寻 味
文丨任静
独处时，总喜好回味，岑寂回味生掷中最紧张的一个人，或停顿在舌尖上经年不散的一缕鲜味，然后就会搭着鲜味诱人的云梯，溯洄从之，靠近光阴深处繁忙且温暖的身影。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民气。喜好的一餐一饭里，总是饱含着对生存的豪情密切和真意。脱离故乡，最令我柔肠百结的，大概就是停顿在舌尖上的故乡味道了。只要乡愁一念起，滚动于舌尖味蕾上的，无非就是儿时最惦记的那味美食。
那些年，母亲生存在故乡的乡村里，天天起早贪黑，除了营务二十来亩山地之外，就是经心营务谁人不绝停驻于我影象深处的菜园子。菜园里种了各色时令菜蔬，天天下战书，我都要跟着母亲去小河里挑水浇菜园。其时年事小，也不嫌劳累，挑着父亲专门在城里为我打制的铁皮小桶，乐此不疲地来回穿梭于菜园田埂上，以为新奇又好玩。我想象着菜园里很快就可以垂挂上戴小花的黄瓜；面庞粉扑扑的西红柿，我极爱吃那种粉红了脸的西红柿，以为那酸甜爽口的滋味宛如阳光的味道，相比软绵红透的更加滋味绵长；颀长盘曲的菜豇豆，风一吹，像长了脚满田埂乱爬；尚有尖尖的羊角辣子、滚圆的冬瓜、胖嘟嘟的茄子……一想到水灵灵，鲜嫩嫩的菜蔬，即将端上小餐桌，我浇菜的干劲儿更足了。暮色四合，菜园里盈满了净水，高兴地随处漫流，我和母亲才心满足足地荷锄戴月归。
当各色菜蔬相继着花挂果之后，母亲的菜园里很快表现出一派怡红快绿，荒青老翠的情形来。菜园里种得最多的就是茄子，有紫茄子和白茄子两个品种。足以表现种菜人的口胃偏好。茄子的枝叶险些贴着地面生长，一副低调的边幅。翠绿的叶片间，结了拳头大的果实。安徽散文家胡竹峰也是性情中人，他喜好茄子，戏称紫茄子是紫袍将军，白茄子为玉面郎君。听听这风趣的名字，那生在菜园里的寻常之物，顿时活了，有了别样意趣。读此类笔墨，最可润燥怡情。紫袍将军令我蓦地想起摘茄子时，由于不得法，常常被长在茄子柄上的小刺扎伤手指。而玉面郎君，则是良好怡人的小家碧玉，温婉如玉的白面书生，仿佛有种款款温润的风情。他还说反季候茄子为小白脸，吃在口中寡淡，十足的娘娘腔。陕北冬天非常干冷，霜雪常常不期而至，小白脸固然是不存在的。反季候蔬菜是个新格式，我儿时那会儿好像尚没有出现。小白脸嚼在嘴里的寡淡滋味，直至比年才品尝到，从超市买菜返来，我通常慨叹，黄瓜没了黄瓜味，茄子少了茄子味，仿佛男子少了阳刚气，女人少了女人味。
深秋，黄瓜和豆角大多都下架了，留作来年当籽种的仍然垂挂在藤蔓上。唯有几畦茄子果实累累缀满枝间，不摘吧，立刻要下霜上冻了，挑归去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母亲身有办法，她将茄子切成厚片放在锅里蒸熟，挤掉水分，拌上辣子蒜泥，是一道难过的鲜味。其时我刚刚读过《红楼梦》，知道内里有一道台甫鼎鼎的美食茄鲞，不外是一道腌制茄丁，看王熙凤先容得风雅：“……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籤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子，拿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那一刻，我和二进荣国府的刘姥姥一样都听呆了，不晓得那究竟是怎样一道至味。将富贵人家的菜谱讲给母亲听，她不由得咂舌叹了一声：“乖乖，用十来只鸡配一个茄子小菜，我们家过年也没有这个口福！”
那些远去的隆冬腊月，只管滴水成冰，我们家还是能品尝到茄子的厚朴味道，是母亲用巧思和勤奋将菜园里的风情留在餐桌上了。
霜降后，菜园里唯留一大畦白菜，落了一层霜晶的白菜叶，碧青透明，非常喜人。下架的藤蔓都停靠在田埂上，我特别喜好过细征采在藤蔓间依然鲜活的各种成熟或青涩的菜蔬，那种坚强的生命力，令人震撼。不一会儿，我的柳条篮子里就堆满了熟透的豆角、微小的辣椒茄子。菜蔬奇怪，不宜存放过久。此时，母亲进入了繁忙的季候，她一担一担把菜蔬挑到小河里淘洗干净，晾晒掉水分，将鲜红的羊角辣子用粗线串起来，挂在屋檐下，模糊挂了一串鲜红诱人的风铃；青辣椒则剁碎，熬成辣椒酱，密封于瓷坛中，存放泰半年口胃鲜辣如初；成筐的豆角，或蒸麦饭，或腌制酸豆角，够吃一个冬天。此中最令我期待的一味小菜，是红辣椒腌茄子丝。母亲将茄子过细切成细丝，为防止氧化发黑，全部泡在一个洪流盆里，然后沥干水分，在开水锅里焯几分钟，敏捷捞出来再次沥干水分，盛入一个釉光闪耀的黑瓷坛子里，到场适量的盐和红辣椒丁。辣椒是线椒，热盖百味，辣也盖百味，以辣椒之辣辅佐茄子丝，滋味自是爽口至极。腌制好的小菜，密封放置平静处，一周后，即可开坛食用。在母亲繁忙地烹制各色小菜时，屋子里整日弥漫着菜蔬清新而明快的芬芳，虽是深秋，却仿佛有一股子生动泼的春天气味萦绕，我们便恍若置身于一派暖和的春光里。
在物资极其匮乏的七十年代末，陕北人吃晚饭不算正餐，家景好点儿的，粮食富余丰盈的，通常要为家里的劳力烙几张葱油饼，就着钱钱稀饭，耐饥抗饿。像我家这种一头沉（父亲工作常年在外），田薄，粮少，钱钱稀饭喝个八分饥饱就够了。幸好母亲烹制有适口的小菜佐餐，我们的晚餐才不至于显出一副缺少潦倒的寡淡相。晚餐时分，天光尚明，我们餐桌上出现出一幅油画般明艳丰富的色彩，一碟碧绿的腌韭菜，一碟翡翠般的酸豆角，一碟黄灿油亮的茄子丝，其上星星样粉饰红辣椒丁，顿时亮了百口人的眼眸。我们姐妹像雏燕围着母亲坐了一圈，喝一口稀饭就一口小菜，吃得分外香甜。吃山珍海味是享受，吃母亲经心烹调的小菜也是享受，尤其那盘红辣椒腌茄子，辣、鲜、香，一股子故乡芬芳，爽口，下饭，钱钱饭仿佛也被我们吃出大餐的滋味来。
关于茄子豇豆，胡竹峰的做法极简，豇豆掺上茄子，外配两个红辣椒，豇豆段，茄子丁，辣椒丝同炒。没有菜谱上那种暗昧说教，盐少许，味精少许等等。三味家常菜蔬，简单烹制，山河逶迤，红男绿女，自有一份温婉家常。寻味的路上，诗意不在远方，就氤氲在故园的一朝一夕，一餐一饭间。算来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回归故里，也不知那片菜园子尚在否？母亲进城多年，想必谁人疏弃的菜园子，再也不会有紫袍将军把门，玉面郎君挑帘欢迎我的归来！
一道故乡小菜，绵密着旧时的影象，隔着多年的人间烟火我细细回望，故园依然是旧韶光景，旧时风雨。住到城里后，母亲依然喜好年年腌咸菜，烹制各色适口小菜，日子模糊还是我影象中那副边幅。
我读书时，住校半年才回家一趟，由于吃不惯学校里极其粗疏的大烩菜，免不了常常要饿肚子。母亲心疼我，就用上好的清油、芝麻、香葱、辣子、盐等调料在锅里一齐爆炒，烹制出一味私房香辣酱，其味辛而不辣，香而不腻，夹馍或拌面条，都是至味。母亲将香辣酱齐备灌到敞口罐头瓶里，让我带到学校里下饭吃。每顿饭二两馍夹香辣子吃，险些就是我那段费力求弟子涯的常态。
读《浮生六记》，三白絮絮叨叨记录了芸娘制作美食的点滴生存细节，如熬白米粥，配以蚕豆米烧雪菜，茶泡饭就腐乳，麻油加少许白糖拌腐乳，又把卤瓜捣烂成泥，和腐乳拌到一起，称“双鲜酱”。南方女人特有的小资情调，风雅而婉约。这段逾越了物质的生存美学，宁静庸却诚挚的爱情，曾深深感动并感染过我，以为今生为夫君当娶芸娘为妻，为女人看成芸娘。而在我心田深处，固执地以为母亲就是芸娘那般优美的女子。
自我记事以来，总会着迷于母切身上那股浓重的烟火味。母切身上的烟火味，饱满而意蕴丰厚，有厨房里的油烟味，旷野里的稼穑味，阳光的妖冶味，玉轮的阴柔味，是一种历经光阴洗礼的醇厚味道。母亲不但给予我温暖的保护和无私的爱意，而且总有办法从广袤无垠的大自然中，寻觅到适口的鲜味。夏历三四月，正是青黄不接时，家里的存粮所剩无几，过年时专门为小孩做的小零嘴——糕泡泡、马蹄酥、炒豆子也被净数吃光。母亲便将我带到旷野里，教我辨认苦菜、蒲公英、荠菜、苜蓿和野小蒜。当日我们的中午饭相当丰盛，鸡蛋烙饼，一两盘凉拌野菜。氛围里运动着阳光明丽芬芳的气味，清香的野菜味弥漫在窑洞里，仿佛热情的大自然伸着长长的触须，将春天引领到饭桌上。
母亲的生存智慧，大多数时间都体现在她对食材的利用和制作上。秋日时，爬上树摘了一篮子杜梨，供我们尝鲜，剩下的被母亲制成圆圆的杜梨饼，齐齐摆放在洁白的盖帘上，咬一口，甜丝丝、酸滋滋，舌底生津。尚有一些略嫌青涩的，则煮熟充饥，那种略带生涩的清甜味道，久久流连于舌尖上，经年不散。
在那些贫苦的日子，最令母亲欢乐鼓舞的是收夏收秋。记得包产到户后第一个炎天，我们家自留地里的麦子得到大丰收，当金灿灿的麦子铺在打麦场上时，母亲的笑声像信天游一样寻常婉转动听。那一年，打了五斗多麦子。比起村里浩繁有劳力的产粮大户，简直微不敷道，然而母亲却喜得合不拢嘴，喜滋滋地告诉我，咱家本年麦子大丰收，天天都有蒸白馍吃了！我明确母亲的厦烀，在我影象中存留着一幕母亲为招待客人而随处借白面的镜头，厥后那点面被母亲不警惕多放了碱面，蒸成黄鸭梨，当我们无知地哂笑那些丢脸的黄鸭梨时，母亲伤心地哭了。实在，母亲天性乐观，属于那种站在自家菜园，瑶池就在自家门口敞开的人，她大概早忘了那段酸楚履历，整天满脸喜色地蒸包子，包饺子，压饸饹，做麻食，还教我们一遍遍吟唱高兴的歌谣：“六月六，接姑娘，新麦馍馍羊肉汤。”
在我童年时的墟落，母亲的勤奋和巧手，口碑载道。
霜冻前，收割白菜，包得好好的都被蕴藏到地窖里，而那些散落在菜地里的绿菜叶，则被母亲一筐筐捡拾返来，搭在空窑里的木架上阴干，制作成一种干菜叶。干菜叶薄若蝉翼，碧绿如初。制干菜叶时不宜在阳光下暴晒，否则会失去碧绿的色泽，影响观感和口感。吃干菜叶时，用温水泡发，其色泽翠绿，如同春苗初生。
每年冬天，母亲都要做一次小麻香油，一大早就听到母亲在大铁锅里“刮擦”、“刮擦”炒小麻子。炒小麻子时，母亲烧柴禾，说柴禾火头小，炒出来的味道香。谁人清早，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柴禾味，小麻子香，将屋里的气味发酵得熏香醉人。当母亲端着簸箕到碾盘上碾压炒过的小麻子时，那绵长醇厚的暗香足足香了泰半个乡村。村里的猪狗鸡鸭贪心地跟在母切死后，围着磨道久久不肯拜别。到下半晌，准有左邻右舍挑了水担在我们家门口列队挑麻汤，出过麻油的麻汤，香气四溢。那天下战书村里险些家家户户都吃麻汤饭，舀上半锅麻汤，锅里下小米、干菜叶和旗花面，麻汤饭煮得黏稠喷香，是我儿时吃过的最佳鲜味。这一顿还没吃完，就惦记取下一顿了。我们吃得越欢实，母亲越有结果感，高兴地说，麻汤饭姓张，越吃越香！村里人聚在大槐树下，咂摸着麻汤饭的后味，道出三两句有关麻汤饭的俏皮话：“麻汤饭灌憨汉，三碗五碗不放碗。”“麻汤饭，和小蒜，老婆吃咧打老夫！”
一样寻凡人家都将出油剩余的麻渣一股脑儿倒掉喂猪去了，母亲却舍不得，她又将麻渣过滤一遍，警惕取出积淀下来的一层薄薄的细麻尘，掺入用酒谷米大概软糜子磨的面粉，蒸熟，搋成麻渣糕。麻渣糕呈灰褐色，蘸着用油渣和咸韭菜等特制的佐料，软糯适口，滋味鲜美。母亲还相继给我们做过豆渣饼、粉渣饼等小吃，现在怀想起来，那几种食品同样具有暖老温贫的厚味。
陕北人善于粗粮细做，把极寻常的东西做出不寻常的滋味。然后，细细品味品尝，陶然乐在此中。却不及南方人吃得风雅雅致。淳厚如豆渣，南方人喜好与回锅肉同炒，味鲜清香，有了粉蒸肉的味道。论及风雅还得提一下京味儿，仅一道立春时合菜的做法，就得好一阵儿琢磨。一荤一素两样儿，把洗干净的猪里脊切成一寸来长、洋火棍儿粗细的丝，再把粉丝用温水泡成水粉丝。用葱花儿、姜丝炝锅，煸炒猪肉丝，加上料酒、酱油提味儿，紧接着再放进去发好的粉丝煨上一煨，起锅的时间俏上一寸来长的蒜黄儿……无须饶舌，仅一个“煨”字，一个“俏”字，这道合菜已是呼之欲出，妙不可言。
女儿戏谑封我为掌勺宫女，我也常常自嘲为厨娘，偶然还爱在朋侪圈晒一晒“美食”。实在，我知道与母亲相比，大概与南方和北京的美食家相比，我就是乡下那路上不了台面的厨子，没有师从，随心所愿乱炖而已。
立于凉台上，观白石老师画，那写意的瓜果豆谷，瞬间令人魂归故乡。一幅《南瓜图》题款“曾子桑下，种瓜儿童，本年八十三矣。”掩卷品味，那极淡之笔，抒写的是极浓之情。循着纸上鲜味，一缕麻汤饭的淡香，一缕红辣椒腌茄子丝的鲜香，渐渐沉没了停驻于韶光深处的乡愁……
任静 写于2022年4月25日—26日
作者简介任静，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现居古城西安。著有散文集《枕着你的名字入眠》《想要一座山》，长篇小说《浮生》《淬火》，公开辟表散文、短篇小说、中篇小说、诗歌等共计300余万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