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正富在小溪旁上诗歌课。
龙正富在诗歌课上。
孩子在诗歌课竣事后玩耍。
孩子站在装裱的诗歌前。
孩子在诗歌课竣事后玩耍。
孩子站在装裱的诗歌前。
对于一群贵州深山里的孩子们来说,写诗和摘苞谷一样日常。
诗意可以诞生在任何时候。一次放学后,他们小心地绕过庄稼和烤烟苗,踩在嘎吱作响松果和杉木叶上。他们嬉笑着,朝对方脸上吹蒲公英,往对方身上挂带刺的合欢叶子。
那时正值薄暮,远山连绵,炊烟飘进云里。本来在人群中内向、瘦弱的男孩袁方顺,漫不经心地吟起刚作的诗:“金黄的斜阳/天空无处藏/眉眼形如弓/做(坐)着剥莲蓬。”他解释,“云朵是太阳的眉眼”。
一只金龟子爬到他手上。他顺从地让它爬上胳膊,然后微微倾斜手臂,引它爬回叶子。
他是班上最“高产”的“小诗人”,3年里用掉了10个诗歌本。他的母亲和父亲离婚已经两年,他不愿再提起对妈妈的缅怀。但他还是会读自己写的那首诗:
“从前你是春天的光彩/可你离开了我/我在柳树上贴着‘妈妈我想你了’/流水像你的头发随风飘扬/鹅卵石也有你的微笑。”
他地点班级叫“六年级”,71名弟子刚刚好挤满教室。3年前,语文老师龙正富开始在班上教诗歌课。从此,天天都会有人把新写的诗悄悄递给他。
假如只从学习上看,他们并不算良好:4个州里的35个班中,他们成绩并不抱负,语文和数学的平均分在60分左右浮动。他们脸上总带着泥土和“高原红”,看着无忧无虑——课间爬到树上捡羽毛球拍,在开裂的操场上跳皮筋、跳绳,上课铃一响,就把手里的篮球随意扔进草丛。有老师形容授课像“牵着蜗牛散步”。
但他们会写沉甸甸的诗,有关殒命、离别和缅怀。班里有39名弟子没有父母陪伴,他们的父母离异,或去世,或全部出去打工。
在这里,诗大概随时诞生,也大概随时消亡:有的孩子的诗歌本被爷爷点烟时烧了;有的孩子本子掉在地上忘记捡,被其他同砚扫进了垃圾桶。曾经有场暴风雨吹开老旧的木门,把贴在图书室后墙的诗全打湿。
但他们总说“诗歌很告急”,就连一名坐在最后一排、常常上课睡觉的女孩,也说自己“懂诗”,会给其他人提建议。“那些写出来自己真实心情的(诗),我以为才是好的。”
他们说,诗歌是光,是相机,是日记本,是好朋友。
“可以什么也不做”
在龙正富的诗歌课上,他上来就说,“你可以做很多事,也可以什么都不做。”
71名孩子发出的噪音轻松盖过了他的声音。课桌下的小手攥着飞行棋子、扑克牌,不时有矿泉水瓶飞过课桌。
纵然是写诗,孩子们的嘴和双手也不会停歇。诗歌本在脏兮兮的小手里传来传去。总有人拍拍同桌、大概扭头问后桌,“这个字怎么写”。有人刚写完,身边的同砚就抢过本子读,还“热心”地朝龙正富挥手,让他来“欣赏”。
课堂上,龙正富总把身段压得很低,很少输出观点,只是不停发问,“你看到了什么?”“你喜好他的表达吗?”“以是别人喜不喜好告急吗?”
40分钟已往,PPT还停顿在第一页的图画上。不停有弟子站起来分享自己的观察。“你们说得太好了,我以为(我)真的不敢多说”,他在讲台上冲动地攥动手。
下课后,孩子们追着给他看诗。龙正富坐在厚厚一沓本子旁,轻轻读作声,拍照,然后慎重地写上批语。纵然有些句子平平无奇,他也会划上波浪线,在旁边点上感叹号。考语大多无关好坏,多是一些他对诗里情绪的回应。
有孩子写,“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房里/使我天天都露出了/牙。”他批,“老师也开心”。有孩子写,“我走在路上/发现/我的影子一直/悄悄跟着我。”他写,“当我们停下脚步,留心四周,也就开始关注自己,关注生命。”
开始上诗歌课前,龙正富没读过什么诗。他认为好诗就是“爱国”“刚强”“正能量”,“别说国外的(诗人),就连北岛、顾城,听都没听说过!”
接触诗歌课源于一次偶尔。2019年,公益组织“是光”和黔西市教育局合作,给本地的乡村教师提供诗歌课程和培训。申请表发下来,老师们“都不太知道是怎么回事”。校长转给辅导主任,辅导主任转给龙正富。龙正富边想边填,直到晚上才填完。
之前,老师们要用尺子才能让这个班安静。龙正富没用过。他让孩子们读泰戈尔、纪伯伦、希尔弗斯坦、古川俊太郎、金子美玲,在早读、课间、大概是午休时。他不要求齐读,而是让他们人多口杂地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道”。
龙正富班上的孩子们语文底子不好,拼音不熟练、卷子上的阅读题空了大片,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创作。碰上不会写的字,有的孩子口述、让同砚“代笔”,有的则用手机语音转笔墨,再自己抄下来。
“诗歌就像一个好玩的游戏”,一位男生说。他是班上最淘气的男生之一,有时成绩只有10多分。在班主任眼里,他成绩不好,但在劳动的时候很积极,主动拿着铲子去茅厕掏粪坑,粪水溅到身上也不介怀,“每个人不是十全十美,也不是一无是处”。
“是光”组织会定期遴选孩子们的诗,颁发奖品。这个男生的诗固然没得过奖,但他自己最喜好的一首,是看到一只陌生的小狗被撞死后写的。“当我的小狗出车祸时/我会用我的手/轻轻地/抱起来/当我看见它的身段时/我的泪眼/瞬间掉在我的心上。”
“在诗里,我可以自由地表达”
龙塘小学地点的重新镇“一没厂二没矿”,这里土地破碎,小麦和玉米劳绩都不好,告急财产是烤烟,10亩的年收入也不到2万元。
大部分年轻人选择外出务工。国道旁的墙上涂着醒目的蓝底白字标语,“外出务工要注意,子女照护要委托”。
龙正富说,假如没有诗歌,他很难获得孩子们的信任。之前很多孩子的感情会在某一天突然变革,比如突然不语言、大概在课上掉眼泪。他问孩子为什么,孩子什么也不说。
3年前他开始上诗歌课,他带着孩子们读诗、写诗。一学期竣事,孩子们写出的只是“流水账”,但他耐烦地给每首诗拍照、写考语,之后的2年里换了3个手机,每个手机里都有几千首诗歌。
渐渐地,孩子们放下了防备。一个孩子原来总是上课睡觉,拿刀片割手臂,从不和龙正富语言。一天深夜,他突然和龙正富发信息,说自己反锁了房门,想从楼上跳下去。
厥后龙正富了解到,他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他不到一岁母亲就离开了家。父亲正预备再婚,电话里只让他好好学习。那段时间母亲想见他,却又托人说,见面时要装作不熟悉她,要喊她“阿姨”,由于她的新家庭不知道她有过孩子。
“我30多岁,假如遇到这种事我都不知道怎么解决,你让一个孩子去负担,怎么大概呢?”龙正富说。
班上大部分弟子家长只有小学或初中学历,他们对于孩子的期待广泛不高,对诗更是没什么概念。林怡是班上的第二名,但她的父亲说:“不希望她有多么良好,就希望以后圈子好一点,找工作好找一点。” 得知女儿写诗得奖,他们只当是“老师布置的作业”。
林怡的父亲在邻近的县城帮人盖房,母亲在福建的纺织厂上夜班,家里只有爷爷奶奶和年幼的弟弟妹妹。她高高瘦瘦,话少,两绺碎发安静地垂在脸庞。天天回家,爷爷奶奶干农活还没返来,她老练地烧水、煮饭,水烧开,作业也做完了。
一个人的时候,她花很多时间发呆。当太阳落在山尖尖上,她就站在猪圈旁的葡萄藤下,望着山,直到太阳的影子从山上消散。“我会想山那边的人,看太阳会不会很近很近?还是说他们面前也有座山,太阳实在是从那座山落下去的?”
《玉轮》这首诗也是她一个人的时候写的。“把我的小硬币放在纸下/用手电一照/你别告诉别人/我在纸上发现了一个小玉轮。”
从3岁起,她就习惯了送别外出打工的父母。如今,她的缅怀藏得很深。母亲上班前给她打电话,她不知道说什么,但也不乐意挂,最后只能没话找话地问,“妈妈你就要上班啦?”
“是啊,我们这边天都黑了。”
“可我们这边还很亮!”
想要看懂她很难。她有两个诗歌本,一个是写记载心情的诗,一个是写给老师看的诗。在谁人没人看过的本子上,她把孤独和伤心化为竹子上的雨珠、踩在脚下的泥土。
她说,纵然是一些看起来快乐的诗,背后也有不开心的“机密”,“在诗里,我可以自由地表达。”她很满足各人都读不出来,“我也不想他们知道。”
但总有蛛丝马迹藏不住。一位女生说,她在诗里喜好用“它”,而不是“他”和“她”,来指代身边的朋友和家人,“由于动物是没感情的,就算感情太深,总有一天会离开你。”
他们的诗里有复杂而玄妙的感情:比如写近在咫尺的失望,“我立即就要摘到星星了/可是楼梯一滑/我摔倒在地上。”
写恻隐和救赎:“斜阳把光/撒在水底/仿佛/想拯救从前/落在水底的小孩。”
写暴虐的告别:“雪人/望着冬天离开的被(背)影/可是冬天没有留下/而是/转过头来笑了笑。”
朱光潜曾说,诗歌就是美育,“就是多学会怎样从自然限定中解放出来,由仆从变成上帝,充实地感觉人的尊严。”“美育必须从年轻时就动手,年事愈大,外务愈纷繁,习惯的牢笼愈结实,感觉愈痴钝,心理愈复杂,艺术欣赏力也就愈单薄。”
“人的感知力是强盛的,我们看到的那些诗,是感知力的亿万分之一,以笔墨方式留下来。” “是光”创始人康瑜说。
“是光”的课程覆盖了27个省份,康瑜发现,相比于山东孩子的平实、湖南孩子的热烈,贵州山里的孩子们的特点是“昏黄”。
“贵州的小朋友会写,一滴水掉在河里,画着鱼的表面。还有人写,想做自由的蜻蜓,为莲花做镜匣。你可以或许更加感觉到他们是轻微阔别生活的。”
他们用树、风、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田野,包裹自己隐秘的实际生活。
“不功利,无预期”
接触诗歌课前,龙正富以为自己“太麻木”。他2008年成为特岗教师,那时认为好老师就是“把成绩搞上去”。
那时农村小学没有“双减”的概念,弟子成绩和老师绩效工资挂钩,“天天放学后留弟子背、抄、读。”
很多教师教作文写作,就是让弟子背模板,写景的背一篇,叙事的背一篇,衔接词是清一色的“一开始……然后……最后”。他在这种情况里陷入迷茫。
“弟子也努力了,你也努力了,但弟子似乎会通过一些行为告诉你,他不太乐意这么做。” 龙正富回想那时候整日都忙,忙着写教案,改本子,“很少关注弟子本身”。
有次一位女生流鼻涕、说头疼,两天后就没有来上课。第三天他去家里探望,人已经在棺材里了。他只记女生是圆圆的脸,不长不短的头发,常常穿着红衣服。
他突然以为茫然,“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她就这样突然消散了。我没走进过她的心田世界,她留给我的不多,我留给她的也不多。”
他想更了解弟子,不想用成绩界说弟子。但不看成绩,他又不知道怎么做。“有了成绩才好管(弟子),但(弟子)大概就没有爱心了,该帮助的人不帮助,只想着掩护自己。”
他渴望参加教研活动,但机会寥寥。他读苏霍姆林斯基的书,但总找不到实践的路径,直到遇到诗歌。
“是光”的教师培训课中有句话,“不功利,无预期。”“是光”创始人康瑜见过很多乡村老师,发急让孩子们写出诗,“(他们)还会有以往的课程惯性,就是课堂肯定要出一个东西。”
他们还迫切地希望有一些“抓手”,比如有几个重点、课堂目的是什么,“他们发现自己似乎没有传统课堂上的权势巨子了。原来他们知道标准答案,但诗歌课没有标准答案。”
最初,龙正富“功利”的教学习惯还会冒出来。郭沫若的《白鹭》中有一句,“但是白鹭本身不就是一首很精美的歌吗?”他总联想到考点,“考试大概会要求把这个句子改成陈述句”。
但当他尝试让孩子们自由地读上两三遍,读到这句,他们会不自发进步声音,“像叫嚣,也像争论,是在表达对作者的明白,(他们)也认同,白鹭是一首精美的歌,很自然就明白了这个句子情绪上的增强。”
龙正富的同事、五年级的数学老师代红艳上诗歌课的初志,是进步班里的语文成绩。
他们班上有弟子还不能熟练拼读声母韵母。作为班主任,她想借助诗歌进步弟子们的学习兴趣。但她从没读过诗歌,自嘲“语文底子还不如弟子”,诗歌课是她第一次上不给弟子布置作业的课,“很迷茫,我也变成弟子一样。”
有时弟子的诗在“是光”平台上获奖,她又开心又懵,由于“没有读出什么特殊的感觉”,“不是我教学生,似乎弟子教我。”
代红艳班上写诗的同砚只有一两个,看到龙正富天天都能收到诗,她找龙正富“取经”。对方告诉她要耐烦,“把主题告诉他们,然后就让他们去想吧。只要是他们想的,就是对的!”
原来她上课不爱笑,性情大,吼人时声音能穿透操场。她总提醒自己上课要多微笑。“如今我每个星期还要发怒,但是发怒的程度似乎有小一丁点进步”,她不好意思地说,“就当是牵着蜗牛散步”。
有次诗歌课的主题是“重塑”,一位同砚写,要把某某老师粉碎。她没有气愤,而是让那位同砚放心,“我不会告诉这个老师的”。她还狡黠地问班里的同砚,“有没有想把我粉碎的?”
她知玄门这里的孩子,尤其需要耐烦。龙正富班上有个男生叫李杰,胖乎乎、大嗓门,走路带风,“成绩超级无敌糟糕”,总是被责备谴责欺负同砚。
代红艳教过李杰,有次李杰塞给她两个橘子,其他孩子在旁边起哄,“老师,他是捡的!”但代红艳很开心,“就算是捡的,也不是坏的呀!就算是捡的,他也知道给老师呀!” 她说着说着,有些冲动,“说真的,有的弟子学习不好,没办法,但他不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
李杰会写的字不多,有天他口述了一首诗,叫《花》,同桌帮他记了下来——“花是香的/一生下来就是香的/就像人/一生下来就是勇敢的。”
“回到生活中”
距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龙正富把5月的这堂诗歌课主题定为“转角”。
PPT上放着尼采的诗,《我的幸福》,“自从厌倦了求索/我便学会了看见/自从一种风向和我对着干/我便乘着所有的风扬帆。”
龙正富有些动容,“这首诗送给你们,也送给我自己。这几年是你们陪伴了我,是你们的诗歌陪伴了我。”
他回想起课堂外,他曾带弟子们去树林中闲步,大概去小溪边抓小鱼,鞋子甩在一旁。玩累了,坐在草地上写诗,孩子们用笔拨弄虫子,草含在嘴里,花瓣洒满本子。
很多诗都写于自然中。一位女生说,她坐在山顶,听到鸟在叫,猫在跑,自己的本子差点被风吹掉,“随手一写,哦嚯,就入选了。”
她写,“小鸟去捉风 不想让风走/可风太大了/风却把小鸟捉着了。”
“诗意是叙述笔墨之外的原形”,诗人朵渔是“是光”的课程顾问,也曾给乡村的老师和孩子们上过课。他发现孩子们很善于捕捉诗意,固然写出的笔墨并不美满是诗歌,但里面有诗最核心的东西。
“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是初次的,他在感受和命名这个世界,这就是诗人干的事情。等他长大了,他的这个能力会消散。”朵渔说。
龙正富希望能通过阅读和远足,唤醒孩子对生活的感知力,“回到生活中”。他发现很多孩子的生活是贫乏的,家长的情绪缺位和对成绩的焦虑,让他们丢失了看见四周的能力。
他以为小学阶段是孩子最依恋大人的时期,“假如这时候接触太多权势巨子、固化的东西,就会失去个性,想象力被磨掉。”
渐渐地,孩子们的表达也发生了变革,“在渐渐接近他们所看到、真实的东西。”
班上有位“问题”女生,原来总喜好恶狠狠地瞪人,和母亲吵架、离家出走,在草堆里留宿。但开始写诗后,有次她和母亲去种苞谷,看到母亲忙碌的手,有密密麻麻的褶皱,指甲剪得很短。于是她写,“我跟妈妈去玉米地了/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妈妈的那双手。”
一位女生在作文里写爷爷和爸爸的离世。“有一天,爷爷说,‘宝物,爷爷要去给你摘星星了,乖乖,我会送到你的梦里。’我知道,爷爷走了,这是善意的谎话。
晚上,咚咚咚,有人在敲窗子。我睁开眼,啊,‘爷爷怎么在窗子边’,我立即把窗子打开,爷爷手上有星星的残渣。我擦了擦眼泪说,‘我不介怀的’。
我以为这已经是很难过的事情了。直到爸爸也走了,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宝物,爷爷太孤单了,我去陪他,别哭,别闹,悄悄地期待夜晚我的到来。’”
这是她第一次在作文中写爷爷和父亲,“你从她的笔墨能感觉,她很沉痛,但这种分别呈现得很自然,她的情绪很克制,也很有力量。爷爷和爸爸的离开一直守护着她。”龙正富说。
“成长就是放弃想象的过程”,朵渔读孩子们的诗,发现他们留存着大人失去的勇气,“大人被实际一锤、一锤砸返来了。但孩子们没有。对生死,对宇宙,我们想不通就不想了,但孩子会追问。”
龙正富受孩子们的影响,也开始读诗、写诗。已往他总以为自己“太感性”“爱哭闹”,聊天到冲动时总会红了眼眶。中学时,他读《我与地坛》《平凡的世界》,想要成为史铁生、孙少平那样坚忍的人,“但一直很遥远,我不知门路怎么走”。
“诗是宁静中回想起的情绪”,从诗中他学到了克制和调整。他喜好读汪国真的诗,“他冲动、汹涌的情绪,是用诗的语言压着的。这是一种克制的力量。”
他让弟子摘抄过汪国真的《山高路远》,“呼唤是爆发的沉默/沉默是无声的召唤/岂论激越/还是宁静/我祈求/只要不是平庸/假如远方呼唤我/我就走向远方/假如大山召唤我/我就走向大山/双脚磨破/干脆再让斜阳涂抹小路/双手划烂/索性就让荆棘变成杜鹃/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
因此看到班上弟子萌生对异性的喜好,他并不会责备谴责,“有时候他不是感受到了爱,而是缺少爱,感到空虚,想寻找寄托,想寻找懂他的人。大人都会有这种冲动,更别说孩子。”他会讲关于爱情的诗,讲马克思和他的夫人,讲真正的爱是“守望相助”。
“顺着石头缝隙流淌”
有人问朵渔,学会写诗后,就算孩子们将来留在山里成为农民,会不会也是快乐的农民?
他笑着冲破了这种幻想,“大概会成为一个痛楚的农民。他会对美有更高的要求,情绪会更丰富,也大概更敏感、更脆弱。可以逃避到诗里,但撞到实际会更痛。”
不外他又说,“诗歌就是在痛楚中寻找快乐。痛楚更深,快乐也更大。”
“写诗会让一个人即便在人群中,也像是独自一个人。它会让人更容易从实际中抽离出来,将四周的世界作为一个可观察的客体。”
这是诗歌独有的力量。林怡看到家门口落在地上的葡萄,她会想,那代表着葡萄藤无法承受的重量。“但葡萄藤并没有把葡萄全丢下,那么我遇到挫折了,我也不想把它丢下。”
李杰的诗只有那首《花》得了奖,在那之后他又写了8首诗,都没有得奖。他总是想到同砚讽刺他的样子。但他还总是手痒痒,想写,写完念给爷爷听。
他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家里只有爷爷。他打算上完初中,就出去打工,大概回家帮爷爷种地。他说以后想当一个“温柔的叔叔”,“不能打小孩的脸和屁股,会伤小孩的心”。
另一位早熟的女生、班长顾敏常被班上的男生说“慓悍”,但她有一个粉色的硬壳本子,写满了诗,比如这首《给全世界的信》。
“小树姐姐给全世界/写了信/小河、大海/也收到了/只留下光秃秃的自己。”
父母离婚后,顾敏一直跟着母亲生活。母亲和继父刚因家暴离婚。“他身上穿的是我妈妈用一滴一滴汗给他的名牌衣服,脚上穿的是我妈妈给他买的活动鞋,还一脚一脚用力踹我妈妈。”顾敏面无心情地说。
怕警察来得晚,她打电话给邻人,然后边报警边冲到母亲身前。“当时我做这些事,一滴眼泪都没掉。”
诗歌里存放着顾敏的勇气,她会写,自己的抱负是“成为经济独立的人”。她还会写掩护妈妈的决心, “妈妈就像我的太阳玉轮/白天夜晚都在掩护我/倾覆着我的全世界。”
她总想起她的大姨,离婚后重新上学、学技术赢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决定不要过早完婚,“自己为自己活起来,比完婚出色100倍。”
“诗可以帮助他们建立一个代价体系。大概有人说,你写诗又考不上好学校,有什么用?但假如他从写诗里得到的成就感和快乐充足大,他就不会受到外界的伤害。”诗人朵渔说。
“我们教孩子写诗是为了培养心灵,不是为了培养诗人。”朵渔回想,20世纪八九十年代,写诗在校园里是种风潮,但诗社同砚中,如今还对峙写诗的只有他一个。
“对峙下来的概率是极低的,也没须要对峙。诗歌是探索人类生存的边界。”
7年前,“是光”的创始人康瑜在云南的一所乡村小学里支教。除了写诗外,她还带着孩子们唱歌、舞蹈,她离开后,只有诗歌留了下来,“纵然没有老师,他们仍旧天天在写诗。”
“像种子一样暖和地落在地上”,康瑜形容诗歌在应试教育中的存在,“就像小溪流过,不是推开石头,而是顺着石头缝隙流淌。”
龙正富带过很多次六年级,但第一次认真假想他们毕业后的将来,“他们会遇到怎样的人?又会怎样努力生长?” 他打算把班里孩子们的诗做成诗集,在毕业晚会那天发给每一个人。
总有弟子送来折的星星,写的纸条,橡皮捏的苹果。他们问龙正富,“假如我以后还写诗,能发给你看吗?”龙正富从不担心,孩子们会不会继续写诗。
班上最“高产”的“小诗人”袁方顺说,成为初中生后,他不想写从前的诗,“要写快乐的诗”。纵然如今他包里装着10多分的英语卷子,纵然那些崎岖的山路,还将会是他一个人走。
他在《我》这首诗里写:“我大概是一个小小的/童话/在这里永远的歌/永世的梦/都在我这个小小的/诗里/我想穿过一丛灌木丛/在里面/流星永远不发光/白天永远不惨淡/水坑永远是小句号/这篇童话永远长不大。”
(文中李杰、顾敏、林怡为化名)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焦晶娴文并摄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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