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来痛饮一瓢风
◇扶风
1
一过兰州，仿佛与身后突然薪尽火灭。山不再有树，天不再亲近，不再喧嚣于市，不再争宠于朝，甚至轻松如获大赦，死里逃生。想当年玄奘昼伏夜行，偷渡出关，前路未知之险，身后寂寂之行，都不及一个“逃”的快乐。少年每思江南，源于理想如富丽的风景，但至中年风雨落拓已罢，长衫破旧反而向往不毛之地。因此每把兰州，当作西域放在窗台上的一盆幽色，作为西行的一个暗号。
大约是过了当年炀帝旁边的门路。崖壁上风化的凹，今后青灯古佛，漫对闲山，绝繁华之念。破晓，天涯蓝光闪出来，温存地吻在草木皆无的山体上，绵延的铁青色的山崖泛出羞涩的神态。回望中原已经成为一缕淡淡的地平线，那些数以万计的功业与绝唱的风声，静悄悄地不见了。
在这金风抽丰里，稀疏的几棵树，不绝的祁连和惊心的辽阔，漫漫之前路，一股刀锋般的凉意架在脖子上，令人忍不住朝腰间摸去，抽出唐游侠的江湖义气来。在中原，喜欢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一入西关，随之而来的便是高适他们，诗歌的节拍在此陡然一个回环升上去，提高了又一个八度，或者轰然一声又四处寂静的停顿，长啸出来的句子没有琐屑较量的小家子气，一出口就是千百万的磅礴度量。
想起清早吃的一大碗面：青着花的碗很大，很粗地拉成条子，蒙一层野葱的深青与荡漾味蕾的气息，大块的厚饼可以看出有千层岩石的造像艺术，每一片肉都透着雄激素浇灌后的肥大，闪着刀锋过后的清静。这令人想起一起自西而来的慈悲，与广阔天地间不共戴天的一幕一幕惊天大剧。和田美玉与丝绸互换的期间，令人想起麦积山上那一容东方微笑，人间那里寻得到的婴儿一样的满足。
河西道上，清冷的原野保持沉默。两旁的庄稼枯色很浓，偶尔的乡村隐在一丛或两森林子里，像藏起来的弓箭手，警惕地关注着简单的事物。站在田野里，好像高大起来，但稍一抬头，突然就眇小了。这种巨大的狂浪与失落，交错出具有美学意义的痛感，痛极而至的快感。朝晖里映在石壁上站着的影子，不用曹衣出水，不用吴带当风，不用涂上色彩，也是绝世独立的飞天。
生命简单到只是生命，又向往到整个天地。天地间只有一条门路，从荒凉走向荒凉。
2
向西，有最舒服的孤独。乐意想象一匹快骑咆哮而来，轻盈的少年，挥舞弯刀，吹着野里野气的呼哨。孤独与野性的强大，就像风注入的荷尔蒙。漫天挥洒一番，还我国土。问牧羊老汉，左边是啥山，右边是啥山。老汉说，左边是祁连，右边是祁连。左边的祁连顶着一层雪山，右边的祁连荒无火食。
在中原与西域的交代中，快马西风与军旗猎猎对于双方都是悲壮的，如胶葛不清又存亡相依的两条岸，河西走廊的东西走向就像一条在戈壁峡谷里荡漾的飘带，悬在高原之上供双方的胜利者摘取并在上面书写下史册的荣光。在武威的门路上，站在即将到来的胡天八月即飞雪的想象里，被八面来风包围的感觉像极了出征的将士，眼前的白草成片地倒来伏去，露出一川峥嵘的石头滩，所有的景致都以最简单的线条大写意地勾勒在远方直至延伸到脚下，假如给疾风涂上颜色，整个天地立刻会成为海洋。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尚有什么样的语言胜得过这来自尊唐的胸怀气度，与另一个天地融合的没有退路的决绝。假如没有诗人，西域将失去来自中原文明的浸染与熏陶，假如没有诗人，中原将不会痛饮这如高度的烈酒一样催生夜吼之风的豪情。
在这里躺下的，何止千万。左边祁连如军阵，右边祁连如垒坟。雄伟的祁连高昂，傲视茫茫荒原。孤冢的祁连低首，埋的几缕风烟。黄土堆一样板结坚硬的山坡下，几棵如刑场上的树，腰板挺得目中无人，好像嘴角尚有不屑的笑意。笑意里的冷，与冷里的笑意，转达出征服与被征服的无用，与悲痛。
不禁潸然泪下。每一个躺下的生命，实在都可以在祁连雪山下，做一个充满哲意的，与孤雁对话的牧羊人。想起李亚伟《河西走廊》长诗的两句：犹如单于的魂魄偶尔经过了一句唐诗；犹如在星空之下，李白去了杜甫的梦中。西域的广大之意，更接近天空，天空接近梦。
3
向阳突然从云层中心倾注而下，像黑夜里一束强大的光，光的射线如雨帘挂在天地之间，五彩射线之中，恍然在佛光的怀里。望望天空的云层，翻卷出衣袂飘飘的形态，一刹那的感觉，已不在人间上。
祁连此时仿佛披上不同的服饰，如袈裟，如细裙，如粗衣，如戎装，随你所欲地想象，在你身边演绎西汉隋唐，丝路风光。耳畔中原汉话，胡语爽朗，歌舞勾魂，驼铃绝响。但只有片刻，这些突然又消散得无影无踪，复归死亡一般的寂静。
此时有古道西风廋马的惆怅秋凉意境。在中原，郑卫之风漫遍原野，钟鸣壮盛的渐渐热烈，百家争鸣的思想竖起一杆杆旗帜，把中原王朝拖入一轮又一轮周而复始的螺旋里。而西风里的天下，始终守着纯白的雪，壮色的峰，只允许羊群繁衍的像白云，只允许花儿歌唱得像短暂生命的草。但在这仅有几样生命的天地里，风永久是这里最大的王，带领着第三支军队，没有任何一支队伍可以抗衡。
远处的雪峰如一条白练舞向无尽的西天。那是千里以外，一座关城离开一座关城。在这条通向西天的路上，伴着一个连营挨着一个连营，响着一声号角催着一声号角，写着家书一封断着一封，唱着绝句一行绝着一行，听着一阵风声咽着风声。
乐意把焉支叫作胭脂，血染的一盒粉红。乐意把山丹叫作丝绸，人间最好的浮萍。乐意把苏武牧羊的不易，当作最漫长的一次和亲。
4
山的那边，奔跑着一群战马。它们生来就具备驰骋的天赋，与自由的天性，高昂的头颅能望见一千里以外戈壁上荡起的烟尘。嘶鸣与厮杀，好汉与好汉。爱与爱，恨与恨，爱与恨，恨与爱。铁青色的石头赋予刀剑凛凛的冷光，宏大的戈壁在满天星光下，上天悲悯的眼睛。
在河西一千公里的道上，遇见一场秋雨。这该是胡天的八月，飞雪的漫天把整个天下包得严严实实，冻得结结实实。放眼望去，无际的戈壁白白茫茫，偶然间是白云，偶然间是羊群，但大多时间，是枯干的白草。那种白接近雪色，假如站在草的中心，望向祁连高处的雪线，头顶上神明一样的纯洁啊，怎么再去抽出明晃晃的刀剑。
见到的是一场雨。在军骑驰骋的山脚下，在渲染妇女颜色的胭脂山下，听着一场秋雨不紧不慢地落。直落得看不见祁连的雄姿，看不见大漠的烽烟，看不见阔别中原的东风，看不见胡杨树下的羌笛。只有一千里的沉默，与一千里的夜。尚有一千里的雪，在云端化了。没有一千年的大汉，没有一千年的隋唐，更没有一件丝绸可以不朽。
卧在河西的雨夜，听滴答滴答像时间的漫长与苏醒。梦得见是一千只马蹄，卸甲去鞍，自由地吻别。
5
在清早，一个人开始向西。听着音乐，关于黄河的，关于雪峰的，关于花儿的，关于美好的。第一眼看见雪山，停下来，向她行注目礼。河西的大道上还没有人与我同行，只有我一双眼睛。遍野是无尽的风。假如可以洗净我的眼睛，或者清亮我的魂魄。我的眼神看我的心，是不是，像你看着云，或者是，弱水里住着神。西北风卷起我的头发，挡着我的眼睛，享受虚无与眇小。
面对绵延与辽阔，孤独是最美好的享受。从中原来的时间，带着一身人生必需的装备，比如名利，比如财色，比如争斗，比如诡计。这些就像装备的长剑，尖矛与厚盾，能望很远看得见敌手的镜，与一张纳入版图的雄心。我以为我将在千里河西上像一个少年的将军，踏起一骑绝尘，扬眉之间，风轻云淡，凭一点才气，又以一阙绝句，入了凌烟阁上。
终于明白，为什么自由那么告急。真正的自由可以带来真正的孤独，真正的孤独啊，就像看不见的风一样，你不知道它是从哪个方向来，你也不清楚它将拂动你哪一根神经，但你在风中，随着它的转动，与天然的云可以浮浪，与坚硬的山可以抗衡，与三千年不倒的树可以做伴，你的身材里便充实了所有这些图腾。
半夜，一百种雄性荷尔蒙穆穆地渗透了泥土，血酒一样悲壮。
假如昌耀在身旁，诉说大地与天宇之间，最悲壮者莫过自由与图腾。这个繁衍的过程，全都带着血。自由是最好的图腾，它不能负重前行。
6
站在嘉峪关前，远望酒泉。大漠里的胡杨黄得染透半边彼苍。长城从这里一步一步走向大海，也从秦汉不停走到秦汉。我们本该是走向大海的，为什么照旧从秦汉走到秦汉。这一条门路绵延千里，这一块土地开阔无边，这一个胸怀应该放眼天下，这一笔抒情才能写大爱无疆。酒泉的酒，一醉千年，何曾醒来。
站在嘉峪关前，远望玉门。隔着崇山，隔着千里不度的东风闺怨。大男人思小女子，老妇人想不归儿，白骨堆成玉门，风沙掩了遗存。那便怎样，且将祁连凿却，一人一洞，一魂一窟，有千百洞，便有千百痛，有千百窟，便有千百哭。这河西人物，哪一个不是在洞窟里埋着，这河西迢迢，哪一个不是须一副取经的骨头。
甲骨上纪录，妇好用的和田玉，就是征服来的，天下比力，和田的玉最是精致柔润。这里是为了迎接玉的到来而修的门，三千多年前，一个王只是为了让一个女人佩上天下最好的美。赐酒当年惟少我，今来痛饮一瓢风：河西之风，风土风味，风采风韵，风雨风云，风光风度，论瓢来的愉快；河西之地，不见同行，不见知音，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少我去的无意。
诗人扬子叹：
薄暮之前。新丰美酒和细柳营寨。最后一次深情回看
鹞鹰倏然从云头坠下。那一眼。仍是一枝，射雕的翎箭
身后夕阳，大漠落日。云是一层一层的，一层黑，一层青，一层紫，一层红，丝绸一般铺在天涯。残阳毕竟如血，其美甚凄，其色甚厉。风卷残云，夜幕一刹那拉开。亦如日出的一刹那。第二天破晓，漫天大雾，人不分老幼，地不知南北。慢行近天水，忽又望见来时崖上的凹。天风雪水，竟没有取上一瓢，以备不时之需。
我还没有放下红尘的快乐，因此不能住下来。我还没有游牧的魂魄，因此不能住下来。我还没有雪山一样的干净，高原一样的辽远，因此不能住下来。我甚至还没有一双翅膀，可以经得住这一吹就几千里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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