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定龙/摄
念想
文/蒋献辉
涉世之初,我曾短暂做过半年学徒,正确说来在湘运公司当学徒修客车。
我刚从学校毕业,高考名落孙山,心下早自我放飞,不甘心再做复读打算。十八九岁,正到反叛年岁,闷在家里有一个多月。母亲很为我担心,又不敢把话说得太过猛烈,她约莫也懂些物极必反的道理,怕我一时感情上失控,不小心成为迂夫子,倒白养了一个儿子。
有一天正吃早饭,她忽然向着我婉转说道,我十九岁生养你,你本年十九,年岁也不小,该懂事了,和大人一样田地里做工夫,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想你也不甘心。养儿不学艺,一世挑撮箕,送你去学修汽车,不知你愿不乐意。
我明确做娘的一片苦心,她时常和邻里搞好关系,平常周到多装香,有事才好喊老张。她暗里去托隔壁一位有权势的邻居老头,帮我谋份职业。人家很热心应承下来,言及县湘运公司一个熟人,曾经一起共事。他随即踩着单车上街,很快得了准信,允许就去当学徒,但讲定没有工钱,免费吃一顿中饭。未来干得好,兴许会转正。
当时转正是好事,各人都很倾慕,俗称吃麻袋粮,保得一世生存无虞。不外都是些活泛话,无权无势人家,哪有那么容易事情。我身材生得并不坚固,照老娘的说法,是文弱书生一个。百无一用是书生,形容人书生,并不是恭唯客气话。几十年过后,我还生就一副文弱书生样,没作多大改变,怎么也发不起福来。前程渺茫,以是对待人生第一份职业,我说不上认真,也说不上不认真。
第二日,我随邻居老头一同踩单车上街。单车当时险些为唯一的出行工具,各人都骑单车,出远门才要坐汽车。到车站后,老头径直领我进候车室边一间办公室里,一上下簇新黄呢子衣的人赶紧站身打招呼,老领导您来了!老头说,小钟,这就是要贫苦你的邻家小孩,你今后多加照顾。待简单交待完毕,黄呢子衣领我往车站深处走,直到有人打招呼钟书记,我才知道他的身份。我当时涉世未深,不知道邻居老头该有多大的体面来头,让钟书记这般恭敬客气。
车站深处很安静,绕过一排布满尿骚味的公厕,是两间开敞的修理车间,由人字木梁支撑。钟书记在开首一间前站定,朝着里喊,唐师傅,你过来一下。只见一遍身半新不旧蓝布工装的矮个子师傅,不知自那里应声钻出来,钟书记,你找我?钟书记面无心情地说道,唐师傅,这个徒弟交由你带。唐师傅和气地连声道,好,好,钟书记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钟书记说完转身便走。唐师傅回头领我进车间,一面问我的姓和名,家住那里?在一辆客车边蹲下,他向着地沟里喊,陈儿,卓儿,这是新来的蒋儿,就交给你俩个带起。与遍身灰黑油污的两个师兄打过照面,想到本身很快也将这般一身一脸油污混迹其间,我胸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悲惨,只冲着两个师兄勉强一笑。
从此师从小修班唐师傅学修车,心里纵有百般不甘心,一时间也身不由己无可怎样。幸好唐师傅为人并不恶,言语攀谈轻言细语。当时刚过中秋,气候还有些热。我每天匆忙扒完早饭,踩着单车即刻起程。家去县城并不远,不消半个钟头即可赶到。母亲早预备一身旧衣给我当班衣,到车间后我赶紧换下,几天过去即蹭得一身油污,和师兄毫无二致。
每天无非打黄油,立千斤顶,上螺丝,换钢板,给轮胎加气。紧螺丝换钢板属力气活,和身强体壮的师兄比不得,我好像浑身上下使不出多鼎力大举气。每天不是很忙,一有空闲,我会走到另一车间去看稀奇,看某个师傅正在为汽车大修,揭开发动机盖子,暴露复杂的气缸,活塞,轴承。我便如此料想,这比如划开一个人的肚子动手术,面临肠肝肚肺着实让人眼花瞭乱。
那个师傅三十岁上,容貌异常精干。过些时日后,我偶尔听得师兄背后议论,这师傅是劳改犯,强奸妇女犯事坐牢,年复一年专攻汽车发动机,练就一手手艺相称了得。吃完若干年牢饭出来,被分配来修车,也算发挥了一技之长。
难怪他平日阴郁又不苟言谈。不知那里得来的履历,听说犯过事的人,心红。我油然生出些顾虑,很少再去作旁观。
汽修间少有人光顾。但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售票员,喜好走近路,从有些杂乱的职工宿舍不时收支,着一身制服,胸脯屁股并不显山露珠,颠末汽修车间全神贯注。我故意偶尔盯着女子的后影紧看,大概有些失态,两个师兄就讽刺我,蒋儿,你一副色相。彼此相处日久,我对这般戏虐并不十分难为情。有时师兄间闲话,才知道他俩也并没有工钱,同样在这里白干,我莫名感到有些释然。故意偶尔又岔到转正的话题,师兄笑话起来,蒋儿,你白日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唐师傅恰好也在旁边,他接过话头说,蒋儿,钟书记先容你来当学徒,人事关系可不一般,转正天然容易些。我和钟书记有什么关系?我张了张嘴,不敢顺势吹牛皮,终于什么也没说。
我读书不上进,人却生得心高气傲。时常暗想如其未来一辈子修汽车,穿一世不体面油抹布衣,毕竟毫无前程可言。到肯定艰巨时间,我难免就怀旧,吊唁无忧无虑的读书韶光,淡淡生出些悔不当初之意。也正如这般胡思乱想,学艺时我也就漫不经心三心二意。
天渐渐冷起来,一晃学艺半年。有一天,唐师傅吩咐我为一辆交班客车补胎,我犹如被蛇咬一口。我一直局外人一般,看师兄熟练操作,先拆螺丝,卸下极重轮胎,掏出内胎查验那里漏气,贴火补胶后,再依原样程序做归去。多半时间我只打下手,真轮到本身单独上阵,心里毫无底气。气泵发出一阵噗噗作响的锐声尖叫,我正反倒顺险些都没把握,胡乱操作着机器,刹时便打坏了多个螺帽丝口。比及唐师傅发现不短冖,结局已经造成。
蒋儿,怎么如许胡乱操作呢?你平常没注意用心学?师傅平日阿弥陀佛,这时语气里未免十分生气。
做错了事,我哑口无语。唐师傅再无多话,换作另外性格暴躁师傅,我头上早背一抓子让你长记性。
意识到会产生一些不良效果,而且效果得由本身来承担,我头脑一片茫然无计,想到了跑是唯一的安全办法。于是我悄悄换上干净衣服,骑车便仓皇逃脱。
母亲看我满头大汗飞跑抵家,听我语无伦次强作解释,她难免又气又急,只连声说到,跑得了僧人跑不了庙,一声不响不告而别,终不是个好办法,本身做错了事,要敢于承担。
第二日我不敢再上街。母亲也清楚,我不悦意学徒已久,强扭的瓜不甜,便不再作勉强。车站方面呢,也没人找上门来兴师问罪。
我以这种失败方式和人生第一份工作说再见,就此别过唐师傅,难免令人风趣又伤感,而且时常成为心中隐秘的疼。厥后我在另外一个岗位讨生存,若干年里故意疏忽淡忘记这个伤疤,将唐师傅请出影象,只知道他为后河人。我们习惯称澧水为前河,溇水为后河。后河管得很宽,出南北大侠杜心吾,出科学家陈能宽等良好人才。
十多年前,我为生存所迫,顺后河溇水而上,复溯支流索溪继承往上走,直抵源头落脚。此地早已易名武陵源,原处最为偏远县西,因风景生得独特奇特,与世隔绝掩护得好,独立成区后,由穷山恶水之地一路风光大发,不外四十来年的事情。
韶光荏苒,一晃我已过天命之年,两鬓希奇斑白,脸上刻满辛劳皱纹,阅尽人间世故冷暖。
暮春某一天,我受命参加一起整治行动。一栋有了些春秋的木屋,老屋主倾其在湘运公司工作大半辈子积攒,买下待拆的一处公屋,取若干合抱大木柱及椽角檩条一并运回,在旧宅基地立起一栋木房。岂知运气无常不能安享暮年,老屋主退休不久,因腹部时常隐隐作疼,一查竟然得了癌症,不日即一命呜呼,只留下老妈子孤独守屋。老屋年深日久已然颓败,一落大雨,靠后山上又常掉石头,故被列为安全隐患之地。
两老只得一女,早在外地工作成家置业。老头故去后,想老娘一个人孤单,女儿屡屡相劝,老妈子以生存不习惯不方便为捏词,不愿与女儿女媳住在一起。女儿只好和村方协商,随即答应同意另选所在建新房,条件是老屋作为危房必须拆除。岂知新房建好已有经年,老妈子在老屋里生枝发叶,生存若干年有了感情,天然恋恋不舍。于是一许再许,一拖再拖,终于拖到要被接纳强制措施的地步。
此刻各路行动人马俱已到齐,挖机也移到晒场待命,只等一声令下。面前三正三退的老屋还真有点破旧,后山几年前滚下的一块巨石,撞倒一面后墙,拿它无可怎样,就任其留在偏房里。
老妈子七十多岁,身板还坚固,顶着一头白发,耳不聋眼不花。当看着这么多人伕轿马奔着老屋而来,知道本身再无力拦阻,她不哭也不闹,只有些负气地说道,你们拆吧,屋里的东西也不要了。认真预备动手时,她又念叨起来,还很多多少东西未搬呢。于是各人帮忙一趟一趟往外搬,岂只陈年的木料,若干把椅子,巨细旧衣柜,各样日用电器等,又有一具预备多年的土漆棺木,零琐屑碎堆满半边晒塌。
等屋里一切清空,挖机轰隆隆开进来。老妈子忽然间又想到落下了什么,挣扎着复要冲进屋里,嘴上念叨着,床档头镜框还未取呢,等下一并打得稀烂,日后再要看这个念想那里去找?
各人一齐都朝坏处想,怕老妈子一时想不通一脑撞墙。于是安排我和另一个伙计护着她,一前一后跟进屋去。电源这时早切断,木格子窗户小,左首正房显得阴暗,我打开手机电筒照路。老妈子朝泛黄板壁上指了指,贫苦你年轻人,把老头子的镜框取下来,我人矮够不到。我拿电筒照了照,觉得镜框中人有点眼熟。等一起走到太阳底下,难免又仔细看了看,我即刻怔住了,镜框里正是唐师傅,三十多年来再未晤面,遗像应该在生时由身份证翻拍,一双温和的眼睛正对着我欲言又止。
如许子的晤面真让我猝不及防,而唐师傅的骨头早已打得鼓响。我仿佛被迎头打了一闷棒,夹在人群里五味杂陈,半天不语言。
挖机轰轰隆隆作业,三正三退的老木房子,尘土飞扬中,片刻化作一堆瓦砾。老妈子神情漠然,双手牢牢护住镜框,活怕被碰碎一地,始终再无片言只语。
简历:蒋献辉,土家属,张家界市作协会员,自2003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人民公安报》《湖南日报》《作家报》《张家界日报》等省市级媒体发表散文、小说若干,曾有作品在《湖南日报》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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