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古:客家话,指懵里懵懂、不讲原理、做事激动、不计伤害效果的男子,可以指富于冒险精力的事业型人士,也可以指天赋性大脑发育不全的蛮人。
1,
姨外婆的小儿子,从小不语言,也不理人,圆敦敦的脑壳,圆敦敦的身材,木坨坨的,像尊金刚菩萨一样,每天从那座山上,不动声色地移动到山下学校里,不与任何人攀谈,老师提他的问,他也只木然的站着,当时候,大家都以为他是个哑巴。他沉默着,表情淡漠,总使人难琢磨,小孩子更不敢靠近他。
记得当时我刚上三年级,依然懦弱胆小,腼腆羞涩。下课了,我一个人在课堂门边站着,看同砚们在操场上开心玩耍。哑巴不知道从那里突然冒出来,站在我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直直递给我,他嘴角含着一丝笑意,很认真的样子,我不敢相信,呆呆地问:“给我的?”
“嗯,”他咧开嘴,笑容瞬间漾开他佛祖一样沉默的眉眼,温柔在他脸上流动,我有点被宠若惊,开心地接过糖说:“小舅舅,原来你会语言呀!”他喃喃,声音小得跟蚊子一样:“谁说我不会语言的,我只是不想说而已。”他犹自笑着,转身而去。
我开心地蹦起来,从此,不断反驳人们:“我刚子舅舅不是哑巴,他跟我语言了,真的,他还会笑。”
逐步的,就再没听人说他哑巴了,但人们又随即给了他另一个称呼——懵古子。
父亲说:“这个懵古子,有次我去他家,爬到半山腰时,老早就看到他背个书包下来,等我走近,人却不见了,原来他钻茅草中去蹲着,就为了避我,真是一个哈古(傻瓜)。”这话,他一直说到现在。
懵古子也只是人们背后对他的称呼。上到五年级,他就辍学了,随着年龄增长,在山中奔走劳作,和山民相处多了,他竟也渐渐放开,也像一样平常农村青年一样,和人交流,玩乐,谁家做红白喜事,他也积极帮忙,带着一身蛮力,一腔淳厚,劈面,人们更多叫他小名老幺。
老幺不是家中最小的,他下面另有两个妹妹陈玉陈永,上面另有一个大哥,两个姐姐,六兄妹里,就他性格内向孤僻,其他人,都是见人自来熟,热情开朗,智慧能干。
姨外婆夫妻,从贵州移民过来,汉族,与我外婆追溯上去,又是同宗同源,她们便认了姐妹,我家便多了这一门娘亲。从我记事起,就爱往他们家钻,没少受她们宠爱。
固然,懵古舅舅依然不爱语言,但那次糖果的打仗后,不管在哪见到他,我都粘过去,甜甜的、大声地喊小舅舅,他就笑着,应一声“唉”。
2,
这世上,水往低处流,而人,总要挣扎着往高处走。姨外婆那一各人子,也是拼着劲如许做的,尽管运气坎坷。
陈玉说:“当时候,我爸妈刚完婚,在贵州什么都没有,也是看江西这边资源好,就过来了,好的地方人家不让,就只能往山上去拓荒,晓得吃多少苦哦。”
她说她妈妈年轻时,是个大玉人,身材高挑,这点我信,陈玉风雅的五官,完全复制了姨外婆的容貌,而我只记取中年发福的姨外婆,身材完全走形,肚子大得像座山一样,每走一步,每一寸肉都在颤动。她的父切身高一米八多,生得俊俏,大哥完全继承了父亲的基因,而几个女孩,越后面的,身材越小巧,到陈玉身高只一米六,妹妹更矮,老幺自然也不高。她猜疑,一是家里生齿太多,没饭吃,营养不良,二是小时候扛的抬的多了,压垮了个头。
姨外婆的个性刚强倔强,但越是如许,运气就越像开打趣似的,给她出困难。在永妹一岁时,刚四十出头的男子,因不堪病痛的折磨,自缢而去。十八岁的老大和十二岁的老幺,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姨外婆拖着肥胖的身躯,四处奔走,努力捣腾点小本生意,在那陡峭的山路上,早出晚归的攀爬,只为了赚点家用。
每个人都相信,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事实看起来也是如此。一家人苦熬着,除了老幺,随着最后陈永出嫁,家里五个孩子,都算立室立业,姨外婆也得了几年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六十多岁时,因病去世,老幺是她无法释怀的遗愿。没几年,老大因夫妻感情问题仳离,原来就穷得叮当响,也没得选,为了年幼的儿女更方便读书,老大带着孩子住到了山下来了,老幺单独在山上呆了几年,后来由于房子地基下沉,老幺也被迫下山,借住到村小学里。
村里一个有心人,看老幺为人实诚,又刻苦刻苦,就给他介绍了门亲事。去相亲时,媒妁跟陈玉说:“这女孩什么都好,只不过呢,是“一步子”人。”
“一步子?是什么意思?”
“就是做事变只有一步子。”
陈玉想,这算什么缺点呢?自己的哥哥没钱没相没才,能有人跟他已经是阿弥陀佛了,另有啥挑的余地,也就没当回事。
这一步子姑娘,容貌还算标致,皮肤白里透红,圆脸微胖,和老幺的圆实方正,倒也般配,笑起来,一边圆脸上,还露个酒窝,略带娇羞。这一晤面,就惹得老幺总偷眼看,笑容一直荡漾着,眼里内心都是欢乐。
固然老幺头顶瓦片都没一块,但依然用他的诚意感动了姑娘,这门亲事很快就定下了。老幺拿出十多年积攒下来的钱,付了六万彩礼,买了些电器家具,置办好基本生活物品,热热闹闹办了酒席,将姑娘接到小学那灰旧的木楼上。
一个家,就有了容貌。
3,
新婚燕尔,老幺对媳妇燕儿是百般宠爱,她不想做饭,他做,不想洗衣服,他洗,不干任何农活,他干。燕儿不爱和村妇们一起,只三天两端往街上跑,老幺也只当她不熟悉村里环境,生分,就由着她,结了工资,都悉数交给她管理。
燕儿爱吃好的,穿好的,每次上街,都要买新衣服回来,专挑贵的买,这一点,和一样平常农村媳妇反差很大,但人们也都以为,这姑娘思想开阔,懂得穿衣妆扮,会生活。
半年后,燕儿有身了,老幺更是对她呵护备至,甚至几个姊妹也为他们添衣添物,十分照顾。九个多月后,随着一声啼哭,燕儿在医院生下一大胖小子,真是不知道多高兴,老幺为儿子取名松松,盼望儿子像棵松树一样,挺秀。陈玉俩小姐妹每天轮番贴身照顾,统统都是如此的完满顺利。
四十天月子期满,逐步,燕儿也带着孩子出来走动了,也常到几个闹热的婶子家串串门儿。孩子在她的怀里,安静地看着这个天下,随着两个月,三个月过去,燕儿抱着孩子,又开始三天两端上城里去,给孩子买入口奶粉,选品牌童装,为自己买衣服等等。孩子衣服整洁,白白胖胖。只是,碰到老幺没找到什么活干,她钱就不够用了,上了街就找陈玉借,陈玉固然也义不容辞。孩子逐步长大,很快就要满周了,人们终于发现,孩子在燕儿身上,几乎从不离手,有些老人就说:“燕儿,孩子是七坐八爬,半岁长牙,你这孩子牙都长了,现在也要放手,让他学爬学走路了。”
“哦,不哦,地上那么脏,那里爬得,我难洗衣服。”她很认真地说着。固然如此,老幺在家时,还是会把孩子放地上去,但孩子就只会躺着,身材翻不了身,舒展困难,眼睛咕噜噜转,什么动作也没有。老幺以为,是孩子没习惯,所以适应不来,他又将孩子抱起来,举高高,挤眉弄眼,逗弄一下,孩子愣愣地看着爸爸,不哭,也不笑,这表情儿,倒把老幺逗乐了。
老幺不绝地忙碌着,想着法子找工作,切着时间做家务,从不以为累。直到孩子一岁半了,放在凳子边,只眼神呆滞,嘴角流涎,双腿发软,难以挪步,教他语言,看一眼,像没听见,村里妇人们看着着急,燕儿不以为意,有人则说:“急啥,懵古子小时候不也如许,现在不也正常了。”
待孩子又一次发烧了,在乡村诊所总也看欠好,燕儿和老幺就带着孩子上县医院去。儿科医生多看了几眼,仔细询问过,对老幺夫妇说:“这孩子,最好做进一步脑部检查。”
听了医生发起,在一番检查后,最后诊断为脑瘫。老幺懵了,燕儿不信,在医生具体的分析后,他们仍然无法担当,听从发起,夫妻俩带着松儿上市级专科医院再次检查,效果一样。在医生耐心地表明安慰下,夫妻俩抹干眼泪,抱着未知的盼望,开始为孩子举行干预治疗,陈家姊妹们,纷纷解囊相助。一年后,孩子总算能扶着凳子走几步了,但嘴里,只会发出“呀呀”怪声,摇头晃脑,口涎顺着下巴,流到围兜上。村里给老幺一家申请了低保,孩子在全愈的路上,困难行进。
姊妹们也都是平凡家庭,时间长了,除了有空帮带一下,经济上也爱莫能助。燕儿依然像以前一样斲丧,着实没钱,就继承找陈家姊妹借,陈玉又欠好说,就开打趣地问:“嫂子,你到底借我多少钱罗,我都记不到了。”
燕儿表情一变,不高兴地说:“你说多少,就多少罗。”陈玉终于理解了什么叫“一步子”的人,从此,再也不提这茬了。
4,
当苦难,像一个未知灾难一样天生,人能做的,只有勇敢去迎接它,大概呢,能克服,大概,最低程度,也能扭转一些丧失,劈面临不幸的孩子,老幺夫妻,都在努力而为。
灾患丛生,在外打工的陈家大哥,突然头疼欲裂,到医院检查,被确诊为脑瘤,半年后,撒手人寰,留下侄子侄女给老幺和陈玉他们,孩子们都上初中了,只要身材康健,倒也还不算太难。
老幺依然细心地伺候着妻儿,拼命地打工赚钱。而燕儿,也依然细心地带着孩子,只是,孩子四岁了,还是不能完全松手,不会语言,也不会理人。
就在这时,燕儿又有身了,她坚定要生下来。陈家姊妹知道了,心情极重,聚在一起,专门为这事做了讨论。对于孩子脑瘫的由来,都内心敲着鼓,认定为遗传。老幺小时候的某些状态,好像和现在的小松儿,没什么两样,只是,都欠好劈面说穿。
陈玉忍了忍,措着辞儿道:“嫂子,我看还是别要了吧!你看,松儿已经如许了,万一再生一个如许,怎么是个头哦?好好带松儿,说不定未来会有转机呢?”
燕儿生气了,表情涨红,愤恨地道:“我就没见过你们如许的家庭,都不要人的。”这句话过后,她就再也不理陈玉了,也不再找她乞贷,在内心埋下了深深的芥蒂。
陈玉姊妹试图说服老幺,但老幺对陈玉说:“你们说她干嘛呀,我都被她磨死了,工地钱还没拿到,她跟我闹了几个通宵,不让我睡觉,对我又打又骂,现在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又跟我吵,我快累死了。”
如此,陈玉只能内心太息。燕儿的肚子一每天大起来,她再也抱不动松儿了,就一只手提着他走,像提了一个木偶一样平常,孩子踉踉跄跄走着,笑着,咿呀说着,逐步的,孩子能放手了,但放手,他就到处走,不管不顾,任人怎么喊,都没用。
燕儿依然微笑着,带着孩子,四处转悠,她并不以为,孩子有什么欠好。第二个儿子出世了,和松儿一样,生得虎头虎脑,圆圆实实,小名果果。陈玉姐妹俩,一如既往地照顾着嫂子和新生的侄儿,也对果果,存了一丝侥幸,生活有盼望,日子就过得特别快。燕儿一手提一个,一手抱一个,用同样的方式,带着小儿子,到孩子快一岁时,不会叫爸爸妈妈,也不会走路。
在救助机构的追踪跟进下,早早给这个孩子做了判定,效果不出料想,同样诊断为脑瘫。
一个低保家庭,两个脑瘫儿,老幺的人生,在人们看来,就像被死死摁进了深水里,难见天日了。
燕儿带着两个孩子 ,也终于收敛了一些上街斲丧的欲望,开始跟村邻学着种菜。那一天,燕儿借了人家一块地,讨要了一些辣椒秧,将孩子放路边,自顾挖土种起来,刘家婶子路过,发现松儿木然坐在路边,水沟里趴着一个,吓坏了,赶紧上前抱起来,一看,孩子倒没被水淹到,前面衣服湿透了,全身上下,爬满了黑色的蛇蚂蚁,咬的小脸脖子上全是包,孩子也不哭,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刘婶,蚂蚁爬到妇人手上,咬得生疼,就大声喊道:
“真是造孽啊,这得多疼,也不知道喊。”
把孩子身上的蚂蚁拍下来,交给赶过来的燕儿时,自己身上,也爬满了蚂蚁。
5,
松儿到了读书年龄,身子骨也硬实了,能跑能跳能牙牙学语,但还是不会生活自理,上厕所会脱裤子,但不挑地方,大庭广众之下,随地解决,如此,只能送特教中心,周末才接回来。
燕儿依然细心带着小儿子。镇上扶贫办特别照顾,如果老幺要建房,可以补贴八万元,如果不建房,可以在工业园分配一套安置房。故土难离,老幺固然想建房,有田有地,再怎么样,也饿不死人。但燕儿不肯意,她想要住楼房,想要过城里人的日子,固然工业园离城有四五十公里,离村就更远了,但她以为,只要在工业园找份工作,也不会太差,假想很美好。
老幺拗不过,放弃了补贴,和燕儿搬了家。当燕儿带着两个孩子,心满意足住进安置房,木讷的老幺,也实验做工厂,但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都做不长久,他泄气了,开始留恋起村里的生活来。于是,他回到学校那木楼上,地上铺个席子,卷个破棉被,弄个液化气灶,煮点饭菜,白天里,进山帮人干活,晚上,和村里人打打牌,喝喝酒,悠闲自在。丢了燕儿一个人,带着两个完全没有自理本领的孩子,在工业园苦熬度日。陈玉一众姊妹知道了,对老幺一阵劝,老幺说:“我在山里做事,上百公里,我哪能每天跑来回。”好像也是这么个理,清官难断家务事,陈玉无法摆渡,也就懒得管他们的事了。
这一家子,就如许分了两地各自熬着,一年后,有风言风语传出,燕儿出轨了一有妇之夫,人家拿钱养着她,再没多久,燕儿提出了仳离,倒也母性难移,也不算完全无情,孩子一人一个,她带了小的,继承住在工业园,松儿归了老幺,家徒四壁的老幺,早无所谓了,直接答应。
老幺刚接过来松儿,每天只能顾了孩子,一步不能离人,什么也做不了。没办法了,偶然候,他就把孩子托给邻人帮照看下,后来,陈永着实看不下去了,接了过去,白天带到自家超市里,用绳子绑着松儿一只手,不让他乱跑。有这个姑姑看着,孩子又笑又跳,口中喃喃有词地看动画片,姑姑一走,他就发性情,将货物撕碎,大概撒地上……晚上,陈永就带着睡,就如许,带了一年多。
这期间,老幺拖了砖石,回到山上老屋旧址不远,筹划建一层平房,两房一厅,他要带着儿子,在这里养老。
松儿已经十二岁,快一米六,陈玉反复念叨着,她忧虑着老幺的人生,也就如许了。要照顾这个孩子一辈子了,哪怕以后长得五大三粗,但连自理都不会,是多么恐怖的事,老幺会老,会死,等她们都扛不住的时候,谁来管他?她儿子那一代人,怕是很难指望上……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陈玉总如许说着,我只能宽慰她,走一步,算一步了。
6,
最近,村里书记找上陈玉,要她劝劝老幺,山上谁人位置不能建房,村干部轮番做工作,老幺总一句不听。
村里回来路上,恰恰碰到老幺,陈玉拦着他说:“你现在建房的地方,是地质灾害重点监控区域,不能在那建房,你是不是还把人家的监控仪器都挖了?”
“我管他什么东西,那是我的地,他们安装谁人东西问过我了吗?给钱了吗?”
“那是国家的监测点,这不仅仅关系到你的安全,另有山下那么多人,跟地是谁的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们不要装我那边,装别的地方去,别碍我事。”
陈玉好说歹说,老幺就是听不懂,完全不在一个原理上。说得烦了,他一溜烟,骑着摩托车走了。陈玉看着远去的背影说:“你看,这真是一个懵古子,怎么办哦?”
能怎么办呢?看着村落背靠的那座山,是那么高耸,那么陡峭。
陈家大嫂(逝去大哥仳离的妻子)重新构造了家庭,侄子侄女都由了母亲照顾,陈家姐妹也就依然当她是亲人,我见了,也依然叫她舅妈。那天,在她家小坐,老幺带着孩子也在,松儿在电视机面前,听着里面的音乐,激动地又跳又叫,咿咿呀呀,他好像很想跟着唱歌,跟着舞蹈。我于是鼓励他:“宝贝,你喜欢,就跟着大声唱啊,跳起来呀,”他侧头看我,清亮的眼睛里,装着兴奋,好奇,又看看老幺,想要开口,又有点欠盛情思,看看电视,又跃跃欲试,但是,终究是放不开,将头往他爸爸身上藏。老幺看着儿子的样子,满眼都是笑,温柔,从他的眼中溢出,就跟当初,给我糖时一样,带着宠溺。
那一瞬间,我又看到了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谁说他只是一个懵古子,如果,他有更多选择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