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樱
入秋,开海第一捕,烟台的朋友发来视频,刚打上来的梭子蟹横七竖八,尚未苏醒,却涌动着鼓鼓的蛋白质,叫人垂涎欲滴,又不得不感叹:大海真是一座发掘不尽的宝库,供养着世间的鲜味,生长着奇奇怪怪的妙想。
想想,中秋月圆夜,一家人围坐吃螃蟹,你帮我扒壳剪蟹钳,我为你蘸姜末醋汁,往返推让之间,眼角眉梢溢出亲情的味道。
说起吃螃蟹,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刘奶奶。
刘奶奶,刘氏是随夫姓,她的真实姓名没有人知道。她结过两次婚,前夫去世后,再嫁。没过几年,第二任老伴也撒手人间,留下一套大房子,她独自生活。后来我得知她有个女儿,在潍坊,一年半载过来探望她一次,多半是小外孙放寒暑假的时间,但详细是哪个丈夫的女儿,没人问过。
每年过中秋时,院里的邻居都喊她过去吃饭,她呢,好一口螃蟹、红酒,扒起螃蟹伎俩娴熟,一掰、二翘、三拧、四吸,吃得非常享受,吮得干净、规整,没有任何残渣或浪费,被掏空的蟹壳、蟹钳像是收藏的艺术品,那架势可与她做手工活相媲美。
听说从前她在服装厂当过女工,一双巧手做啥像啥,我表弟小时间的棉衣棉裤、单衣长裤、吃饭的围兜都是出自她的手,比卖的制品还好看,棉裤是背带裤样式,带拉链的那种,既洋气又御寒。她穿的衣服,包罗拖鞋,也大多是自己做的。
如果说有什么缺点,那就一个字,慢。她做起活儿来,三天五天是她,十天半月也是她,且不让人打扰。
她家里搁一张大床,堆满了各种布头和针线,旁边的缝纫机却很少揭开盖头,给人以阴森沉的感觉,似乎要发霉了一样。
两杯红酒下肚,她的脸颊红了一半,便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从前的一些事。她慢条斯理地讲,就像吃螃蟹的节奏一样,一句一句都颠末期间的过滤,表露出来的陈年往事也不枯燥,叫人跟着起升沉伏,一起遗憾和伤感。
我一度觉得,吃螃蟹的她与做手工的她判若两人,有种让人不敢直视她眼睛的威严,多少年后我才懂得,那是因为真实。
过中秋,螃蟹上桌除了满足味蕾、增加氛围,还能引人开悟。
《红楼梦》里的“螃蟹宴”绝对是旷世美筵,过去我看一次馋一次,如今看一次感动一次。
这场螃蟹宴由史湘云做东,薛宝钗筹谋,借着薛姨妈请客的东风,再贴一点点钱,就把这场宴会办得圆满。李渔曾说过,螃蟹的鲜味,“在我则为饮食中之痴情,在彼则为天地间之怪物矣”,所以《闲情偶寄》饮馔部肉食类目中篇幅最长的是蟹。
桂花树下,老少欢颜,开席时凤姐说道:“螃蟹不可多拿来,仍然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吃完了,他们用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洗手。待家长们走后,大伙儿才彻底放开了耍。宝玉即兴作了首《螃蟹咏》,引发了宝钗的灵感,步其后作诗:“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面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各人拍案叫绝,宝玉赞叹道:“写得愉快!我的诗也该烧了!”众人对整首诗总评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标题,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皮里春秋”原为“皮里阳秋”,出自《晋书·外戚传·褚裒传》,是说褚裒这个人从不品评别人,只是把春秋批驳藏在心里。曹雪芹借宝钗道出自己一以贯之的持守或立场——做人不要像螃蟹,胡作非为、不走正路,又表里不一、卖弄作假。当然,更深一层含义是宝钗对这个天下不以为然,只是不出恶言而已,这是君子的修养,也是儒家的正道,与陶渊明当年“真风告逝,大伪斯兴”的感叹异曲同工。
同样的形貌另有,黛玉和湘云在卷棚底下赏月,“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在如许清辉如水的夜晚,黛玉想到了“事若责备何所乐”,湘云表露出“就如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身边,然也忝在富贵之乡,只你我就有许多不遂心的事”之真言,黛玉答道:“况且你我是旅居客寄之人!”
不足为奇,第76回贾府过中秋,史湘云和林黛玉离席去池塘边联句作诗,黛玉发现池中有个黑影,湘云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说罢,她弯腰捡起小石片向池中打去。“只听那黑影里嘎然一声,却飞起一个大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湘云的光明磊落呼之欲出,展现出一个风趣的魂魄。但她终究没有逃走掉“湘江水逝楚云飞”的运气,悲哉。
不丢脸出,曹雪芹三写中秋,着墨蟹宴,是用热闹的局面反衬社会炎凉和人生短暂,或者说用雅文学的精致描摹藏匿起人性与不堪,他的悲悯心在本日幻化为一轮祈福之月,那是天上人间最美好的寄托吧!
赏月、品蟹、吃月饼,乃过中秋的仪式,也是物质生活丰裕的体现。
我并非爱蟹之人,却独独贪恋螃蟹蒸熟了,手指“嘘”着热气、嘶嘶哈哈揭开盖的时刻,那由内而外鼓起的蛋白质叫人两眼放光、欲罢不能。
父亲经常说,“吃什么螃蟹?弄得双手腾不出空来。”可是,他仍会耐心地为我扒蟹肉,放进兰花瓷碗里,仰面看着我吃。
如许的韶光一去不复返,唯有双手合十,深深地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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