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是一颗种子,床便是沃土,我们在那边裹满元气,赚足能量,天长日久而渐渐“出息”。可人大半辈子与床为伍,也不见得念它好,恐怕“恋床”而背负“懒惰”骂名。
生存中常有赖床的责难,若能言表,“床”势必会说,我托付你无数梦想,安顿你一生辛劳,忍辱负重,不求隽誉也就罢了,却将贪图安逸归于名下,于心何安?床是人类生命的一座港湾。我们从这里出发,做一次艰辛的远航,最终还将回归。
小时候,我们家很逼仄,百口蜗居于几平方米的亭子间,床占据了一半空间,一张棕绷床是我们三个孩子的乐园,整天在上面蹦蹦跳跳。那时,母亲在纺纱厂做长夜班,白天孩子起床,母亲回家睡上几小时后起床做家务。上班前,她再睡两小时,多半人歇床不歇。母亲晚间上班后,孩子们接着钻进母亲留下的暖融融被窝,好些年孩子们和母亲相互暖床。棕绷床经不起折腾,小半年就塌了一半。“坏的棕绷修伐?坏的藤绷修伐?”修棕绷床师傅像家中常客,那吆喝声,像极了一首“儿歌”,老在耳边回响。
厥后,百口搬入新房,两居室的房屋,我们三个后代挤在九平方米的小房间。作为男孩,家里单独给我置了一张帆布床。白天收起床,入夜挪开八仙桌,贴墙搭床,帆布床一睡四年,几近塌陷。正值年少生长,身子骨却睡不舒展,眼见人长得佝偻模样,父亲急了,从老家觅来几块祖上酱铺停业时留下的门板。帆布床改为木板床,总算改正了我的脊背。那几块平展光滑的木板不但成了我的新床,我还常收起铺盖,在上面铺展七尺宣纸,舞墨裱画,芳华飞扬,圆了绘画梦。
当兵了,营房里睡架子床,新兵睡上铺,班长睡在我下铺,拿一口浓重的四川话唬我:“床可是你的脸撒,得给老子整美丽撒!”军容整肃,铺床叠被非常讲究,床褥平整,被子方正,棱角分明,视为军人一大功课,也是军人精气神写照。部队那张木板床很大略,整好它却花了我大把时间,但让人毕生受益:求真、务实、规矩、缜密,一如细雨润物,已然浸淫入骨。
要说这辈子睡得最香的还是部队那张床,挨着瓷实的铺板,不消片刻准能进入梦境。如今想来,一是性情纯正、心思开阔;二是练习告急、精疲力竭,睡觉岂不酣畅?有一回部队拉练,在长兴野外露营,我已是班副,天色混沌黑暗,一台解放牌卡车,只能安置全班十人床铺,我和班长睡旷野,扛着木板,我摸黑择一处挡风的土墩安床,倒头便睡。翌日醒来,猛然发现土墩竟是一处墓冢,好歹我能爬起来,兵马倥偬,光阴恰好。
入警头几年,居家狭小,单位也没有空余的宿舍,恰好我分管单位的图书室,向导就同意我临时在书库里安一张钢丝床。因“拙”成巧,我便“老鼠掉进了米缸”,狄更斯、罗曼·罗兰、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鲁迅、巴金……近水楼台,相伴巨匠,饕餮美文,如痴如醉,那张床成为我徜徉书海的精神家园。
床是思恋的摇篮。夜阑人静,月光穿过窗棂流泻于榻前,莹润而斑斓,卧榻其间,情愫流动,怎不让人《静夜思》?抚今追昔,心醉神迷,岂不叫人《游子吟》?只有如今,人才华面对真实的自我,让过往的自身变得通透而明亮。
床也是思者的窖藏,许多奇思妙想滥觞于此。有一年,沪上“哑贼”放肆,我们四面出击而收效甚微。我日有所思而夜不能寐,曲肱而枕,豁然开朗:“哑贼”结伙为患,何不改“捉手”为“斩脚”?日后,面上“抓现行”而背后重点策划情报,实施“掏窝点”,谋略,一抓抓一窝,一举扭转被动局势。
床是每个人的温柔之乡。年岁渐老,都为失眠而犯愁,养老皆为安睡寻找良方,艾灸、服药、气功、金针,各色助睡疗法,莫如心做减法,诚如《大学》而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当然,助睡疗法运用恰当,不妨一试。某次出访日本,在箱根山上入住,夜晚睡“榻榻米”,睡前主人安排“泡汤”,池水滚烫,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主人说,这汤水是山里纯正的温泉,饱含硫磺,水比重很大,大量出汗能欺压体内污物。果然,澡后神清气爽,一觉睡到自然醒。
《广博物志》记载床为神农氏发明,少昊始作篑,吕望作榻。篑系盛土之筐。还是少昊看得穿,喻床为篑。无论何人,不过一抔尘土,之前拿捏人生,造化天下,之后在床上化为一段过眼云烟。(戴 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