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尔·门罗的人生像时钟上的指针,在表盘上按部就班地走着,日复一日过侧重复的生存。老婆离世之后,乔尔失去了生存的动力,仅凭惯性继承麻痹地绕圈。终于,在眼见过太多死亡之后,他拒绝再重复前行——应当由自己来决定什么时候停下。然而一次意外打乱了他的计划,顺带也颠覆了他的人生……乔尔深吸了一口吻。“我想自杀。”他对弗兰克说。对他们俩来说,这是一个非常令人不安的时刻。乔尔终于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是真的想要去做这件事情。这并不是米勒先生去世和为老婆连续哀悼而引起的无聊想法,而是一种详细而真实的愿望。他不再希望在世,他想离开这个天下。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一些“我不想活了”的时刻,门罗先生决定举措起来,探求一种面子的自杀方式。损友弗兰克积极出谋划策——死!必须要有完善方案!
CHAPTER 01
那张床将要夺走另一条生命。它会像带走露西一样带走米勒。悄无声气,毫无预兆,不为人知。
“米勒,”乔尔向对床低唤了一声,“你怎么还没死?”
米勒昏迷了两年多,不发一语。他那骨节突出的朽迈胸脯只是上下升沉,在单薄的棉布床单下几乎难以察觉。
“得了。你就那样躺着吧。”乔尔对他说。
米勒没理他。
当他们第一次将米勒带进来时,乔尔·门罗就对此表现反对。只不外人们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抗议。在他们将那具行尸走肉推进来的前一年,住在那张床上的一直是露西。乔尔每晚都在她的陪伴下入睡,每天清早醒来时,就看到她已经起床走动,穿衣打扮,扫除卫生,随处闲逛,当护士们拿着早餐进收付出时,她就轻声地和他们谈天。
露西让养老院的生存变得好像可以容忍,以致意见意义盎然,而不是像她死后那样,随处充斥着不断的侮辱与伤害。她将这地方布置了一番:装在从跳蚤市场搜罗来的旧花瓶里的鲜花,他们小家庭的照片,其时候一家三口在海滩上,他的怀里还抱着小伊娃。她铺上色彩美丽的床单,一扫这里的贫乏单调,让它变得美好起来。在他们共度的一生里,这是她一直在做的事情:为他创造美好。她为所到之处带去了光明,她的笑声温暖了她身处的每一个房间。在乔尔眼中,她从未显现出任何朽迈的迹象,由于她一直都是那样心情愉快、精神抖擞,自然之力也丝毫未能将之削弱。而他却逐步地瘦弱了,在她死后,他瘦弱得更快。失去了她,这里就是一个冰冷的地方。如今,照片还挂在墙上,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乔尔已经越来越少地留意到它。他偶尔会瞥一眼自己怀中的婴儿伊娃,想着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该死被困在这里,困在一个没有露西的地方。
乔尔无法容忍让米勒代替她的羞辱。他告诉过他们,他不想让米勒来。不想让任何人来。
但究竟上,他过了一段时间就轻松地适应了。米勒咀嚼的声音不是很大,也不管乔尔看什么电视节目,不到场无意义的闲聊,也不在足球比赛开场时插嘴。除了护士们来给他做检查,挪动他的身材为他做干净的时间外,他都非常可爱。他是一个糟糕的谈天对象,却是一位很好的室友。这并没有让乔尔停止痛恨那些把米勒硬塞给他的工作人员,但至少他们相处得很轻松。
“假如你本日不吃早饭,我能吃了你的鸡蛋吗?”
米勒固然什么也没说。
“你又在和米勒先生说话吗,门罗先生?”利亚姆护士问道。他端着乔尔的早餐急遽走了进来,把早餐放在一张可折叠的小桌子上。在那双年轻人沉稳有力的手中,橙汁表面几乎连波纹都没有泛起。他朝气蓬勃,完善无瑕,一点儿也不像乔尔看上去的那样粗糙不堪。
“无礼至极,”乔尔咕哝道,“他来了就没开过口。”
利亚姆护士听了这句打趣后微微一笑。这并不新鲜。养老院里没什么新鲜的。一切都是陈旧朽迈、利用过度、近乎报废的,所有的一切,就连家具都显现出了它的“年迈体衰”。乔尔试着不去想这些,但他看到的好像尽是衰弱与无用。
“该吃早饭了,乔尔。”利亚姆对他说道,好像他不知道要吃早饭一样。
“我很清晰现在几点了,利亚姆护士。”乔尔不耐心地答复,“我在这儿待了五年了。早上八点除了吃早饭就没干过别的。一千八百多天已往了,现在照旧这样,早饭时间一直都是八点。”
“好吧,好吧。没必要发脾气,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假如你就是这样找话说的,孩子,那你要学的东西尚有很多。”
利亚姆叹了口吻,积极挤出一个紧绷的微笑,将小桌子架在了乔尔的腿上。他已经习惯了乔尔,以致偶然候尚有点喜欢他。
利亚姆讨厌别人叫他孩子,这自然意味着乔尔经常能找到机遇利用这个词。倒不是他不喜欢这位年轻的护士,恰恰相反,他一直很喜欢有这位年轻人作伴。标题出在利亚姆及养老院其他工作人员在用饭、分发药品或是就寝时对他讲话的方式上。那是一种假惺惺的腔调,像唱歌似的,乔尔确信那声音本该是积极而愉快的,但不知怎么的,听上去却像是出自检查一个十岁孩子作业的老师之口。他本想再开口反驳他一次,但转念一想,这座养老院让自己真正喜欢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了,而利亚姆护士是他喜欢的。
别人偶然候很难判断乔尔喜欢上了什么,由于他的举动举止丝绝不会发生变化。
利亚姆三十来岁,比乔尔整整年轻了四十岁,但他的脸上有一种沧桑的气质。这和他的眼睛有关,他眼里流露出的某种审慎表明他走过的路大概比别人更为艰难。其他的都很寻常。他很英俊,有一张狭长的脸,随时会露出微笑。他很高,但不会给人克制感,很瘦,但还不至于瘦骨嶙峋。除了那双饱经沧桑的蓝眼睛,他身上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他的双手熟练地操纵着,带有一种从业多年的人特有的镇定和自大。那双手熟悉脆弱易碎的东西,因此动作很温柔。乔尔在想自己是否就是易碎品。他以为是。
利亚姆好像留意到了乔尔正默不作声地抑制着想要刺激他的冲动。他紧绷而委曲的微笑松弛下来,变得更加真诚,还淘气地将一张餐巾塞进了乔尔睡衣的领口,在老人还没来得及将它撕碎并朝他扔来之前迅速躲开了。
“没礼貌的小……”乔尔愤怒地开口说道。
“我给你拿点茶来。”利亚姆一边对他说,一边笑着退出了房间。
乔尔很生气。一想到自己忠于心田的某种情感,原本刻意不拿人开打趣了,可这个小浑蛋却跑了,还给他塞上了围嘴,好像他是个孩子一样。更糟糕的是,他害得乔尔差点骂出了脏话,而乔尔一向鄙视污言秽语。
“你相信吗,米勒?你相信现在的孩子有多傲慢无礼吗?”
米勒呼吸着。吸进,呼出。
“米勒,假如你完全同意,就什么也别做。”
米勒固然什么也没做。
他在这方面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他总是同意乔尔在各种标题上发表的见解。
“很高兴你又站在我这边,老店员。等他返来的时候,我要你做一件你唯一能做的事——别理他。一句话也别和他说。”
“喝点茶吗,门罗先生?”利亚姆回屋时问道。
“我们没和你说话。”乔尔不苟言笑地对护士说。
* * *
早餐事后,乔尔将自己洗濯干净,穿着整洁。他近来一直不修边幅,连他自己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都颇感意外。他这辈子对自己的外表多少有些挑剔。他的穿着就是社会职位的象征:一个小老板,一名工作者。他身穿礼服,这样过路人就能知道他的身份职位了。每天清早上班前,他会洗漱、刮脸、梳头,接着穿上衬衫、打好领带,再前去汽车补缀厂。只管知道要换上工装,也知道自己会弄得脏兮兮的,他照旧会这样做。工装也是职位的象征,表明他有用武之地。一个穿着脏工装的人基本不会是个懒汉。
刚退休时环境也没什么不同:他穿着整洁,每天刮脸。他的仪式一成稳定,直至露西去世。然后便发生了一些变化,他的一部分生命力随她一同离开了。乔尔忽然发现自己像是住在这里的客人,下午五点,他穿着睡衣和居家服,看着自己不肯看的电视剧,由于现在轮到别人来决定他们在公共休息室看哪个频道了。对乔尔来说,比电视里那些蠢得离谱的情节更糟糕的是尚有人追着看。山顶养老院聚集了一小批铁杆剧迷。
那些他卧床不起,不绝调着房间里小电视的频道,却对任何东西都不满意的日子也很糟糕。他对什么都不满意。他不肯也没力气关掉电视,然后去找点别的事做。
前天吃午饭时,他在餐厅沙拉台上用来防喷嚏飞沫的透明罩板里偶然瞥见了自己的身影,惊奇地发现了自己面颊上的汗毛和睡衣上的污渍。他的面颊看上去格外凹陷,只管尚有点肉,却也离骨瘦如柴不远了。他讨厌这个身影。因此,他决定不再让自己朽迈下去,吃完饭后,乔尔迫使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毅然决然地开始洗濯和穿着。
他拔了鼻毛,刮了脸,用发蜡把头发今后梳起,那照旧外孙克里斯近六个月前送给他的圣诞礼品。他洗干净后开始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简朴的棕色领带和一件羊毛夹克,一条棕色长裤,加上一双棕色的鞋。他挺直身子审察了一番,自我感觉不错。不是很好,但也不差。
乔尔从未有过明显的弯腰驼背。他的父亲,一个偶然很狠心的人,一直坚持着三件事:有礼貌、不骂人以及精良的仪态。只要乔尔做到其中任何一种,他都会大方地夸奖他。若是做不到,便是严肃的惩罚。乔尔长得很高,到现在尚有近六英尺。多年的体力劳动和长年踢足球的习惯锻炼了他,使他的体格仍旧结实,只有衬衫上的扣子袒露出了他有些啤酒肚的迹象。他父亲死的时候是秃顶,而他至少现在仍有一头稠密的头发。乔尔试图冒充对此不甚满意,但那是假的,他实在有点儿高兴。
“待在这里,守住阵地,米勒。我出去溜达一会儿。”
上午九点左右,在处处埋伏着死亡的山顶养老院,走廊已经生动到顶点。吃过早餐后,居民们相互串门,开始了他们的一天。工作从送早餐开始的轮值护士们充满了活力与热情。固然,这份热情向来都无法一直保持下去。偶然是在他们不得不说服罗斯对街的房子不属于她哥哥之后,偶然是在他们第一次就居民要吃什么药同眷属发生争吵时,偶然是他们不得不换上一天中第一片成人尿布之际,他们最初的积极便会斲丧殆尽。利亚姆护士通常保持着精良的精神状态,菲律宾姑娘小安吉莉卡也精神旺盛,她的笑声能从大楼的一头传到另一头,但只要时间一长,山顶养老院就会让每个人精疲力竭,乔尔已经见过一两次了。生存。是生存让每个人精疲力竭,不是吗?
“犀牛”尤是云云。生存将她异化了,让她变得刻薄而淡漠,尚有一点可怕,只管乔尔从不向人认可这一点。
弗洛伦斯·瑞安,人们在背后叫她“犀牛”,既是护士长,也是养老院的所有者。将这样一个矮小的女人唤作犀牛好像有些不当,她的身材让人以为她很秀气。但那是个假象。她被称作犀牛是由于她的淡漠,以及她总是故意冲过走廊,将居民和工作人员冲散。
山顶养老院曾为她父母所有,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工作了一辈子,学习成为一名护士,继承眷属产业。而现在,她以一种能让波尔布特[1]引以为傲的权势巨子统治着这个机构,像狂风雪一样,带着一股淡漠无情的气力穿梭于养老院之中,所到之处皆有被扑灭的威胁。犀牛走动时,连利亚姆和安吉莉卡也会原地立正,将他们温柔的微笑换成严肃得近乎苛刻的表情,好像老犀牛会感染一样。
眷属们在与其他护士打交道时往往大声诉苦,对犀牛却警惕翼翼,语气和缓,偶尔还会奉承几句。当她像拧湿抹布一样把他们礼服后,犀牛便怒气冲冲地席卷而去。
那天,她发现一名眷属偷带了一瓶威士忌给老蒂姆·班杰——乔尔一想起这事就会打个寒战。他看着她仿佛膨胀变大,老提姆的儿子在她眼前缩成一团,瑟缩得像是要从自己的衣服里脱落出来。她像挥着一根棍棒一样摆荡着那瓶威士忌。乔尔发誓,当她处理完此事时,整个人都足足高了两英尺,而老蒂姆的儿子却将近哭出来了——那但是真的眼泪。乔尔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他在走廊里征采着犀牛的踪迹,积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所见所闻只有愉悦的居民和工作人员。
“我想她这会儿不在。”尤娜在自己房间门口对他说。
“什么?”乔尔答复。
“你找瑞安太太,我想她这会儿不在。”
尤娜·克拉克在山顶养老院住的时间比乔尔还长,她和露西一直交好,两人曾组队打桥牌。山顶养老院里的人多少都有些萎靡,而尤娜却未露此态,她很美丽,也会打扮。她并不富有,有些衣服照旧露西给的,这让乔尔非常恼火,却也无可奈何。
“我绝不是在找瑞安太太,我对那女人的去处没爱好。”乔尔撒了个谎,试着用余光偷偷看她。
尤娜轻声笑了。
“你本日看上去很不错,乔尔。你脱掉了睡衣,还把自己摒挡得很干净。本日是什么大日子吗?”
乔尔一口否认。
尤娜穿着一件整洁的深蓝色开襟羊毛衫,上面缀着大大的金色纽扣,这是他们从前周六去集市时露西常穿的。露西总是在周六上午去集市,她有回拉着他同去,而他惊奇地发现,那地方的活力非常迷人。从那以后,他便一直盼着和老婆的清早约会,他们穿着各自的羊毛衫,她通常会挑一些奇怪的果蔬来做晚餐。他并不总是喜欢,但向露西诉苦没用。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听惯了他的怨言,她会抛诸脑后、付之一笑,然后继承烹调她喜欢的食物。那一抹微笑很美好。
羊毛衫穿在尤娜身上很好看。他讨厌这一点。他想告诉尤娜她穿得很好看,他还想告诉她别再穿他老婆的衣服了。
“我只是想这么做罢了。”他咕哝着说。尤娜不是敌人。想到这里,乔尔也并不确定到底谁是敌人。
“很好的改变。很高兴看到你变得积极了。”
积极。他并不以为积极。他感觉到了别的东西。
那是一种更为黑暗的,邪恶却无形的东西。一种他难以名状,好像在他的意识边缘伺机而动的东西。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它了,但现在的感觉更直接、更迫近。那阴郁的东西像浓重的乌云一样平常包围着他,侵入他的生存与精神。他希望它会已往。
“是的。嗯。我想着可以刮刮胡子什么的。”他试图结束对话。
“我记得那件夹克。那不是在特殊场合穿的吗?”她问。
她显然想起了露西为他挑选衣服的时候。他记不清自己哪件衣服是特殊场合穿的,他不肯去想这件事,也不肯回想露西温柔的双手为他扣紧衬衣领子。伊娃受洗时,她为他穿着,他在她的服侍下动来动去,那多半是装模作样,由于他喜欢她为他费心,他越是这样,她就越忙乱。伊娃在摇篮里对着他们咿咿呀呀。
那天多好啊。阳光灿烂,露西一如既往地美丽,他们的家人和邻居都来到场这一盛大的庆典。那感觉是很久从前的事了,这份记忆好像是属于别人的。属于那些更快乐的人。
“只是一件夹克而已。”乔尔嘟囔道,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
“那本日有什么安排?”尤娜留意到了他阴沉的举止,问道。
“这地方每天都有些什么安排?”他愤懑地回击道,“在公共休息室里看电视,直到他们把像一头累垮的牛一样的我们推进餐厅?看书?听着威猛吉姆乱说八道?”他不明确自己的嗓门为什么变得这么大,“在房间里找个角落打盹儿,盼着醒来的时候一天已经打发得差不多了,这样就不必在厌倦中度过了?”末了他几乎喊了出来。
他的话让自己吃了一惊,也让尤娜吃了一惊。两人都惊住了,他们尴尬地站在那边,面面相觑。他听见这话是从自己口中出去的,所以他知道是自己说的,但他不知道自己还想过这些。
“呃……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些。”他强装镇定地解释道。
“你想聊聊吗?”她问。
“不。说真的,我得向你道歉。我没想说那些话。”
她以一种真诚关切的目光看着他。
“也许本日电视上会有一些好节目,嗯?”他积极挤出一丝快活的语气,让自己听上去正常一些,“我们上周看的那个节目还不错,不是吗?”
她继承关切地看着他。
“也许我们应该找利亚姆护士……”她开口说道。
“不,不,不,”他打断了她,“我很好。我大概会去和威猛吉姆下盘棋。”
他没等她答复就走开了,在她坚持要去找利亚姆护士之前,他大步逃离了伤害。他积极思考方才那番话是怎么冒出来的。大概是由于看到尤娜穿着露西的旧羊毛衫,也大概是出于对犀牛的恐惧,还大概是他由于被当成孩子对待而感到沮丧。但乔尔猜疑是他身上那团阴郁的东西作祟。他一面想分析它、理解它,一面又恐惧它、畏惧逼视它。他将它甩开,去找威猛吉姆了。
* * *
那天下午,乔尔在公共休息室里盯着棋盘,试图不去想早上感情发作后就一直挥之不去的恼人感觉。他一放松思绪就会不断回想。
“我说的是相对的。它不该是个死局……”在等乔尔下棋的时候,威猛吉姆小声嘀咕道。乔尔早就不再试图理解这个老头在说什么了。他在这里住了近十年,苍老的脸上充满皱纹,驼着背,粗糙的双手因关节炎而多有不便。很多年前,他的精神就离开了残败的躯体,现在走到哪里都会咕咕哝哝说着废话,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堆着笑。
乔尔记恰当威猛吉姆照旧吉姆·林肯市长的时候,他是一个精明强干的政治家,穿着时髦的西装,庄重地同人们握手。他是气力、权势巨子和下令的象征,是夫君风格的代表。现在他已经是个不再备受关注的普通人了,乔尔猜疑吉姆对此也无所谓。关于前市长的记忆还将继承存在——那是一个强盛的人物,而不是这个痴呆、驼背、时不时歪嘴笑的老东西。
就在他放任思绪的那一刻,那团末日阴云又返来了,它带着消极和绝望包围在他的头顶。他几乎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它。他从前会感到孤独。究竟上,自从露西撒手人寰,留他独活于此之后,他就开始感到孤独了。但这片阴云是陌生的,陌生且可怕。
部分缘故原由是尤娜大惊小怪的担心,他总结道。自从露西去世后,她一直对他很好。她会来探望他,试着让他加入自己的园艺俱乐部,问他对电视剧的见解,带着她没做完的填字游戏找他帮助。乔尔十五岁就辍学当技工学徒了,因此不善于书籍知识。他经常读书,但没什么高深的学问。那是露西的专长。他不知道尤娜的填字标题标答案,但即便他有明显的知识短板,她照旧会想到他,这让他心生感激。她对他很好,他不想让她惆怅,但事情又没这么简朴。那股莫名的怒气中有更多他难以名状的东西,最主要的是一种好像悄然降临、令他无从脱身的可怕的绝望。再仔细观察一下,或是内省一会儿大概有用,但这远远超出了乔尔的本领范围,因此他再次选择了忽略它。
乔尔警惕翼翼地挪动了他的骑士。在与威猛吉姆的数百场对弈中,他从未取胜。无论对手的大脑有多紊乱,他也没有忘记怎样下棋。令乔尔沮丧的是,他也从未有过败绩。和威猛吉姆下棋有一种魅力,那就是同一模式的重复:吉姆会连续进攻,清除乔尔一半的兵力,然后回到没完没了的僵局。乔尔每次都告诉自己,他已担当够了这种愚蠢的举动,并发誓要阔别老头那些无聊的恶作剧,但几天后,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棋桌前,下刻意一定要赢下这局。就这一局。
“我们必须到达一个更高的境界。”吉姆一边严肃地对他说话,一边把主教挪到一个厮杀的位置。
“固然。”乔尔答复,积极想办法摆脱这场无可避免的屠杀。
在他们身后,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发出一阵笑声,尤娜就坐在她们中心。这笑声令他心烦意乱。
“她们到底在笑什么?”他恼火地问威猛吉姆。恼火是乔尔的常态。
“脑海中的浪漫谎言。”吉姆睿智地答复。
乔尔点了颔首。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吉姆听懂了多少,吉姆又指望自己听懂了多少。
“那么笑声不会打搅到你咯?”他问道。
“天下上百分之九十信教的人都错了。”吉姆咧嘴一笑,答复道。他自顾自地笑了笑,高兴地把目光转移到棋盘上。
他的快乐也让乔尔心烦意乱。乔尔想知道这个老魔头到底在开心什么。他端详着对面那张充满皱纹的老脸。他看上去很快乐。那是一种真正的快乐。虽然他偶然候歪着嘴笑,但那不是装出来的。他只是看不到,也不在乎自己生存的环境,他不在乎自己或是身边的居民迟钝地朽迈,不在乎那些平庸的甜点,不在乎不断塞给他的药片。他年岁已高,对此也满心欢喜。无知是福,乔尔心想。
房间的另一头,一些居民又开始聚在电视机前聚精会神地看剧。乔尔摇了摇头,思考着他的下一步棋——一定有办法打败威猛吉姆。
下午的晚些时候,他坐在公共休息室靠窗的地方,从那边可以一起看到山下的景色。那是一作别开生面的美丽风景,高大的树木环抱着花园,假如不是那堵高墙让人感到攀越无望,那本该是壮观的景致。他翻着在读的犯罪小说,享受着阔别山顶的感觉。这是一种怡人的分神方法,可以让他摆脱“一切都糟透了”的恼人感觉。这种感觉好像正在渗入他的头脑,分散他的精神,腐蚀他的意识。乔尔加速了阅读。他脑海中的某个地方想着,假如能读得更快一些,就不太大概为克制着他的东西分心了。
他读到厌倦后便出门散步,沿着通往山顶大门的长长车道走,绕着一排环抱大花园的大树外的小路走,一直走到厌倦。
到了晚上的固定时间,乔尔把晚饭拿到了寝室,以便观看电视上的足球比赛。只管他很想发怨言,但食物还不错。他绝不猜疑犀牛在雇厨子上花对了钱。这女人显然热爱她的工作,她在养老院里待了很多年,但在乔尔看来,像她这样有才干的女人完全可以挑选比山顶更好的地方工作。他一边吃着饭,一边诉苦着足球比赛。
“不知道是战术差照旧球员差,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这支球队都很烂,对吧,米勒?”
米勒安安悄悄的。他从没在晚饭时间说过话。
“说真的,假如你继承和米勒先生说话,有人会担心你的心理康健的,乔尔。”
利亚姆又带着药进了门。他又要坚持看着乔尔吃下去。乔尔忽然以为很恼火。
“请你把它放在台子上,利亚姆。”乔尔直接对他说道。
“这可不可,你是知道的,门罗先生。药放着不吃可起不了作用。”
门罗先生。当他被告知该做什么时,就总是“门罗先生”。当利亚姆护士试图表现密切时,他会说“乔尔这样”“乔尔那样”,这都没标题,但一旦他开始发号施令,称呼就忽然变成了“门罗先生”。乔尔讨厌这种两面派。
“请放在台子上。”他更刚强地说道。
“固然。”利亚姆答复,他改变了策略,把药放在床头柜上,接着双臂交叉站在原地。
“你必要帮助吗?”乔尔问。
“不用。我哪儿也不去,也不做什么。”
“你一小时后就换班了。我可以等那么久的。”
“但我得为了你加班呢,门罗先生。你不吃药,我哪儿也不去。”
乔尔得吃药这件事不打紧。他曾经中过一次风,据说那次水平很轻,但究竟是中风,而药物大概是防止他环境恶化的唯一办法。但是,乔尔·门罗很讨厌别人告诉他该做什么,无论这是否能救他的命。
他们盯着对方。护士坚毅的双手和凝视的蓝眸使他看上去非常强硬。争执是毫无意义的,他就要败下阵了。乔尔很清晰,一开始的争执就没什么意义,但一股酸楚的气力控制了他,让他变得好斗了起来。
他最终做出了让步,但即便是伸手取水和药片,他也紧盯着护士不放。乔尔吞药片时连眼睛都不眨,但看到利亚姆护士满意地点了颔首时,他满脸痛苦,末了嫌恶地回去看他的电视了。
“你有什么烦心事吗,乔尔?”利亚姆问道。
又变成乔尔了。当他像个好孩子一样完成了要求后,他就又变回了乔尔。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乔尔答复,但他心田明确自己一整天都在拼命回避这个标题。
“你不太对劲。我的意思是,你是脾气火爆,那并不新鲜,但好像尚有别的东西。”
“只要安静一点,孩子,就没有我解决不了的事。”乔尔回击道。
“你确定吗?尤娜说……”
他话还没说完,乔尔就再度发作了。
“好吧,大概你俩都该少管闲事!”他吼道,“大概我的标题就在于,我的生存还不够你们每个人来掺和的。吃这个,吃那个,吃这些,喝这个,喝那个……你们好像也以为自己有权知道我在想什么。大概我的标题就在于,这里根本没有隐私可言,我的想法就是供身边人指辅导点的。”
利亚姆看上去很震动,但他是一名在山顶疗养院工作已久的职业护士。他见过也亲历过更糟糕的状况。他很快就恢复如常,那温和的面貌面貌好像已经将震动消化掉了。
“我想你我都清晰,很多迹象都表明你不太对劲,乔尔,”他温柔而恻隐地说道,“假如你想聊聊,我明早就来。你这会儿想喝杯茶吗?”
利亚姆语气和缓,可以大概很快自我调节。即便方才的发作冒犯了他,他也没有表现出来。光是这一点就足以激怒乔尔。难道利亚姆就这样轻视他,以至于被他羞辱的时候,都不屑于将之视为一种冒犯?
“我不想喝什么该死的茶。”他违心地说。
利亚姆点了颔首,退了出去。乔尔试侧重新开始看电视。足球比赛仍在继承,球员们随处跑动,但乔尔视若无睹。他试图答复利亚姆方才问他的标题——到底是什么在困扰着他?
* * *
比赛结束后的深夜,乔尔睡着了,他照旧没能想出答案。几小时后,他被安吉莉卡护士轻柔的脚步声惊醒,安吉莉卡走进房间,关掉了电视,查察着他和米勒的环境。他是从她身上的香水味以及她标记性的哼歌声中认出她的。乔尔闭着眼睛装睡,他仍为一天中发了两次脾气而沮丧,而且他完全不知道发作的缘故原由。他深夜失眠时偶尔会和她谈天,但本日他不想,他不想冒犯到这位温言软语的菲律宾姑娘。她脾气很好,他担心自己会对她出言不逊。
她关掉电视,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接着她停下了脚步。他听见她的呼吸加速了。
有什么不短冖。他睁开眼睛,瞥见她正俯身检查米勒的脉搏。环境很不对。她按下了米勒床上的警报,从房间里跑了出去。乔尔在他的室友身上探求着胸脯升沉的迹象。它是静止的。越来越猛烈的恐慌攫住了他,令他瘫软无力。他岑寂祈求米勒的胸膛动弹一下,祈求他老迈的身材抽搐一下、痉挛一下或是发出点别的什么动静,而不是死寂地躺在那边。
他还记得露西的遗体躺在同一张床上时那可怕的静寂,她脸上神情弛废,失去了生命力的她看上去很吓人。其时他也是一样的瘫软无力。
安吉莉卡和另一名护士一起推着什么东西回到了房间,他们的动作快得惊人。乔尔看到他们扯开了盖在老米勒身上的被单,米勒因多年的昏迷而瘦骨嶙峋。他看着他们撕开米勒的棉睡衣,开始为他做心肺复苏。他们的手重重地按在那瘦小的身材上,继承拉扯着床单和衣服,然后告急地猛按他的胸膛。他看上去就像一根小树枝,而他们的手就像是木槌。他担心他们会把这个可怜的人压碎,面对他们的淡漠无情,他是云云的脆弱无助。
露西的遗体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脆弱。她曾经精神抖擞,笑口常开,热情而坦白。但她那死寂的遗体却是那么脆弱,好像一碰就会粉碎。
他们从胸部按压开始,安吉莉卡的大手不绝地上下挤压。她停了下来,检查着他的呼吸道。而当她又开始按压米勒的骨头时,乔尔感到刚出现的一丝希望很快幻灭了。
看着他们积极抢救他的室友,他开始无声地哭泣。为米勒,也为自己。那天困扰他的挥之不去的感觉又浮现了。
他们疯狂地、拼命地想把生命按回那小小的胸腔。一直以来,只有通过它的动作,乔尔才气知道他的室友还在世,它连续的一起一伏虽然幅度微小,但也曾毗连乔尔和另一个人。而现在他们猛击着它,在粗暴的动作下,那具小小的身材在床上弹起弹落。
其时候没有人试着抢救露西。她死的那一刻就死了,就是这样——脆弱地,冰冷地,僵硬地死去。
乔尔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他们能把米勒先生抢救返来。也许那个老头死了更好?他们会把他带回怎样的生存中?假如他能说话,会希望他们把他救返来吗?乔尔不知道米勒是不是死了更好,他哭得更伤心了。
他们仍在按压那具遗体,好像米勒逝去的生命能被重新塞转身材一样。乔尔看着他们,大脑一片紊乱,一面想着米勒照旧死了更好,一面又岑寂祈求他们不要停下来,要想法子把他救返来,这样乔尔就能看着他那衰弱的瘦小胸脯再次升沉了。
那张床将要夺走另一条生命。它会像带走露西一样带走米勒。悄无声气,毫无预兆,不为人知。
忽然之间,这个标题失去了意义。他们停了下来——米勒先存亡了。即便知道他们曾试图救他,但在乔尔的想象中,是护士们刚才的击打驱走了米勒身上仅存的生命微光。
当乔尔积极忍住哭泣时,护士们也在相互安慰,他们相互拥抱,或是拍着对方的背。乔尔知道他们已经尽了尽力,但他照旧失去理智地痛恨他们停止了抢救。他的脑海中只有一团紊乱的感情。
他将手伸到了两张床之间。他也不知为何这样做。护士们没有看到他,米勒也没有。安吉莉卡警惕而尊敬地为米勒先生穿上衣服,把床单拉起来盖在他身上。其他护士都去打电话或安排后事了,但安吉莉卡留了下来,喃喃地为逝者祷告。之后她转身离开,迎上了乔尔的目光,他的眼泪仍在流淌。她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当乔尔在床上翻过身去独自哭泣时,她什么也没说出口。
[1]波尔布特(1925—1998),原柬埔寨共产党(赤色高棉)总书记。(本书中所有注释均为译者所加。——编者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