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外洋版
null
冬至之日,我又来到了这一处远郊公园。
一年四季,我多次来到这里,眼见过它差别时节的容颜和神情。冬至节气的到来,意味着冬天进入了一种纯粹深沉的状态,最能够袒暴露这个季节的本质和底色。
没有一点风,前后左右,随处都是一副静寂凝止的容貌。抬头看去,天空出现为一种匀称的淡蓝色,没有一片一绺云彩,仿佛有几分不真实。一排高大的白杨树,稀疏光秃的枝干叠印在纤尘不染的天空中,线条疏朗遒劲,有油画般的效果。
目光从高处和远方渐次滑落,徐缓地移到面前。脚下是一条柏油路,路边的草地上,连同每一棵树的树坑里,都盖上了厚厚一层黄褐色的落叶,干枯卷曲,仔细看还裹着不少细细的树枝。路的另一侧,是几畦收割后的稻田,一簇簇约莫两寸高的根茬,紧紧贴附在浅白色的干涸的地表上,像是凝结了一层薄霜。
前方不远处是一个小湖,曾经的潋滟波光已被封存于冻冰之下,冰面坚硬粗粝的质地,望过去就能感受到一阵寒意。几个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在溜冰车,动作姿态像是影戏里的慢镜头。湖边一圈茂盛的芦苇变得枯干,白茫茫一片,苇杆顶端一簇簇单薄的芦花,在险些静止的氛围中微微摇曳。
一种深沉寥廓的宁静困绕着原野。公园阔别城市,乡野特色非常明显,加上游人稀疏,就更是如此。但重要的原因还与时令有关。在其他几个季节里,大自然出现出的是无比的热闹和喧嚣。那么多的乔木和灌木、花草与杂草,用树冠的搭连,用枝条的交错,用藤蔓的牵绊,用根须的虬结,彼此勾肩搭背地交错在一起,茂盛葱郁。它们掩藏了天空,拦截了平视的目光,更将地面遮掩得严严实实。
在春天和炎天的漫长时日中,我曾经颇费心血,才弄清楚了很多树木花草的名称,但如今却又有不少重新变得陌生。我知道,是冬天不动声色地粉碎了我的努力。我与它们的接洽,在很大水平上,是通过差别形状色彩的枝叶和花朵创建起来的。伴随它们一同出现的,还有一种特别的氛围,来烘托和强化各自差别的情调。但这些凸显差别植物科属的特征的东西,在这个季节中却被极大地剥夺和减弱了,让我试图叫着名字时变得迟疑。我感到一些轻微的沮丧。花朵凋谢,树叶脱落,只剩下树枝简洁刚劲的线条,每一棵树,每一株花,都成为独立的个体。那种茕茕孑立之感,即便是从最为相近的两棵树中,也能够感受得到。这种情形,让我遐想到一个人的孤独和迟暮。
如今想来,数月前的从绿叶纷披杂花乱眼中走过,以及油然生出的密切愉悦的感觉,都似乎不真实,仿佛一场梦幻。庄子的梦里,不清楚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置身冬日的原野中,在某个恍惚的瞬间,我也产生过这样的意念:哪一个才是错觉,是眼下视野里的肃杀萧瑟,还是不久之前的发达葳蕤?
这样的静寂和旷远,容易让思绪从面前逃逸出去。我的意识曾短暂地跌入遥远的过去,脑海中含糊地闪现出华北农村的乡野田园,在那边我度过了童年。它们影子一样飘忽,毗连了某件含糊的往事,某种朦胧的情绪,但都不能成形,仿佛一只掠过天空的飞鸟,还将来得及看清楚就消失了。
一片冷落中,万物都在收敛和缩减,返回自身的质质朴简。唯一相反的是树上的鸟巢,它们得到了放大和凸显。我似乎第一次意识到,高高低低的树杈间,原来藏着这么多的鸟巢。其他几个季节里,它们被繁茂的枝叶掩藏了,大多数看不到。它们的居民的身影,在当下也显得更为活跃。时常会有一只或几只鸟儿从头上掠过,像是一道闪电。但我很少听到鸟啼声,或许是被严寒哑喑了歌喉。它们落在地上,在枯干的白草丛中走动觅食,身上的羽毛黑白相间,既庄重又滑稽。更经常见到的是成群的麻雀,从某个方向飞来,倏地落在一棵树高处的枝条上,像是骤然降下的一阵雨点。
一只流浪狗追着我跑了一段路,有时跑到身旁,随后又退却几步,目光中有一些讨好和恳求,还有几分胆怯和畏惧。它试图靠近我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寻觅一口吃的,可惜我什么都没有带。这样的严寒季节,对它是至为困难的时日。
四野寂寥。我想到了一个说法:“冬藏”。《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写道:“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这个属于节气物候的古典词汇,指代的是大自然的规律,自己也具有一种文学的意味,一种修辞的魅力。
走在裸露着的田野里,满目的简约清爽,让人能够更好地理解这个词汇的涵义。这个时节,植物都将生命收缩在根茎里、枝干中、树皮下,仿佛坠入了一个漫长深沉的梦乡。你很容易想象,当一场大雪降临时,便是给大地盖上了一床厚厚的棉被。
但沉静并不是死寂,固然看上去似乎萎靡呆滞,但这只是假象。每一棵树都抱紧了生命。缺少光泽的粗糙的树皮下面,有汁液在积蓄和流淌,等待着符合的时候,再将自己打开。几个月之后,我们将看到新一轮的繁盛,春天的生发,夏季的张扬,会重新降临在大地之上。就仿佛在生存中有时会看到的情形:一个人消失了,险些被人忘记了,但有一天重新出现,像是换了一个人,周身闪耀着别样的光彩。
一路走着看着,随处都能继承到这样的预示着蜕变的消息。
供游人散步骑行的绿道两旁,紊乱的枯叶盖满了枯黄的草地,中间掺杂着坠落下的数种树木的差别形状的果实,被融化后的残雪和泥土弄得脏污。它们都将化为肥料,滋养下一季的春华秋实。几株忍冬萧瑟光秃的枝条上,还挂着一串串豆粒巨细的浆果,为小鸟提供点心,固然色彩已不复秋日时那般晶莹红艳。那一丛有着小丘般阵势的藤蔓,我认出是连翘,春天时压弯了树冠的繁茂花朵,曾照亮过周边不小的地域,如今固然片叶皆无,但那种发达霸气的风度和姿态犹存,没有被严寒剿灭。它们等待着地下的看不见的阳气生发、汇聚和壮大,到了符合的时间,生命从枝条花草中喷涌出来,猛然间再一次将天地攻陷。
循序渐进,物极必反,周而复始……这些成语由于耳熟能详而显得平淡无奇,但并不因此而失却它的力度。大自然以循环轮回的方式,完成着自身的递嬗运化。一条看不见的巨大链环,在天空与大地之间,不动声色地架设起来,伸展开来。我看到的一切,都是这个链条上的细节,即便是最为渺小琐屑的部门,透暴露的也是某种团体性的信息。
我想到了一位美国作家兼自然学者包罗斯的一段话:“自然之书就像是以各种语言、差别字体所写成的篇章:横七竖八,掺杂着各式注脚。有粗大的字体,也有过细的笔迹,有隐晦的图标,也有象形文字。读得最慢,乃至干脆停顿下来的人,读得最好。”面前的风景里,那一份单调中的丰盈,枯索中的活力,无疑也属于自然之书中的一页。
我停下脚步,望着身边的这一片冬日原野。我盼望自己也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读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