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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王爷公布要将那位姓张的美娇娘纳入府中后,背地里看我笑话的人不要太多。
天涯何处无芳草,尤其那城东的凤鸣阁里,多的是美貌男子。
侧妃进门的当日,我一身酒气,直奔凤鸣阁。
刚进门,我便一眼相中了一位男子。
那男子立在角落里,同曲意逢迎、用力矫饰姿色的男子们形成鲜明对比,仿佛一盏清莲静静绽放在这淤泥之中,不染不妖。
我踹开一个接一个凑过来谄媚的男人,手指遥遥对准那位美人,气壮江山一声吼:「就他了!」
吼完把一叠银票塞给阁主,雄赳赳雄赳赳大步朝美人走已往。
男子先是一怔,又很快反应过来,嘴角勾起恰到优点的浅笑,就是那种勾人的仿佛经心计划过的笑容。
我走已往,把他脖子一掐,恶狠狠道:「收起你的假笑!」
男子笑意未改,声音清润,彬彬有礼:「在下,林怀之。」
……
厢房中。
林怀之一身白衣,如天上的谪仙一样寻常出尘绝世,他任由我肆意扯下他腰上的系带,弄乱他的衣衫。
我仰脸望向他,心道他长得可真好看。
林怀之垂眸看我,笑问:「姑娘认真是祁安王妃?」
「如假包换。」
我打了个酒嗝,「听闻你只与达官贵族交友,不知本王妃的身份,可够得上你的眼光?」
林怀之笑了,一双水盈盈的凤眸触目惊心的漂亮,「绰绰有余。」
侧妃很能折腾,仗着王爷的纵容,她肆无忌惮地明里暗里找我茬,我不胜其烦,干脆在凤鸣阁住了下来。
除了夜里能抱着林怀之睡觉,白天还可以看一群美男子唱曲跳舞,日子清闲自在,美滴很。
「王妃躲在我这儿,难道不怕王爷怪罪? 」
林怀之把剥好的葡萄喂进我的口中,声音中表露出淡淡的担忧。
「怕什么?」我满不在乎,「本姑娘大好光阴,有钱有貌,又何必日日困在那个压抑的王府笼子里头受气? 」
说罢,我便又絮絮叨叨骂侧妃和王爷,乃至吐槽起皇帝竟赐了我这么一个糊涂亲事。
林怀之缄默不语,眉头微蹙,如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
「怀之在担心,王妃如此议论皇帝,不怕掉脑袋么?」
「咱们圣上大度,不会滥杀无辜,」我盯着他,又加了一句:「当今圣上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话音未落,我便看到林怀之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似是冷嘲。
再欲细看,只看到他面色温润如常。
「林怀之,」我顿了顿,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林怀之笑道:「怀之只是发觉,王妃真真儿是女中豪杰,差别凡响。」
「我有这么好?」我半真半假地笑道:「小心别爱上了我,没结果的。」
林怀之也笑了,「是。」
02
林怀之的生辰到了。
我特意从王府搬了几坛上好的佳酿,想同美人一醉方休。
结果林怀之这厮竟然滴酒不沾。
我故意激他:「不喝酒算什么男人?」
而林怀之只是笑笑,说自己不胜酒力。
我无奈,赌气把准备的礼品往他怀里一掷——那是我亲手绣的荷包。
林怀之怔住,盯着怀里的东西未动。
「嫌丑?」
我瞪他,心里发虚。
因为那玩意儿,确实丑。
不等林怀之答复,我忙把手伸到他的眼前,指着上面的红点哭诉:「你看,都是些针眼,疼死本姑娘了!」
林怀之拧眉低声道:「王妃何必如此费心。」
听了这话,我一头栽进他怀里嚎啕大哭:「人家这是第一次给男子做女红,你怎得如此不承情!」
不知所措的神色第一次在林怀之的脸上出现,我趁机逼他罚酒三杯。
他夷由片刻,终究乖乖照做。
不胜酒力的林怀之两杯之后便倒床而睡。
我蹲在床头,盯着他看了许久。
睡着的林怀之眉头微蹙,仿佛有很多愁绪,长睫覆上那双温和带笑的眸子,使得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多了多少疏离和脆弱。
可岂论怎样,都是一张令人百看不厌的脸。
我对着这张好看的脸,小声道:
「或许下辈子,我们能成为朋友。」
说罢,轻轻掩门离去。
……
春来秋往,转眼一年将要已往,我竟有些风俗了林怀之的存在。
「从未有人陪我这么久。」
我随口道。
林怀之眉眼温润,「也从未有人陪怀之这么久。」
我语气打趣道:「林怀之,我忽然以为自己有些舍不得你了。」
另有一句我没说出口——
偶尔我竟会产生一种错觉,和林怀之在一起的时候,竟比和王爷更像夫妻。
从未有人对我如此温柔,有耐心。
这样的男子,若是长在普通人家,肯定是好儿子、好夫君。
03
在凤鸣阁的日子是快乐的,可在王府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但约摸是老天爷可怜我,又或者是看不外侧妃作妖,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日……
侧妃遇刺了。
幸亏有惊无险,王爷实时出现救了她。
侧妃躺在王爷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然后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我哽咽道:「王妃,你好狠的心。」
她非说那刺客是受我指使,来取她性命的。
听了这话,我忽然笑了,朝她一拱手道:「多谢侧妃,借我奇策。」
回房后,我反锁屋门,支走下人。
房间安静得只能听得到我自己的呼吸声,和渐渐清晰的脚步声。
忽然,墙上挂的骏马图里响起「咔哒」一声,紧接着图被掀开,打里面缓缓走出来一位男子。
「王爷动作倒快,」我笑道:「把您的侧妃哄好了?」
萧寒坐下,唇角浅笑,「王妃这是在吃醋?」
我「切」了一声。
我的王妃之位不外是个有名无实的头衔,包括在这段日子里,他的冷落,我的浪荡,都是刻意为之。
萧寒笑道:「府里险些闹出性命来。」
「您该不会也怀疑,刺客是我指使的吧?」
「不是你,」萧寒道:「是他。」
「不大概,」我一口否定,「他不会刺杀戋戋一个侧妃,要杀,也该杀您才是。」
萧寒:「依我之见,此次行动,只是为了给你出气。」
我忙摆手:「为我冒这么大的风险,绝不大概。」
萧寒笑着摇摇头,又正了脸色:「羽林卫传来密报,他快行动了。」
固然早有预感,但我还是怔了片刻,半晌才点点头。
「知道了。」
萧寒盯着我,墨一样的眸子里映出我有些漫不经心的脸。
他张了张嘴,终究只是叹了口吻:「赶早抽身,别陷进去了。」
「王爷放心,我分得清是非轻重,」不知说给王爷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一字一句答应:「叶清绝不让圣上和王爷失望。」
04
世上之事,多有巧合。
就在侧妃遇刺的次日晚,林怀之竟然也遭了刺客。
我当时碰巧也在凤鸣阁,给林怀之显摆我的宝剑,正讲到这把剑追随我征战疆场,是我最爱的宝贝,就忽然有几个黑衣人破窗而入,提剑直冲林怀之而来。
没等林怀之动作,我果断提剑迎上,以一敌五,把林怀之牢牢护在死后。
几名刺客身手非凡,我应付得有些吃力,喝令让林怀之先逃。
结果就在分心的一刹那,有一刺客绕过我,一剑刺向林怀之!
我来不及做出判断,直接用身体迎了上去。
等反应过来,已经躺在了林怀之的怀中。
剧痛袭来,昏迷前,我最后一句话便是:「怀之,快跑。」
……
睁开眼时,林怀之正盯着我,眼神复杂。
我咬牙:「痛死老娘了。」
这几个混蛋动手真狠。
我问刺客后来怎么样了,林怀之说我晕倒后,那几个刺客也忽然收手,莫名其妙地撤退了。
「美人,」我握住林怀之的手,泪眼汪汪,「你受惊了。」
林怀之盯着我:「王妃的救命之恩,怀之下辈子定要好好报酬……」
「别动不动就下辈子,」我打断他,「不吉祥。」
林怀之笑笑,起身给我端来热粥,亲手喂到我的嘴边。
「不吃,」我矫情地摇头,「我要吃面。」
「粥可养胃,等王妃身子好些了,怀之再给王妃煮面。」
我有气无力道:「本日是我生辰,必须要吃面,否则会短命的。」
林怀之怔了怔,然后放下粥:「等我。」
「等下,」我叫住他,衰弱道:「葱花香菜多放些,再卧一个荷包蛋。」
……
「林怀之,你的手艺真不错。」
我满意地吃了三大碗长寿面,摸着暖呼呼鼓鼓的肚皮夸赞。
「王妃喜好便好。」
「以后我每年生辰,你都要给我做面吃。」
半晌,他终于答复:「好。」
那样温柔且郑重的语气,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05
迩来,我往凤鸣阁跑得愈发勤快了。
因为我发现了林怀之有个好用处——睡觉。
在成为王妃之前,我随父亲上疆场杀敌军,浴血奋战保家卫国,手上沾满了不知多少人的鲜血,也不知见过了多少血腥残忍的画面。
世人只看得到卫国大将军的独女年纪轻轻巾帼不让须眉,却看不见夜深时刻我辗转难眠困于梦魇的惨白面貌。
梦里,白骨森森,黑暗无边无际。
噩梦缠身和辗转难眠的痛苦,百药无解,直到遇到林怀之,那一夜我酒醉之后靠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已往,一夜无梦,是我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
林怀之问我为他豪掷千金,是否只因我拿他看成了安眠良药。
我捏捏他的脸,笑着答复:「不,主要是看上了你绝世无双的好样貌。」
林怀之笑了,一双水盈盈的凤眸触目惊心的漂亮。
「王妃本一样寻常彻夜不回府,恐怕于礼不合。」
「怎么,」我捏住他的下巴,语气凶巴巴的,「你讨厌我了?想赶我回去?」
「怀之不敢,」他反手将我的手握在自己温暖的手心里,温柔笑道:「我只是担心王妃久不回府,遭故意之人恶意诽谤。」
我笑:「诽谤我什么?流连花丛放浪形骸?」
语气里满是不在乎,「怕什么,反正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林怀之手上的力道忽然加重,语气也有些发急:「莫要听旁人胡说,你不是这样的人。」
「啧啧啧,」我伸手摸上他的双颊,笑道:「怀之啊怀之,你爱上我了呢。」
林怀之身体一僵,也笑了。
「怀之猥贱,不敢言爱。」
「呸!什么贱不贱的,」我轻轻捧住他的俊美无双的脸,下令道:「林怀之,我偏要你说爱我!」
「王妃……」
「说!」
「我……」挣扎在他微微泛红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终究听话地轻声说道:
「我爱你。」
我怔住,半晌,垂眸懒懒问他:「美人,如有一日我脱离这里,你可愿随我一同脱离?」
林怀之显然没推测我会说出这种话来,眼里诧异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清静。
「王妃去哪儿,怀之便去哪儿。」
我勾起他的下巴,直直看向他琉璃一样寻常澄澈的眸子里,「此话认真?」
「认真。」
他一字一句如是答复。
当晚,我是被萧寒亲自捉回去的。
他夜闯凤鸣阁,把我从林怀之的怀里扯出来,夜间的凉意冻得我发抖,林怀之连看都不看他人一眼,只将一件外衣披在我的身上。
萧严寒声下令,让人把林怀之揍一顿。
我挡在林怀之的眼前,厉声道:「谁敢!」
萧寒:「让开。」
他的眼神让我心跳一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明知该让开,身体却不受使唤的执拗地挡在林怀之的眼前。
萧寒叹了口吻,终于一掌将我劈晕。
待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外头已是天光大亮。
「萧寒呢?!」
我揪住春杏的袖子急问。
春杏说,王爷出府了,具体去做什么没人知道。
「您想开些吧,王爷昨夜下令,近来都禁绝您出府了。」
我被软禁了,是担心我误事么?
我的心底忽然生出怨念,为何圣上偏偏选中我来做这件事?
但这念头刚冒出头便被我压了下去,身为将门女,永远要将国家大义放在私人情绪之前,天子令下,我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但是,但是……
06
七日之后,我终于被放出来了。
我像只重获自由的鸟儿,扑棱着小翅膀直飞凤鸣阁。
熟门熟路登阶上楼,走廊尽头,推开熟悉的雕花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花梨木案桌,上面整洁摞放着几本戏折子,是我怕闷带过来的,戏折子旁边是一方墨砚,一个斜插了两支毛笔的竹筒。
往里走便是张楠木卧榻,上面的寝具均是素色,除此之外无多余装饰,整个屋子简朴整洁,一切同我脱离时的边幅,毫无分别。
唯有人不见了。
林怀之不见了!
维持着推门的姿势,半晌我才反应过来,急忙转身,跌跌撞撞往阁主的房子里跑已往。
「林怀之?」 阁主愣了愣,「他不是不绝在屋子里养伤么?」
阁主告诉我,那日林怀之被王爷打伤,便托人去找大夫前来医治,大夫给他上了药,叮嘱他这几日都禁绝下床了。
「林怀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饭都是小厮给送已往的……欸?您脸色怎得如此难看?」
我推开阁主要扶住我的手,声音发涩:「那个大夫,往哪个方向去了?」
「呦,这我还真没注意。」
我返回林怀之的屋子,瘫坐在榻上。
榻上冰凉,还残留些许他身上的淡淡墨香。
脑子里一团乱麻,身体的各项机能也仿佛被冻住一样寻常,连起床走几步的力气都失去了。
这一幕我早知终有一天会上演,但我真没想到,他竟走得如此匆忙而绝情。
和我在一起的那些个日日夜夜,就只是演戏而已吗?
「林怀之啊林怀之……」
假扮大夫脱离,亏你想得出,也亏我为你担心这么久。
「王妃。」
熟悉的声音打上方响起,我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到熟悉又俊美的一张脸。
林怀之正俯身蹙眉盯着我:「怎么哭了?」
声音堵在喉咙里,我呆呆望着他,几日不见,他仿佛消瘦了些,冷峭的线条给原来魅惑的五官平添多少凌厉。
见我不说话,林怀之眉头的纹路蹙得更深了,他俯下身子,将我轻轻抱在怀里,声音温柔的仿佛秦淮河边的月色。
「乖,不哭了。」
熟悉的墨香混入我的鼻息,瘦削但坚固的胸膛传来暖暖的温度。
我趁势搂紧他的腰身,声音发闷:「我以为你走了。」
「怎会?」林怀之笑了声,哄小孩一样拍了拍我,「怀之说过,王妃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那我若是入地狱呢?」
「怀之便入地狱。」
多美的情话呀,哪怕是假的,我也知足了。
「怀之。」
林怀之怔了一下,然后轻轻「嗯」了声。
通常里我总是故作登徒子,色迷迷地一口一个「美人儿」,极少这样郑重其事地唤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很好听,不知他的本名是否也这么好听。
「怀之,若是脱离京城,你想去何处落脚?」
林怀之默了片刻,缓缓答复:「江南。」
江南是大梁的疆域,曾位属物资富饶的燕国,八年前大梁为扩充国土,发兵征战燕国而大获全胜,今后世上再无燕国,只有大梁江南。
「江南多流寇,怀之为何想去那边?」
「山明水秀,颐养身心。」
我笑了,指尖在他的胸口画了一圈又一圈,「听你的,我们今晚便启程。」
话音刚落,靠着的度量便蓦然一僵。
略显生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王妃这是何意?」
我撑着他的胸膛直起身来,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怀之,我不喜好这个地方。」
「怀之也不喜好。」
「那我们脱离这里好不好?」我一字一句地夸大:「我们,一起。」
方才还说着我去哪儿他去哪儿的林怀之,并没有立即答话。
他面上无波,迟疑却在澄澈的眼中一闪而过。
我知道,他在琢磨怎样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可我偏要看他为难,乃至反常逼问:「放下一切,同我一起脱离,你到底愿不愿意?!」
「我……」
他终究只是一声叹息:「我临时还不能脱离这里。」
我冷笑:「口口声声允诺我去哪里你便去哪里,原来都是骗人的?」
他没有解释,只垂眸淡淡道:「王妃恕罪。」
低垂的睫毛遮住他眼中的感情,不知故意还是偶尔。
「你这般舍不得脱离这个鬼地方,该不会是背着我有了相好的吧?」
「怀之不敢。」
「那你说说,为何不愿跟我走?」
「怀之故意事。」
「什么心事?」
我本日疯魔了一样逼问他,因为错过这个时机,再往前走就是万丈深渊,回不了头了。
林怀之盯着我,沉默着不说话。
我也绝不退让,眼睛死死盯住他的。
「不知王妃是否记得,」林怀之终于开口,「我是因为何以沦落此地的。」
「天然记得。」
07
林怀之来自位于西北的番邦小国,原来也是面子人家的公子,可天有不测风云,林家愈发强大的家业惹了贼人眼红,十年前的一个深夜,一群蒙面杀手突入林宅,将林家上下百口人,悉皆杀害。
而林怀之却被母亲趁乱藏起,浩劫不死。
后来在避难路上,遇见了凤鸣阁的阁主,得他的帮助来到这里。
当日林怀之的形貌犹在耳侧,固然他语气清静,但字字泣血,我的心狠狠揪成一团。
如今追念起来,仍是满满的心疼。
「我说话作数,」我看着他的眼睛道:「只要你跟我走,我会好生护着你。」
「怀之明白王妃的美意,但怀之负担着的,是血海深仇,怎可躲在王妃的保护下,苟且余生。」
「那么,」我暗暗握拳,让声音保持清静如常,「怀之有何打算呢?」
「天然是,」林怀之的眸子忽然染上一抹暗色,一字一句道:「报仇雪恨。」
我笑了,声音飘忽:「好怀之,好志气!」
林怀之盯着我心情平庸,猝不及防拉过我的手,掰开我紧攥的拳头,赫然现出手心里深深的指甲印痕。
他修长的手指触感微凉,轻柔的划过那几个印痕,微不可闻地叹了口吻。
「你叫我怎样是好呢……」
林怀之垂眸,长长的睫毛覆住眼中的感情。
「怀之,你的对头,如今何处?」
我等了好久才听到他的答复。
林怀之嗓音沉沉,「就在这京城之中。」
「肯定要报仇?」
「肯定。」
「很危险。」
「我知道。」
半晌,我问:「你可会功夫?」
得到不出料想的答复,「会。」
「保得住自己么?」
这次他没有答复,我在他的怀中抬眼,摁住他的喉结,重复道:「答复我,你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么?」
「不知。」
「但你还是要报仇,哪怕豁出命去?」
「嗯。」
我有些激动,狠狠揪住他的衣领:「你母亲舍命护你,不是为了让你去送死的!」
林怀之苦笑:「我放不下,我太恨了,不搏命搏一把,怀之生不如死。」
我无力地放手,沉默不语。
天色一点一点暗沉下来,我和林怀之就像相互依偎的一对鸳鸯,身下的湖水看似清静无波,其实湖底正暗藏着惊涛骇浪,随时汹涌而出将我们一拍两散,沉尸湖底,永堕黑暗。
不知沉默了多久,屋子里静地只能听到我二人的呼吸,和从我紧贴在林怀之胸膛的左耳传来的,他平稳有力的心跳。
我有些贪心地呼吸着他怀中的墨香,数着他心脏跳动的节奏。
直到林怀之忽然开口,打破了平静。
「抛下如今的身份,远走他乡做一介平民,王妃所说的但是真心话?」
我答得绝不夷由:「天然。」
「到了那时,王妃身上可另有足够的盘缠?」
我被林怀之这话问得一愣,随之笑道:「莫非你不愿同我一起走,是担心我养不起你?」
林怀之唇角一勾,浅笑道:「怀之给王妃准备了礼品,王妃下回来就能见到了。」
他又想了想,轻轻摊平我的手掌,把他颈间的玉佩摘下来放在我的手心里。
「这枚玉佩是我娘从家乡最灵验的寺庙里求来的,我自幼便戴在身上,」林怀之澄澈如星子的凤眸中盛满认真,「本日怀之将它赠予王妃,愿它保佑王妃一生一世安全无虞。」
我攥紧这枚玉佩,带着体温的温润触感从手心蔓延到心头,泛起密密的疼痛。
窗外的天空已经褪去了斜阳留下的最后一丝余温,天色暗淡,空气里弥漫起丝丝凉意。
我不动声色地把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来:「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萧寒派人叮嘱我,本日务必要在天黑之前赶回王府。
林怀之看着我,眸中意味难辨,却终究只是淡淡说了句:「好。」
行至门口我站定,背对着他道:「在成为王妃之前,我曾是位将军。」
林怀之:「我知道。」
我的声音发涩:「守护大梁,是我的责任。」
他还是那句答复:「我知道。」
「那我走了。」
「王妃。」
他唤住我,忽然走上前从背后轻轻抱住我。
头顶的声音有些发涩——
「这几日,别来找我了。」
「乖乖待在王府里,哪里都别去。」
「算我求你。」
08
我快马加鞭赶回王府,一进门便察觉到同昔日截然差别的诡异氛围。
没有一个人,静得吓人。
我暗自摸向腰侧的剑柄,缓缓朝里面走去……
死后有人!
我迅捷转身,利剑霎时出鞘,径直刺向目标!
「王妃!」
我手中剑身猛地一偏,落在地上。
眼前是春杏惨白的小脸,若不是我收手快,她此刻已然葬身在我的剑下了。
我吁一口吻,又急切地问道:「王爷呢?」
「王爷带侧妃出门了,让小姐待在府中哪儿都不要去。」
没等我反应过来,春杏扬手,随之一股子粉末猝不及防闯进我的鼻腔……
我瘫在地上,四肢动弹不得,心下震惊:「你!」
春杏逐步走过来,俯身将我扶到就近的矮榻上。
「主子他绝不会伤害您的。」
「小姐彻夜好好睡上一觉,待到嫡,就什么都已往了。」
语毕,春杏转身离去。
……
皇宫朱门大开,身穿红黑两种颜色的明光铠的尸体横陈满地,血把宫道染成暗红色,令人生寒。
里面传来兵刃相接的声响,我绝不迟疑地疾奔已往,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儿愈发浓重。
我策马提剑直上,转瞬便将几个敌兵尽数清除。
「叶清!」
死后传来萧寒的声音,我迎上去:「叶清来迟了。」
「圣上不会怪罪你,」萧寒低声道,「春杏临死交接了,是她假传我的下令引你回府。」
满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我声音发涩:「她死了?」
「嗯。」
暗自握紧剑身,我竟不敢看这满目的尸身,怕在里面看到那抹熟悉的绿色,以及……
「他呢?」
我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萧寒顿了顿:「还没死。」
答完抬手指向那位于十余级台阶之高,云龙浮雕之上的大明殿:「他在那边。」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遥遥望去——
大明殿的大门内黑沉沉的,像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血盆大口。
身穿玄色明光铠的敌兵寥若晨星,残兵败将负隅顽抗,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之中。
萧寒语气淡淡:「胜败已成定局,他活不外嫡。」
我默了默:「叶清明白。」
忍辱负重整十载,他终究还是输了。
「大梁狗贼,拿命来!」
一声怒吼震天响起,一员身形魁梧的宿将忽然冲出包围,长矛径直刺过来。
不外斗了十个回合,那名宿将便被我逼得节节败退,原来他早已是强弩之末。
「扑通!」
他被我一脚踹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濒死之际,他竟仰天哈哈大笑,笑完便扬声恶骂:「你们大梁,无情无义!」
「狗皇帝在寿宴上分明收了燕国的礼,答应十年之内绝不欺负我燕国国土,可不出半旬,你们就背信弃义,犯我版图,杀我同胞!」
「分明我们陛下已经递上降书,甘为大梁藩属,可为何,为何你们还要屠尽燕国皇室!」
声音戛然而止,一柄不知从何处射出的长剑直直插进他的胸口。
我身体发僵,耳边回荡着宿将的怒吼,险些被震破耳膜。
双耳嗡鸣中,模糊响起了林怀之那清静的声音——
「一群杀手突入林宅,将林家上下百口人,悉皆杀害。」
「家族惨遭灭门,我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惨死眼前。」
「血洗满门之后,他们又把火把掷在各处,大火燃烧整整一夜,把偌大的宅邸和上百具尸体,统统烧成了灰烬……」
……
「肯定要报仇?」
「肯定。」
……
「祁安王和王妃辛劳了,待此事了结,朕重重有赏!」
圣上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我忙回过神,跪地谢恩:「谢圣上。」
他笑着让我不必多礼。
圣上一身明黄,尊贵干净,同周遭血污不堪的情形形成了鲜明反差。
他眯着眼环视四周,黑甲敌兵已经悉数扑灭。
圣上嘴角勾起满意的微笑,最后将目光落在大明殿处,缓缓道:「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一句话,使我手心里盗汗涔涔。
而他接下来的话,则令我心头一凛。
「朕将这人,交由王妃处置。」
我惨白着脸,抱拳道:「叶清领旨。」
09
我缓缓拾级而上,余光所及之处,阶陛之间的云龙石雕上,血迹斑驳。
十余级台阶一步一步走过,等终于抵达大明殿门口,仿佛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勉力支撑着身体,刻意让落在圣上眼中的背影挺拔无异。
提剑而入,一眼便看到,在大明殿的正中,一位身披玄色战甲,身负重伤却仍如苍松般缄默伫立的身影。
熟悉又陌生,丝绝不见昔日的柔顺,浑身上下透出冷峻的凌厉。
「你来了。」
他冲我勾起嘴角,森然的气味蓦地消散,微微弯起的眸子里盛满一如往常的温柔。
我的心却忽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险些喘不外气。
压下令人窒息的痛意,我对他道:「林怀之,你逃不掉了。」
林怀之淡淡「嗯」了声,语气清静:「出口被封了。」
他所指的「出口」,不在殿外,而在殿内。
他们筹谋多年,乃至在宫内安插进自己的人,趁人不备,在位于皇宫边缘位置的大明殿,一点一点,用十年的时间,挖出了一条直通宫外的秘密通道。
这是一条生的通道,倘若筹划失败,他们便可今后地逃出生天。
但是,这条生路被发现了,被堵住了。
我就是那个发现秘密通道的人。
「王妃真智慧,」林怀之竟还笑得出来,「怀之做什么都瞒不外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是你对我不敷警惕。」
一年前。
混入前燕残党的探子来报,已经查到前燕太子的下落,就藏在京城最知名的花街柳巷——凤鸣阁之中,化名,林怀之。
他交友达官显贵以套取皇宫情报,于是,我和萧寒假做夫妻,又假意反面,顺理成章地跑去凤鸣阁寻欢作乐,刻意接近林怀之。
初识之时,我同心用心只想在他身上找破绽,好为之后一扫而空燕国残党夺取有利的条件。
但林怀之极其谨慎,他像戴着温柔面具的狼,不经意间在眼底染上暗沉的颜色。
可他还是失算了。
他在生辰那日,喝下的酒中掺了无色无味的蒙汗药。
待他沉沉睡去,我找到了藏在床底的暗格。
里面有一幅大明殿的地形图,多了一条通往外面的甬道。
……
「王妃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半真半假道:「应该早些杀了你。」
早些杀了他,就不会悔恨当时的决定,也不会如今对着他,剑都拿不稳。
「可若早些杀了我,还怎么引出燕国全数残党,于本日瓮中捉鳖呢?」
林怀之缓缓走近我,我握紧手中剑,一身虚汗。
「叶清。」
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平庸的两个字在他唇齿之间,辗转出不一样的语调。
「那日,就算祁安王不来,我也不会伤你。」
我缄默不语。
他什么都知道了。
萧寒那日夜闯凤鸣阁,表面上是因我同男宠苟且而怒,实际上是得了密报,告知燕国残党忽然聚集,恐怕当晚就会有所行动。
萧寒担心我遇险,将我带回又把林怀之打伤粉碎了他们的筹划。
「你救过我,我怎会伤你。」
「可那刺客……」
「好了,」林怀之打断我,「叶清,别说。」
他不让我说,那日的刺客,是我安排的,舍己救人,也是我计划的,为的就是博取他的信托。
或许,他早就知道了。
林怀之抬手捏捏我的脸颊,然后勾起我的下巴:「叶清,看着我。」
我对上他的眼睛,里面仿佛蓄了一汪春水,倒映出我茫然无措的脸。
林怀之的薄唇轻启,淡淡吐出四个字:
「杀了我吧。」
我身体蓦地一僵,耳边似刮起狂风海啸。
他竟让我杀了他!
我盯着他,声音飘忽:「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们都在外面,」林怀之垂眸看我,「等你杀了我。」
是啊,大梁的御林军,王爷和圣上,都在等我杀了他。
可我,我下不去手!
林怀之覆上我握剑的手,力道收紧,熟悉的温度从我手背肌肤一起传递到心脏深处,勾得胸口酸涩发胀。
「死在你手里,我绝不勉强。」
他声音温柔,却步步紧逼:「杀了我,让大梁皇帝安心。」
视线变得含糊,我哽咽道:
「林怀之,我给过你时机的……」
我说带他脱离这里,是真心的。
「如今我们没有退路了。」
当他拒绝跟我脱离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退路了。
林怀之轻柔地拭去我眼角的泪:「叶清,我是燕国的太子。」
「这是我注定要走的路,我别无选择。」
是啊,他是太子,他身负亡国之痛,肩扛复国重任。
他不只有孤身一人,死后另有成千上万的亡国子民和蛰伏十年的残兵旧将,他们都将全部的盼望寄头弛他的身上,盼他能领导着他们,报国恨家仇,复燕国之兴!
哪怕万劫不复,也在所不辞。
他身不由己,如我一样。
「王妃,事情可办好了?」
殿外传来圣上的声音,他在逼我。
连萧寒都看出我的心思,又怎会瞒得过圣上。
嘴唇被我咬出血来,林怀之扬手轻轻擦掉我唇上的血迹,然后俯身凑近,将我破了的唇,含在了他的唇里。
淡淡的腥甜味在我们彼此交缠的唇齿间逐步弥散,我回应着他,贪心而不知魇足地罗致他的气味。
神思迷乱间,我拿剑的右手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左右而瞬间失控!
「噗——」
剑刺入肉体的声音,在缠绵的空气中蓦地响起!
我猛地推开林怀之,不可置信。
他竟然,竟然攥住我的手,把我手中的利剑亲自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剑身险些全部没入了他的身体,只余剑柄在外。
我颤抖着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险些站不稳身体。
可下一秒我就悔恨撒手了,林怀之竟然一把将剑拔出体内,鲜血瞬间汹涌而出。
他竟强撑着不倒,颤巍巍地伸手把剑递向我,「别脏了你的宝贝。」
我打掉他手中的剑,在他倒地之前接住他,「林怀之!」
怀中那张本就白皙的面庞更加惨白了,林怀之气味微弱:「我送你的礼品,在我床榻下的暗格里。」
「我不要礼品,」我撕心裂肺,哑着嗓子低吼:「我只要你!」
「你死了,什么礼品都不能令我高兴了。」
「林怀之,你死一个试试!」
「你要敢死,我就把你的衣服扒光,扔到荒田野外喂狗!」
我语无伦次,威胁他不要死。
林怀之唇角勾了勾,像是想笑,但他一张嘴,血便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血染红了他的脸颊,我的双手。
我的手被染红过无数次,却从未令我如此恐惧过。
林怀之颤巍巍地抬手,摸上我的脸颊,他的指尖凉凉的,声音却温柔得宛如温暖冬阳。
「乖,别为我哭。」
「脱离这里,去江南,过普通人的日子。」
「女儿家,别总打打杀杀。」
「爱惜自己,长命百岁……」
「别哭了,别哭。」
我抱着他泣不成声:「怀之你别死,我求你别死!」
「求你了,怀之……」
怀之……
怀中的身体渐渐发冷,林怀之闭上了眼睛,除了面色惨白得过分之外,他仿佛睡着了一样寻常。
从前他睡在我身侧的时候,就是这副边幅,睡颜安静而精美,只是总蹙着眉头,像有很多的心事。
如今他的眉头终于松了。
10
我已经整整五日没怎么睡过觉了。
一闭眼,全是他。
今后再没有林怀之给我当枕头,再也听不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我怕是再也不能睡个安稳觉了。
……
燕国永绝后患,圣上大喜,给了我和萧寒很多赏赐。
我什么都没要,只请了一道旨意——
放弃将军和王妃的身份,做一介平民,脱离京城。
圣上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半晌,准了。
脱离之前,萧寒来找我,他说:「真要走?」
「是。」
萧寒最终只是叹了口吻。
「罢了,你好生保重。」
又道:「我给你备了些盘缠,你拿着……」
「不必了王爷,」我打断他,笑道:「我有。」
那日我最后一次去了凤鸣阁。
林怀之临脱离这里之前,用千两黄金替自己赎了身,嘱咐阁主临时留着他那个房间,待我来过之后再做处置。
阁主捧着金子乐得见牙不见眼,乖乖听了吩咐,未曾动过林怀之的卧房,候我上门。
我登阶上楼,走廊尽头,推开熟悉的雕花木门。
屋内一切装置,同我脱离时的边幅,毫无分别。
唯有人不见了。
这一次,人是真的不见了。
林怀之,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钻进卧榻下面,撬开那个暗格。
四方的格子里面,静静躺着一个皮质的长奁。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它,看到一叠厚厚的银票,数额之大,足够我后半生乃至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衣食无忧。
我拿起银票,发现底部还压着一张字条。
上面寥寥数字,字迹俊秀飘逸,透出一股子温柔。
是林怀之留给我的,他在这张纸条上面嘱咐我:不必委曲自己,想走便走。
这个傻子,还真以为我受了王府里的委曲不成……
脸颊一片凉意,我伸手一抹,手心里满是湿润。
下楼的时候,碰见了凤鸣阁阁主。
他见我哭得双眼通红,劝我道:「您想开点儿,天涯何处无芳草,咱这凤鸣阁里多的是美人,林怀之走了,您再挑个比他更俊的不就成了!」
他以为我来这里,不外是贪图美色,游戏人间。
凤鸣阁的人,都这么以为。
我一开始也以为,我会把这场戏演到末了。
谁知,最后的最后,虚情假意竟成了真。
固然最终他没能放下一切同我走,但我理解他,换作是我,我也放不下。
百年之后,林怀之这个名字,在大梁的史册上大概不外是个无足轻重的亡国余孽。
急忙一笔带过。
没人会了解,会记得真实的他是个怎样的人
只有我了解,我记得,曾经有一个叫林怀之的燕国皇子,在异国他乡独自吞咽下凡人难忍的恨意和痛苦,却依然愿意保持温柔和妥帖,身陷泥沼心自洁,乃至甘愿为了一个人,舍命相护。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怀之,江南到了。
你说得没错,这里杨柳依依,风景如画,你的家乡真是个好地方。
我用你留下的银两买了处院子,就在那杨柳岸,石桥边,黑瓦白墙,那是我们的新家。
怀之,我们回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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