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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新年不似旧年|疫间识小录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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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秀贵Lv.6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3-9-7 16:50:15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晓渔兄:
实在抱歉,这封回函,几近泯灭了一个季度之久。如同人与人之间,长时间没有接上对方的话语,就会陷入失语的状态,终究不知如何开口的尴尬。这封信曾写过三个开头,奈何世事如天气,转瞬即逝。第一次开头时,恰逢天气从41℃的烈日灼人猛然降至18℃的寒意袭人;第二次重写之际,气温在一天之内从32℃直接腰斩一半,白天是暑夏之热,夜间是秋冬料峭;如今提笔,已是寒冬腊月,白昼暖阳也难耐冬夜之寒。气温改变,直接作用于身材感受;期间转瞬,社会肌理随之更迭,个人遭遇如千帆过尽,内心同样漂浮不定。身材遭殃之时,酣睡好像显得有理;内心糟糕之际,岁静反添兵马之感。
近期总是充斥着各类诡异之事,刷屏的某些文章让朋侪圈显得单调匮乏,每每点开却让我自身感到尴尬。原来,大家都不过是在寻找一位拙劣的代言人。对于世事,说肯定比不说更好。然而,我也略感不安,好像同时也在见证着阅读意见意义的整体下滑,无论是文字审美还是语言密度,抑或是否刺激新的思索,这些年来好像越来越难以读到真正令人怦然心动的文字了。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个队伍中去:知识固然须要不绝被重复,但当大部门人仅仅满意于知识之际,多少让我对这些年的整体阅读意见意义感到困惑。
这种困惑的尴尬,特别像是英国老编辑戴安娜·阿西尔在回忆录《暮色将尽》中所说的那样:“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牙牙之语,尽管我能意识到本身这种有意忽略没什么可骄傲的,我只能说,本身内心深处某个愚蠢的地方非常坚持这一点,让我从未有大概改正这一举动。”但我也深知,当朋侪圈刷屏之时,哪怕语言再拙劣,标题却是当时最为紧张的;尽管它们更像是牙牙之语,也并不以为毫无意义,但我隐约感受到某些要求正在不绝下坠。
《暮色将近》,[英]戴安娜·阿西尔 著,曾嵘 译,后浪文学·四川人民出版社,2022年7月。
不问世事,会让人不知世界何在;总陷于此中,又让人心生不安;偶尔的回撤,也让人略感焦虑。这种复杂的一样平常情绪太过吊诡,真羡慕那些可以或许不绝游于此中之人;较之于此,我倒更想做一个游离之人。“到场的旁观者”身份,并非可以或许轻而易举获得,飘忽不定总让人眉锁愁云。可以或许在这种期间的晕眩感中其乐陶陶,好像本身也非常生疑,很大概自身已是晕眩的一部门。
不绝游于此中的状态,会让人想起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最后的礼物》中那位把本身照片收起而挂起他人照片的老人家,他为了捍卫本身的生存而选择隐蔽本身的生存,既对本身举行掩埋,也对他人举行隐蔽,如履薄冰地畏惧失去当下的状态,选择了掩埋自身而借助他人来展示和维护某种易碎的状态。审视自我便会腐蚀这种状态,故而他隐蔽着太多本该属于他的,但大概他丢失了更多?
我个人挺喜好古尔纳的作品,他所书写的主题虽然常见,但那种对出身与周遭的敏感,有着一股时刻审视的焦灼感。曾与你谈过我曾很少读文学书,如今反而沉在小说里,细想这跟环境有关,小说转达的“不可言”与“难以言”,形成了文本与现实之间的共鸣。古尔纳的作品,总是充斥着这种生存与情感中的“不可言”与“难以言”;他将这种生存状态形容成“被堵塞的马桶”。大概,我喜好阅读他的作品,也是在寻找本身生存的代言人?
《最后的礼物》,[英国]阿卜杜勒拉扎克·格尔纳 著,宋佥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9月。
古尔纳的《赞美沉默》,讲述的是一个被迫离开反殖民革命海潮下的年轻黑人,在英国读书时认识了英国中产阶级家庭的叛逆女儿,是一个意欲逃离无聊中产生存而不得的中产之女。俩人在读研究生时就认识并未婚而生育一女,未婚先孕也是叛逆的表现之一。但,面对老丈人的老牌殖民论调和岳母的中产生存方式,身为避难者的黑人身份与两个家庭之间的门不妥户不对,让他内心变得非常敏感。为了应付敏感的内心,让本身不太陷于自卑或为了让本身感到自身并不低人一等,他借助腹语般的暗自讽刺来抵抗外界对他的刻板印象。
未婚先孕,又让他无法向非洲老家的父母开口谈起本身的家庭生存,不仅由于原生家庭的观念落伍,也由于宗教和家属等因素,他开始不绝编织收到非洲来信的谎言让妻子开心。但由于他很多事情无从提及,导致他与妻子之间陷入了沉默。拒绝了心扉,渐渐不肯对话,便意味着彻底冷漠的开始。他准备返回非洲,去寻求解脱之法,让本身可以或许救济本身的生存,让本身家属的故事可以或许在询问追寻中渐渐清晰起来,再将真实的家属故事讲述给妻子以挽救沉默压抑的生存。
但当他回到非洲时,当年的同砚都成了革命后的显贵,反而以为他做了殖民帝国的顺民而抛弃了本身的人民,宣称他迷失了本身,大意如同“没有非洲你什么都不是”,盼望他悬崖勒马,留在非洲与显贵朋侪们一起“建设新国家”。终极,他拒绝了。返回英国后,当他准备在鱼水之欢后与妻子讲述这些年沉默的心事时,妻子刀切斧砍地拒绝了:在他离开英国飞往非洲时,她已经有了其他男子。而他已经告诉家里,他在英国与一个英国女人未婚先孕,于是家属开始驱逐他,以为他背叛了家属。在失去妻子和失去家属的双重重压之下,他陷入了沉默,想腾飞机上遇到的某位独身少妇,那是他唾手可得的猎物;他想给她打个电话,但终极没有打过去,由于他“多么畏惧扰乱这份易碎的沉默”。
《赞美沉默》,[英]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 著,陆泉枝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9月。
一场正直、敏感、脆弱而失败的中年危急,一场本身亲手制造的自我互搏悲剧,一个无论在哪都感觉不受欢迎的异类:不仅是故土与记忆的避难者,也是国家与生存的双重灾黎,哪怕在履历了背叛式逃离之后,动荡生存所作育的敏感内心,让他既难以坦诚面对逃离后的生存,也难以从容面对故土亲人的期待,还得面对忍看朋辈成显贵的局面,尽管他们过着永久性丑闻般的生存,世俗的眼光反而讽刺健全的失败者……
人的一生,或多或少终归都会遭遇着不同事物的“易碎沉默”,说出来又像是矫情,不说出来又很容易陷入自我反噬。古尔纳书写的非洲移民在伦敦的生存及其感受,我之所以会有着这种猛烈的共鸣,便在于它非常像我本身所履历的那种避难感:我们这几代人背井离乡,在北上广或省会扎根生存,卡在古老的乡愁与当代的文明之间,无论选择哪种都显得拙劣,稍微审视之下便有点像是孤魂野鬼般的心灵流离。尤其在阶级跃升方面越发困难的环境下,公家饭碗成为全民的目的,局里局气成为新一代追捧的对象,我们这一代人要泯灭比你那一代人更大的力气,才气与人“坐在一起喝咖啡”;否则,运气稍加不妙,生存就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迷惘感,本身看本身都略生恨意。生存,永久是最难应对的兵荒马乱。
古尔纳那种中年危急下的失败生存,诸般的不忍言说渐渐地把人拽进了生存的泥淖,连续地过着沼泽般的生存,被吞噬的往昔生存终究吞噬了今后的生存,时刻自嘲与讽刺的心唇,终究难敌自我的“敌意”:忍看朋辈成显贵,暗笑己身是异类,自我的内心成了生存的敌意,现实难挨而又无法逃离。他笔下的移民特别像我这一代人,如同病变的地痞一般,在国界之内、省界之间过着多重意义的避难生存。有时候,必须杀死那个本身认识的本身,才气找到想要成为的那个本身,但在唾手可得之际,又怕扰乱这份精致的迷惘。有时候想,假如能将这种因自我的敌意而产生的避难感变化成流放感,大概可以或许在既不宽恕的状态下稍微放过本身。
姊妹篇《最后的礼物》的男主人公是《赞美沉默》里主人公母亲的哥哥,一个突然消散的黑人水手:在故事开端,黑人水手于中风垂危之际开始试图将本身沉默了三十年的出身秘密告知与妻子:黑人水手曾在非洲结婚,但在孩子六月大时抛妻弃子,由于他发现本身与富家女结婚纯粹是一场骗局,之所以那位在读书期间因阳台看了一眼就生情的女子及其父母会答应这门婚事,很大程度竟是由于姑姑收了对方的钱而让他“喜当爹”,且婚后门不妥户不对导致的奚落感让他更是毫不夷由地逃离了非洲;所以,水手是在抛妻弃子没仳离时与现任妻子再度私奔的。然而,未能想到的是,妻子也向他守旧了一个三十年的秘密:她之所以会选择与他私奔,是由于她在家里会遭遇表哥的猥亵强暴,却反被诬陷为本身勾引表哥。三十年的相互沉默,把相互的人生卡得如鲠在喉。很多无从诉说的,是否真的有须要坦承?如何坦承?何以坦承?坦承后呢?
《缺席的城市》,[阿根廷]里卡多·皮格利亚 著,韩璐 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22年7月。
就像《赞美沉默》的结尾用马桶的汗青举行点题,《最后的礼物》借助黑人水手子女遇到的一位孤寡老人形成回旋式点题——就是开头说的那位把本身照片收起而挂起他人照片的老人家。老人的故事,足以单独成篇,让人回味无穷。老人也是为了不向自我坦承而选择悬挂他人的照片:这些照片只是一个诱饵,以一种遮掩现实的方式给出一种叙事,借此制止另一种叙事。
但云云孤寡、举目无亲之人,纵然接纳这么一种遮掩,又是怕谁瞥见呢?无亲无故的他,谁会来这无人问津的老房子里解读他的人生呢?老人说:“有时候,我会假装有陌生人走进屋里,请我揭晓照片背后的故事,由于他或她会假定这些都是我的相片。我想象着本身说,是的,这些是我的照片,可我已经忘了内里是何许人,又是在何处拍的了。想想看,不管是谁听到如许一个故事,都该觉得有多荒唐。我不禁想,这种事情到底有没有大概,一个人会不会在到达某个阶段之后,发现你人生中全部的留念之物都对你缄默不语了;你环视附近,发现你已经没有故事可讲了。那种感觉就好像你此刻并非同这些既无名亦无回忆的物件在一起,好像你已经不再置身你人生的零散碎片中心,好像你并不存在。”
但当他亡妻的名字被人道出之后,他把头扭向窗外,望了许久:“又一个老人在雪藏他的记忆。”随后,老人翻出一个破旧的袋子,从中取出了亡妻的照片:“帕特死后,我把它们全部摘下来了,由于它们让我伤心,强迫我的头脑去思索那些给我制造痛苦的事情。它们还会干扰她在我脑海中鲜活的形象。我宁可她以各种不同的面目,突如其来地显如今我眼前,也不肯意她用那种一成稳定的模样外形看着我。这统统太突然了:过了那么多年,她说走就走了,没有人陪我说话了。有时候,当我陷入本身毕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思索中时,心中还会惊诧不已。”
在故事的最后,老人终究坦白道,他的妻子其实曾是他朋侪的妻子,与其说他勾引了她,毋宁说她把他带上床,以至于无法掌控地在一起了;也因恐惊和内疚,再也没有回过老家看过父母:“这些年来,每当有人问起我在这里生存了多久时,我都感觉像是在坦白一桩罪行。”真实的照片隐蔽起来,悬挂的是他人的照片,云云便如乔装妆扮一番后走上大街,躲避他人的目光,粉饰自身的想法;除此之外,也能将本身故事挪述成他人的故事,看看世界如何用另一种眼光瞧你。
人生存着,总是在注视与被注视之间,在感受与被感受之间。不管是“我是谁”,还是“你是谁”,都逃离不了他者的注视和自我的想象。米兰·昆德拉的《身份》以爱情为外壳,谈论的是生存中的我们常常陷入身份与脚色之间的缠斗。我们每个人的身份都会给对方带来某种程度的误读,进而形成期待后的碎裂,在臆想与现实之间相爱相杀,终究在撕扯过后才确认夜色下毕竟哪盏灯火最能给予安全感。隐蔽的想象总是不太安分守己,总在现实里制造新的期待或逃离旧的危急。生存正是挣扎在这种脆弱感下的兵荒马乱,某种程度我们是本身制造的自我避难者。
说来也怪,在履历了这段时间狂轰滥炸的批评文章之后,我对这些刷屏的文字有着某种恨爱交加的排挤感。这些年,我们着眼于各种新闻报道,注视那些被广为传播的事件主角,但越发难以看到那些平常个体的个人叙事,仿如新闻事件成为了我们生存的代言人。在天天醒来后,总是阅读着均质化的批评和诧异感的新闻,我们好像裹挟在集体公约的叙事漩涡,好像越来越难看到个人的声音,如同自我在渐渐消亡?我之所以逃避到文学小说中去,便是为了自我补救,为了在集体漩涡中重新寻找一些陌异的思索,重新刺激自我在生存中的感受力。外界与内心,好像形成了猛烈的夺取之势,这多少让我想起了老兄在上一封信中所写的那句话:“在各种无知中,我最想镌汰的是对身边事物的无知,而这又是最难的。”
不绝以来,我都以为,叙述比批评更紧张。较之于批评的政治正确与集约表述,叙述更具民主性质:没有鲜活的个体讲述或记叙,批评所抵达的会短浅,讨论所席卷的会缩小,探究所发掘的会搁浅,文字所表达的会固化,转发所认同的会成为按摩,只有更多细节的形貌、事件的记载和声音的存底,才气更好地发现作甚批评之所需、所在与所是。尤其是当社会话题进入垃圾时间后,在履历了惊诧和疲劳的心理状态后,很容易滑入刻意性的姿态;循环反复的话语腔调,会让人丧失汗青的时间感,进而培育了内心的空虚化。长此以往,书写者与阅读者之间就构成了无形的同盟:我知道你想读到什么,而你也知道我会写什么……
叙述的民主性,就像阿根廷作家里卡多·皮格利亚在《缺席的城市》中所写的故事。马塞多尼奥在担当检察官时,就开始不绝搜集奇闻异事和记载传说故事。他说:“每段故事都有一颗简单的心灵,比如一个女人。大概说,一个男子。但我还是觉得,它们更像女人,由于它们让我想起《天方夜谭》中给国王讲了一千零一个故事的女主人公山鲁佐德。”在他搜集故事的那几年,马塞多尼奥失去了本身的妻子;他所做的统统,都是为了让本身感觉妻子仿佛还活着。由于在他看来,她是永恒流淌着故事的合流,是让记忆保持鲜活的永不休止的声音;由于和她在一起,生存就会产生故事,不绝制造记忆。所以,他用搜集故事的方法,用讲述故事的方法,构建了一个本身可以与妻子永久生存在一起的世界。后来,他还制造了一台可以不绝本身生产故事的文学机器。
在他笔下的阿根廷,人们活在想象的现实之中,由于当局不仅创建了现实的政权,还创建了精力的政权,“我们全部人都依照他们的思索方式,我们想象着他们想让我们想象的东西”。然而,故事不仅可以或许救济逝去的记忆,它还对活着的人产生引诱之效。故事的诱惑,引来了警察的目光,由于故事的诱惑本领会让社会话语进入不稳定状态,无形之中也会召唤出汗青的记忆。哪怕摧毁了那台文学机器,也得继续搜捕流传出去的副本。然而,“这些故事将会变成内在于每个人的隐形记忆,这些记忆才是真正的副本。”
《繁芜》,[萨尔瓦多]奥拉西奥·卡斯特利、亚诺斯·莫亚 著,张婷婷 译,花城出版社,2022年5月。
在后浪出版的这套“西语文学补完计划”丛书中,萨尔瓦多作家奥拉西奥·卡斯特利亚诺斯·莫亚的《繁芜》同样讲述的是记忆编纂的故事,它取材于危地马拉天主教会于1995年发起的“汗青记忆恢复计划”。一位因偶然因素而避难他国的犬儒主义作家,为稻粱谋而编纂内战期间针对原住民的大屠杀记忆资料。由于题材敏感且现实压抑,他想用诗性美学来寻求安慰,或借感官享受来逃避恐惊,终究不能逃出恐惊的漩涡。身材内外的恐惊感,如影随形地掌控着一样平常生存,任何见闻都显得魔幻而荒诞,日夜啃噬着脆弱的内心,当恐惊的重负压垮自身之际,汗青的悲剧恰好上演在他身上。尽管恢复汗青记忆之人惨遭厄运,编纂之人因被破害企图症而逃离他乡,汗青档案终究还是留存于世、公之于众了。
写到这里,已是年关之际,想起老兄曾每年都会梳理编纂年度文化纪事;假如可以或许将之常年连续下去,未来大概会称之为“王晓渔版文化年鉴”。看似杯水之辞,实则波澜之阔;多年未见纪事,而今甚是怀念。想想,不仅这年鉴多年未见,我们也已多年未见,不知来年是否有机会再一起吃着暖锅瞎唠嗑。想起你每年春节都选择逃离,不知这个假期又将前往何方?
严步耕
2022年12月25日
步耕兄,近好!
这几个月太过跌宕,如同变幻的天气。我的年底,以意料之中的卧床而竣事。家中有上半年被封控时收到的抗原,我没有检测,由于效果可想而知。年底是上海的感染高峰期,我居住的社区安静得非常,室外活动的只能看到鸟和猫,几乎没有行人,仿佛回到上半年的那几个月。
但在被封控时,可以看到对面楼栋的窗口或阳台有着一张张面孔,茫然或如有所思,从这些面孔也可以看到本身所在的楼栋,一定是一张张同样表情的面孔。这次,窗口和阳台都见不到人,很多人家在白天窗帘紧闭。隔壁学校已经停课,广播的声音会按时响起,操场上空无一人,未免怀疑本身幻听还是幻视。
我这次的症状尚属轻微,紧张是浑身发冷,嗜睡,偶有咳嗽,鼻子在塞与通之间来来回回。手边有正在读的《约翰·济慈传》(W.杰克逊·贝特著),暂停了几天,这本将近1000页的书实在太重了,捧不起来。其间也有过眼睛酸痛,没法看书,找到袁阔成先生的在线评书《水泊梁山》,天天听一两回。少时不常听评书,但读过《大闹台甫府》,是袁阔成评书的整理本。
《约翰·济慈传》,[美] W.杰克逊·贝特 著,程汇涓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8月。
症状减弱后,疲劳感连续了很长时间,有新的疲劳,也有旧的疲劳。前段时间,天天都生存得很仓皇。无法出门的时候,暂且不说;可以或许出门,也须要细密考量,尽大概不去大规模的购物商场、不去公园;在最紧张的时期,甚至尽大概不去公共茅厕。不仅是扫码麻烦,每次扫码进入这些场所,都会增加被密接、被“时空伴随”的概率。但是,这种细密考量仍旧不过是冒险,紧张是运气在起作用。直至不再集中隔离,算是稍微松了口吻。
有感于普通的行途或归途常会成为莫测的险途,去年以王焕生先生的译本为主,对照阅读了杨宪益先生和陈中梅先生翻译的《奥德赛》(杨宪益译为《奥德修纪》)。读时常常陷入条件反射,假如奥德赛遇到健康码、行程码、核酸检测等等等等,会怎么办。想来想去,奥德赛也没有办法,只能老老实实买智能手机,让雅典娜帮助注册APP。奥德赛一起有雅典娜帮助,十年有七年与女神卡吕普索一起度过。这几年高速公路上的卡车司机们,比他费力多了。一名不是好汉的凡人,在途中和家中遇到的标题不会比奥德赛更少,绝大多数凡人只能依靠本身,没有什么雅典娜。
《奥德赛》。
最初购买厚厚的《约翰·济慈传》,没有计划通读。想相识他的“悲观本领”(Negative Capability,又译为“悲观感受力”),读了一章,逐步把整本读完了。何谓“悲观本领”,学者们有很多讨论。济慈是在给弟弟的信中谈及,没有具体展开。简而言之,作为一名写作者,须要在“悲观”中获得“本领”。
写作者常常敏感,这是从事写作的条件,痴钝则难以写作,但写作者又容易在对负面情绪的敏感中丧失举措力,陷入“精力瘫痪”的状态。如何保持敏感却不沉溺于自我的悲情,如何在悲观、负面或仓皇中获得生长性的气力,这是写作者的修行,大概也是活着的修行,哪怕并不写作。济慈说到“无我”,不是要把“我”融入另一个宏大的概念,是要摆脱对自我的放纵与沉溺。兄说到的古尔纳小说里把本身照片收起而挂起他人照片的老人家,不知是否在尝试济慈的“无我”?节制、反讽、偶尔的狂欢,大概也可以提供帮助。
在被封控的时候,有时会羡慕由于没有了行人显得格外自由的麻雀、乌鸫、斑鸠和椋鸟们,但这种羡慕忽略了鸟儿下一刻大概被猫捕获,大概有着其他的噩运。羡慕捕鸟的猫吗?野猫的仓皇不会少于人类,羡慕那些饱食终日的家猫吗?但是,这恐怕又要回到庄子和惠施辩论的标题:子非猫,安知猫之乐。每次家中无人,回家后,平常又皮又熊的猫总会乖巧得躺倒翻出肚皮,大概狂奔几个来回,这不仅是兴奋,也是开释独安闲家时胆小如鼠的惶恐。越说越远,已经和济慈没什么关系了。
兄说到“曾很少读文学书,如今反而沉在小说里”,我也有相近的阅读进程。此前的阅读漫无边际,近些年在有意识地紧缩,聚焦在文艺尤其是诗学领域。说来惭愧,虽从事文学研究,我最初缺乏阅读小说的热烈兴致,对叙事的需求紧张通过阅读非假造类的史书满意(并非说史书里没有假造)。
大概是有履历与思维的缺失,我对情节缺乏敏感,一部小说读过两三遍,常常忘记紧张事件和人物关系,只记住了一些无关告急的细节。《水浒传》是少时的最爱,属于破例。但对《红楼梦》很隔膜,仿佛李逵进了大观园,两把板斧无用武之地,还不如呆霸王薛蟠懂得人情曲折。白话文学张爱玲的小说,有些读过很多遍,知道好,却不解此中人情。
87版电视剧《红楼梦》。
变化发生在有次读《十八春》时,读着读着似曾相似,以前又未曾读过,想了想,是读史书的感觉。不是说张爱玲把小说写成了史书,是她熟谙宗法的情感结构,家国同构,把家属写得纤毫可见,也就写出了王朝的运作逻辑。张爱玲深受《红楼梦》与《金瓶梅》的影响。接着,我把《红楼梦》当做一部中国通史,就有些读通了,反复读两三遍,回到情感的微观层面,对人情油滑也有了些粗浅的认知。
再读《金瓶梅》,更是赞叹,写尽凶残、敌意、贪婪、嫉妒、油滑、无奈、虚无,却没有到此为止,终极写出了慈悲。哪怕删节本(但不必删节),也可以与相近期间的《巨人传》、莎士比亚戏剧、《堂吉诃德》并列。于是,《水浒传》又成了一部从未读过的新书,此前对细节已经足够认识,仍旧发现本身遗漏了太多。感谢这些小说,使我在履历与思维上的缺失获得一些补充,也更新了我观看人与物的方式,不是治愈,是提示着要与仓皇共存。
说来很有意思,偏幸《水浒传》和偏幸《红楼梦》的读者,是两类差别巨大的群体,《金瓶梅》却能将两部迥异的小说联结起来。《金瓶梅》由《水浒传》添枝加叶,又催发出《红楼梦》。没有《水浒传》,仍会有《金瓶梅》,只是武松、潘金莲、西门庆的名字会有更换;但没有《金瓶梅》,是否会有《红楼梦》,大概须要存疑。
饮食男女与家国天下常为表里,史书随处可见小讨情节。此前读到《史记·齐太公世家》,春秋霸主齐桓公,与夫人蔡姬在船中玩耍;蔡姬水性好,故意摇船,齐桓公喊停,她仍旧摇啊摇;齐桓公很生气,把蔡姬送回了蔡国,却未断绝关系;蔡国也很生气,就让蔡姬再嫁了;齐桓公更加生气,带着诸侯把蔡国打得落花流水。(“二十九年,桓公与夫人蔡姬戏船中。蔡姬习水,荡公,公惧,止之,不止,出船,怒,归蔡姬,弗绝。蔡亦怒,嫁其女。桓公闻而怒,发兵往伐。三十年春,齐桓公率诸侯伐蔡,蔡溃。”)
近来读《后汉书·苛吏列传》,苛吏黄昌与妇失散,多年后偶然邂逅,妇说出黄昌“左足心有黑子”,两人相认,如奥德赛凭腿上伤痕与旧人重识;有妇人常升楼观黄昌,黄不喜好,收监杀之,仿佛一个反面西门庆,却比西门庆的恶更深。(“初,昌为州书佐,其妇归宁于家,遇贼被获,遂流转入蜀为人妻。其子犯事,乃诣昌自讼。……对曰:’昌左足心有黑子,常自言当为二千石。’昌乃出足示之。因相持悲泣,还为夫妇。”“县人彭氏旧豪纵,造起大舍,高楼临道。昌每出行县,彭氏妇人辄升楼而观。昌不喜,遂敕收付狱,案杀之。”)黄昌、奥德赛、西门庆履历各异,却都有着深情与无情,深情与无情有时相克,更多是相生。
读史容易让人有任务感,也容易有虚无感,两者合一,又会被焦灼的火焰席卷,或跌入厚黑的深渊。比年读诗和小说较多(读史也是在读诗和小说),任务感和虚无感都在镌汰,在生存与生存中挣扎泯灭了很多时间,余下的细碎时间得当辨识草木,辨析相近词语、符号、叙事的差别,获得薄弱的、转瞬即逝简直定性。会关注正在发生的事情,但假如把时间用于刷屏,感受也会和兄相近。2022年不会缺乏记载,一百年后仍会被反复提及,那时会如何谈论呢?那时,又是什么情况?对于2022年,是我们这些履历者知道的更多,还是未来的人们更加洞悉呢?
谢谢兄的垂问,近来没有准备远行。过去的一年,不会遗忘,难以怀念。很快就是春节,愿新年不似旧年。
晓渔
2023年1月17日至20日
撰文/严步耕、王晓渔
编辑/朱天元
校对/贾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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