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美食,交朋友,游四方……在汪曾祺的笔下,所有吃过的、看过的、玩过的都变得生动有趣起来。无它,只因汪曾祺爱每一个人,爱每一朵花、每一棵草,爱这布满温暖的、热闹的人间,正如他所说:天下先爱了我,我不能不爱它。纵使偶有阴雨、风浪,想到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热烈,水波温柔,便觉生存明朗,万物可期,人间值得,生存布满温暖与优美。
那么多的粉蝶,在深绿的蒿叶和金黄的花瓣上乱纷纷地飞着,看得我想叫,想把这些粉蝶放在嘴里嚼,我醉了。
人 间 草 木
山 丹 丹
我在大青山挖到一棵山丹丹。这棵山丹丹的花真多。招待我们的老堡垒户看了看,说:“这棵山丹丹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咋知道?”
“山丹丹长一年,多开一朵花。你看,十三朵。”
山丹丹记得自己的年龄。
我本想把这棵山丹丹带回呼和浩特,想了想,找了把铁锹,在老堡垒户的开满了蓝色党参花的土台上刨了个坑,把这棵山丹丹种上了。问老堡垒户:
“能活?”
“能活。这东西,皮实。”
大青山到处是山丹丹,开七朵花、八朵花的,多的是。
山丹丹花开花又落,
一年又一年……
这支流行歌曲的作者未必知道,山丹丹过一年多开一朵花。唱歌的歌星就更不会知道了。
枸 杞
枸杞到处都有。枸杞头是春天的野菜。采摘枸杞的嫩头,略焯过,切碎,与香干丁同拌,浇酱油、醋、香油;或入油锅爆炒,皆极清香。夏末秋初,开淡紫色小花,谁也不注意。随即结出小小的赤色的卵形浆果,即枸杞子。我的家乡叫作狗奶子。
我在玉渊潭散步,在一个山包下的草丛里瞥见一对老夫妻弯着腰在找什么。他们一边走,一边搜索。走几步,停一停,弯腰。
“您二位找什么?”
“枸杞子。”
“有吗?”
老同道把手里一个罐头玻璃瓶举起来给我看,已经有半瓶了。
“不少!”
“不少!”
他解嘲似的哈哈笑了几声。
“您慢慢捡着!”
“慢慢捡着!”
看样子这对老夫妻是离休干部,穿得很整洁干净,气色很好。
他们捡枸杞子干什么?是配药?泡酒?看来都不完满是。真要是需要,可以托熟人从宁夏捎一点或寄一点来。——听口音,老同道是西北人,那边肯定会有熟人。
他们捡枸杞子其实只是玩!一边走着,一边捡枸杞子,这比单纯的散步要故意思。这是两个童心未泯的老人,两个老孩子!
人老了,是得学会如许的生存。看来,这二位中年时也是很会生存,会从生存中寻找乐趣的。他们为人一定很好,很老实。他们还一定不贪权势,甘于淡泊。夫妻间一定不会为柴米油盐、儿女婚嫁而吵嘴。
从垂纶台到甘家口阛阓的路上,路西,有一家的门头上种了很大的一丛枸杞,秋日结了很多枸杞子,通红通红的,礼花似的、喷泉似的垂挂下来,一个珊瑚珠穿成的华盖,悦目极了。这丛枸杞可以拿到花会上去展览。这家怎么会想起在门头上种一丛枸杞?
槐 花
玉渊潭洋槐花盛开,像下了一场大雪,白得刺眼。来了放蜂的人。蜂箱都放好了,他的“家”也安顿了。一个刷了涂料的很厚的黑色的帆布篷子。里面打了两道土堰,上面架起几块木板,是床。床上一卷铺盖。地上排着油瓶、酱油瓶、醋瓶。一个白铁桶里已经有多半桶蜜。表面一个蜂窝煤炉子上坐着锅。一个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锅开了,她往锅里下了一把干切面。不大会儿,面熟了,她把面捞在碗里,加了佐料,撒上青蒜,在一个碗里舀了半勺豆瓣。一人一碗。她吃的是加了豆瓣的。
蜜蜂忙着采蜜,进进出出,飞满一天。
我跟养蜂人买过两次蜜,绕玉渊潭散步返来,经过他的棚子,多数要在他门前的树墩上坐一坐,抽一支烟,看他收蜜,刮蜡,跟他聊两句,相互都熟了。
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高高瘦瘦的,身体像是不太好,他做事总是那么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样子不像个农民,倒有点像一个农村小学校长。听口音,是石家庄一带的。他到过很多省。哪里有鲜花,就到哪里去。菜花开的地方,玫瑰花开的地方,苹果花开的地方,枣花开的地方。每年都到南方去过冬,广西、贵州。到了春暖,再往北返。我问他是不是枣花蜜最好,他说是荆条花的蜜最好。这很出乎我的意外1。荆条是个不起眼的东西,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荆条开花,想不到荆条花蜜却是最好的蜜。我想他每年收入应当不错。他说比一样平常农民要好一些,但是也落不下多少:蜂具,盘费;而且每年要赔几十斤白糖——蜜蜂冬天不采蜜,得喂它糖。
女人显然是他的妻子。不过他们年龄相差太大了。他五十了,女人也就是三十出头。而且,她是四川人,说四川话。我问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说:她是新繁县人。那年他到新繁放蜂,认识了。她说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来了。
有那么简单?也许她看中了他的脾气好,喜好如许安静平和的性格?也许她觉得这种放蜂生存,东南西北到处跑,好耍?这是一种农村式的浪漫主义。四川女孩子做事往往很潇洒,想咋个就咋个,不像北方女孩子有那么多考虑。他们完婚已经几年了。丈夫对她好,她对丈夫也很体贴。她觉得她的选择没有错,很满意,不悔恨。我问养蜂人:她回去过没有?他说:回去过一次,一个人,他让她带了两千块钱,她买了好些礼物送人,风风光光地回了一趟新繁。
一天,我没有瞥见女人,问养蜂人,她到哪里去了。养蜂人说,到我那大儿子家去了,去接我那大儿子的孩子。他有个大儿子,在北京工作,在汽车修配厂当工人。
她抱返来一个四岁多的男孩,带着他在棚子里住了几天。她带他到甘家口阛阓买衣服,买鞋,买饼干,买冰糖葫芦。男孩子在床上玩鸡啄米,她靠着被窝用勾针给他勾一顶大红的毛线帽子。她很爱这个孩子。这种爱是完全非功利的,既不是讨丈夫的欢心,也不是为了和丈夫的儿子一家搞好关系。这是一颗很善良、很美的心。孩子叫她奶奶,奶奶笑了。
过了几天,她把孩子又送了回去。
过了两天,我去玉渊潭散步,养蜂人的棚子拆了,蜂箱集中在一起。等我散步返来,养蜂人的大儿子开来一辆卡车,把棚柱、木板、煤炉、锅碗和蜂箱装好,养蜂人两口子坐上车,卡车开走了。
玉渊潭的槐花落了。
1 此处是“料想”的意思。
葡 萄 月 令
一月,下大雪。
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
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
二月里刮东风。
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摆条风”。风摆动树的枝条,树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满身。树枝软了。树绿了。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里,长出了茵陈蒿。碧绿。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锹一锹挖开。挖下的土,堆在四周。葡萄藤露出来了,黝黑的。有的梢头已经绽开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苍白的小叶。它已经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来,放在松松的湿土上。
不大一会儿,小叶就变了颜色,叶边发红;——又不大一会,绿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备料。把立柱、横梁、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杨木的、桦木的,按照树棵大小,分别堆放在旁边。立柱有汤碗口粗的、饭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以致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竖柱。然后搭横梁,用粗铁丝摽紧。然后搭小棍,用细铁丝缚住。
然后,请葡萄上架。把在土里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来,得费一点劲。大的,得四五个人一起来。“起!——起!”哎,它起来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条向三面伸开,像五个指头一样地伸开,扇面似的伸开。然后,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待着。
上了架,就施肥。在葡萄根的后面,距主干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沟,把大粪倒在里面。葡萄上大粪,不消稀释,就如许把原汁大粪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够了。
四月,浇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周,筑成垄,就成一个池子。池里放满了水。葡萄园里水气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来是惊人的。它真是在喝哎!葡萄藤的构造跟别的果树不一样,它里面是一根一根微小的导管。这一点,中国的古人早就发现了。《图经》云:“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将货之,欲得重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为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对的,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浇水了。再浇,果粒就会涨破。“中空相通”却是很准确的。浇了水,不大一会儿,它就从根直吸到梢,简直是小孩吸奶似的拼命往上喝。浇过了水,你再返来看看吧:梢头切断过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种什么力量使葡萄拼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浇了水,葡萄就使劲抽条、长叶子。真快!原来是几根枯藤,几天工夫,就变成青枝绿叶的一大片。
五月,浇水,喷药,打梢,掐须。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别的果树都不如许。别的果树都是刨一个“树碗”,往里浇几挑水就得了,没有像它如许的“漫灌”,整池子地喝。
喷波尔多液。从抽条长叶,不绝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喷多少次。喷了波尔多液,太阳一晒,葡萄叶子就都变成蓝的了。
葡萄抽条,丝绝不知控制,它简直是瞎长!几天工夫,就抽出好长的一截的新条。如许长法还行呀,还结不效果呀?因此,过几天就得给它打一次条。葡萄打条,也用不着什么本领,是个人就能干,拿起树剪,噼噼啪啪,把新抽出来的一截都给它铰了就得了。一铰,一地的长着新叶的条。
葡萄的卷须,在它还是野生的时候是有用的,好攀援在别的什么树木上。如今,已经有人给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点用也没有了。卷须这东西最耗养分,——凡是作物,都是优先把养分运送到顶端,因此,长出来就给它掐了,长出来就给它掐了。
五月中下旬,果树开花了。果园,美极了。梨树开花了,苹果树开花了,葡萄也开花了。
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玉轮做的。
有人说葡萄不开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颜色淡黄微绿,不钻进葡萄架是看不出的。而且它开花期很短。很快,就结出了绿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浇水,喷药,打条,掐须。
葡萄粒长了一点了,一颗一颗,像绿玻璃料做的纽子。硬的。
葡萄不招虫。葡萄会生病,所以要经常喷波尔多液。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虫;梨,梨有梨食心虫。葡萄不消疏虫果。——果园每年疏虫果是要费很多工的。虫果没有用,黑黑的一个半干的球,但是它耗养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
七月,葡萄“膨大”了。
掐须、打条、喷药,大大地浇一次水。
追一次肥。追硫铵。在原来施粪肥的沟里撒上硫铵。然后,就把沟填平了。把硫铵封在里面。
汉朝是不会追这次肥的,汉朝没有硫铵。
八月,葡萄“着色”。
你别以为我这里是把画家的术语借用来了。不是的。这是果农语言,他们就叫“着色”。
下过大雨,你来看看葡萄园吧,那喝彩看!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说文解字》里的带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来吧,那也不敷用呀!
但是你得快来!来日诰日,对不起,你全看不到了。我们要喷波尔多液了。一喷波尔多液,它们的晶莹美丽全都没有了,它们蒙上一层蓝兮兮、白乎乎的东西,成了磨砂玻璃。我们不得不如许干。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我们得掩护它。
过不了两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来,把病果、瘪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里,果筐满了,盖上盖,要一个棒小伙子跳上去蹦两下,用麻筋缝的筐盖。——新下的果子,不怕压,它很结实,压不坏。倒怕是装不紧,咣里咣当的。那,来回一晃悠,全得烂!
葡萄装上车,走了。
去吧,葡萄,让人们吃去吧!
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慵懒。
我们还要给葡萄喷一次波尔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总不能如许无情无义吧。
十月,我们有别的农活。我们要去割稻子。葡萄,你乐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来。查抄一下,还能再用的,搁在一边。糟朽了的,只好烧火。立柱、横梁、小棍,分别堆垛起来。
剪葡萄条。干脆得很,除了老条,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了一个大秃子。
剪下的葡萄条,挑有三个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长的一截,捆起来,放在屋里,预备明春插条。
别的的,连枝带叶,都用竹笤帚扫成一堆,装走了。
葡萄园光秃秃。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
这是个重活。把老根放倒,挖土把它埋起来。要埋得很厚实。表面要用铁锹拍平。这个活不能马虎。都要经过验收,才给记工。
葡萄窖,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洁齐地排列着。风一吹,土色发了白。
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热热闹闹的果园,如今什么颜色都没有了。眼界空阔,一览无余,只剩下发白的黄土。
下雪了。我们踏着碎玻璃碴儿似的雪,查抄葡萄窖,扛着铁锹。
一到冬天,要查抄频频。不是怕别的,怕老鼠打了洞。葡萄窖里很暖和,老鼠爱往这里面钻。它倒是暖和了,咱们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果 园 杂 记
涂 白
一个孩子问我:干吗把树涂白了?
我从前也非常反对把树涂白了,以为很难看。
后来我到果园干了两年活,知道这是为了掩护树木过冬。
把牛油、石灰在一个大铁锅里熬得稠稠的,这就是涂白剂。我们拿了棕刷,担了一桶一桶的涂白剂,给果树涂白。要涂得很细,特别是树皮有损伤的地方、坑坑洼洼的地方,要涂到,而且要涂得厚厚的,免得来年存留雨水,窝藏虫蚁。
涂白都是在冬日的好天。男的、女的,穿了各种颜色的棉衣,在脱尽了树叶的果林里劳动着。各人的心情都很愉快,很高兴。
涂白是果园一年末了的农活了。涂完白,我们就很少到果园里来了。这以后,雪就落下来了。果园一冬天埋在雪里。
今后,我就不反对涂白了。
粉 蝶
我曾经做梦一样在一片盛开的茼蒿花上瞥见成千上万的粉蝶——在我童年的时候。那么多的粉蝶,在深绿的蒿叶和金黄的花瓣上乱纷纷地飞着,看得我想叫,想把这些粉蝶放在嘴里嚼,我醉了。
后来我知道这是一场灾难。
我知道粉蝶是菜青虫变的。
菜青虫吃我们的圆白菜。那么多的菜青虫!而且它们的胃口那么好,食量那么大。它们贪心地、如饥似渴地、不绝地吃,吃得菜地里沙沙地响。一上午的工夫,一地的圆白菜就叫它们咬得满是洞穴。
我们用DDT2喷它们,使劲地喷它们。DDT的激流剧烈地射在菜青虫身上,它们滚了几滚,僵直了,扑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我们的心田愉快极了。我们是很暴虐的,布满了杀机。
但是粉蝶还是挺悦目的。在散步的时候,草丛里飞着两个粉蝶,我如今还时常要停下来看它们半天。我也不反对国画家用它们来粉饰画面。
波 尔 多 液
喷了一炎天的波尔多液,我的所有的衬衫都变成浅蓝色的了。
硫酸铜、石灰,加一定比例的水,这就是波尔多液。波尔多液是很悦目的,呈天蓝色。过去有一种浅蓝的阴丹士林布,就是那种颜色,这是一个果园的看家的农药,一年不知道要喷多少次。不喷波尔多液,就不成其为果园。波尔多液防病,能包管水果的丰收。果农都知道,喷波尔多液固然费钱,却是划得来的。
这是个细致的活。把喷头绑在竹竿上,把药水压上去,喷在果树叶子上,苹果树叶子上、葡萄叶子上。要喷得很均匀,不多,也不少。喷多了,药水的水珠糊成一片,挂不住,流了;喷少了,不管用。树叶的正面、反面都要喷到。这活不重,但是干完了,眼睛、脖颈,都是酸的。
我是个喷波尔多液的能手。各人叫我总结经验。我说:一、我干不了重活,这活我能胜任;二、我觉得这活有诗意。
为什么叫个“波尔多液”泥?——中国的老果农说这个外国名字已经说得很顺口了。这有个故事。
波尔多是法国的一个小城,出马铃薯。有一年,法国的马铃薯都得了晚疫病,——晚疫病很锋利,得了病的薯地像火烧过一样,波尔多的马铃薯却安然无恙。大伙琢磨,这是什么道理呢?原来波尔多城外有一个铜矿,有一条小河从矿里流出来,河床是石灰石的。这水蓝蓝的,是不能吃的,农民用它来浇地。莫非就是这条河,使波尔多的马铃薯不得疫病?
于是天下上就有了波尔多液。
中国的老农如今说这个法国名字也说得很顺口了。
客岁,有一个朋友到法国去,我问他到过什么地方,他很自得地说:波尔多!
我也到过波尔多,在中国。
2有机氯类杀虫剂,化学名为双对氯苯基三氯乙烷。
四 方 食 事
口 味
“口之于味,有同嗜焉”。好吃的东西各人都爱吃。宴会上有烹大虾(得是极新鲜的),多数剩不下。但是也不尽然。羊肉是很好吃的。“羊大为美”。中国人吃羊肉的历史大概和这个民族的历史同样长远。中国羊肉的吃法很多,不能列举。我以为最好吃的是手把羊肉。维吾尔族、哈萨克族都有手把羊肉,但似以内蒙古为最好。内蒙古很多盟旗都说他们那边的羊肉不膻,由于羊吃了草原上的野葱,生前已经自己把膻味解了。我以为不膻固好,膻亦无妨。我曾在达茂旗吃过“羊贝子”,即白煮全羊。整只羊放在锅里只煮四十五分钟(为了照顾远来的汉人客人,多煮了十五分钟,他们自己吃,只煮半小时),各人用刀割取自己中意的部位,蘸一点作料(原来只备一碗盐水,比年有了较多的作料)吃。羊肉带生,一刀切下去,会汪出一点血,但是鲜嫩无比。内蒙古人说,羊肉越煮越老,半熟的,才易消化,也能多吃。我频频到内蒙古,吃羊肉吃得非常过瘾。偕行有一位女同道,不但不吃,连闻都不能闻。一走进食堂,闻到羊肉气味就想吐。她只好每顿用开水泡饭,吃咸菜,真是苦煞。全国不吃羊肉的人,不在少数。
“鱼羊为鲜”,有一位老同道是获鹿县人,是回族,他倒是吃羊肉的,但是一生不解何所谓鲜。他的爱人是南京人,动辄说:“这个菜很鲜”。他说:“什么叫‘鲜’?我只知道什么东西吃着‘香’。”要解释什么是“鲜”,是困难的。我的家乡以为最能代表鲜味的是虾子。虾子冬笋、虾子豆腐羹,都很鲜。虾子放得太多,就会“鲜得连眉毛都掉了”的。我有个小孙女,很爱吃我配料煮的龙须挂面。有一次我放了虾子,她尝了一口,说“有股什么味!”不吃。
中国不少省份的人都爱吃辣椒。云、贵、川、黔、湘、赣。延边朝鲜族也极能吃辣。人说吃辣椒爱上火。井冈山人说:“辣子冇补(没有营养),两头受苦。”我认识一个演员,他一天不吃辣椒,就会便秘!我认识一个干部,他每天在机关吃午饭,什么菜也不吃,只带了一小饭盒油炸辣椒来,吃辣椒下饭。顿顿如此。此人真是个吃辣椒专家,全国各地的辣椒,都设法弄了来吃。据他的品评,认为土家族的最好。有一次他带了一饭盒来,让我尝尝,真是又辣又香。然而有人是不吃辣的。我曾随剧团到重庆体验生存。四川无菜不辣,有人实在受不了。有一个演员带了几个年轻的女演员去吃汤圆,一个唱老旦的演员进门就嚷嚷:“不要辣椒!”卖汤圆的白了她一眼:“汤圆没有放辣椒的!”
北方人爱吃生葱、生蒜。山东人特爱吃葱,吃煎饼、锅盔,没有葱是不行的。有一个笑话:婆媳吵嘴,儿媳妇跳了井。儿子返来,婆婆说:“可了不得啦,你媳妇跳井啦!”儿子说:“不咋!”拿了一根葱在井口逛了一下,媳妇就上来了。山东大葱简直很好吃,葱白长至半尺,是甜的。江浙人不吃生葱、生蒜,做鱼、肉时放葱,谓之“香葱”,实即北方的小葱;几根小葱,挽成一个疙瘩,叫作“葱结”。他们把大葱叫作“胡葱”,即做菜时也不大用。有一个著名女演员,不吃葱,她和各人一同去体验生存,菜都得给她单做。北方人吃炸酱面,必须有几瓣蒜。在长影拍片时,有一天我起晚了,早饭已经开过,我到厨房里和几位炊事员一块吃。那天吃的是炸油饼,他们吃油饼就蒜。我说:“吃油饼哪有就蒜的!”一个河南籍的炊事员说:“嘿!你试试!”果然,“另一个味儿”。我前几年回家乡,接连吃了几天鸡鸭鱼虾,吃腻了,我跟家里人说:“给我下一碗阳春面,弄一碟葱、两头蒜来。”家里人看我生吃葱、蒜,大为惊骇。
有些东西,本来不吃,吃吃也就习惯了。我曾经夸口,说我什么都吃,为此挨了两次捉弄。一次在家乡。我原来不吃芫荽(香菜),以为有臭虫味。一次,我家所开的中药铺请我去吃面——那天是药王生日,铺中管事弄了一大碗凉拌芫荽,说:“你不是什么都吃吗?”我一咬牙吃了。今后,我就吃芫荽了。后来北地,每吃涮羊肉,调料里总要撒上大量芫荽。一次在昆明。苦瓜,我原来也是不吃的,——没有吃过。我们家乡有苦瓜,叫作癞葡萄,是放在瓷盘里看着玩,不吃的。有一位诗人请我下小馆子,他要了三个菜:凉拌苦瓜、炒苦瓜、苦瓜汤。他说:“你不是什么都吃吗?”今后,我就吃苦瓜了。北京人原来是不吃苦瓜的,比年也学会吃了。不过他们用凉水连“拔”三次,根本上不苦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有些东西,自己尽可不吃,但不要反对旁人吃。不要以为自己不吃的东西,谁吃,就是岂有此理。比如广东人吃蛇,吃龙虱;傣族人爱吃苦肠,即牛肠里没有完全消化的粪汁,蘸肉吃。这在广东人、傣族人,是没有什么希奇的。他们爱吃,你管得着吗?不过有些东西,我也以为不吃为宜,比如炒肉芽——腐肉所生之蛆。
总之,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对食品如此,对文化也应该如许。
切 脍
《论语·乡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中国的切脍不知始于何时。孔子以“食”“脍”对举,可见当时是相称广泛的。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提到切脍。唐人特重切脍,杜甫诗累见。宋代切脍之风亦盛。《东京梦华录·三月一日开金鱼池琼林苑》:“多垂钓之士,必于池苑所买牌子,方许捕鱼。游人得鱼,倍其价买之。临水斫脍,以荐芳樽,乃一时佳味也。”元代,关汉卿曾写过“望江楼中秋切脍”。明代切脍,也还是有的,但《金瓶梅》中未提及,很希奇。《红楼梦》也没有提到。到了近代,很多人对切脍是怎么回事,都茫然了。
脍是什么?杜诗邵注:“鲙,即今之鱼生、肉生。”更多指鱼生,脍的繁体字是“鲙”,可知。
杜甫《阌乡姜七少府设鲙戏赠长歌》对切脍有较具体的描写。脍要切得极细,“脍不厌细”,杜诗亦云:“无声细下飞碎雪。”脍是切片还是切丝呢?段成式《酉阳杂俎·物革》云:“进士段硕常识南孝廉者,善斫脍,縠薄丝缕,轻可吹起。”看起来是片和丝都有的。切脍的鱼不能洗。杜诗云:“落砧何曾白纸湿。”邵注:“凡作鲙,以灰去血水,用纸以隔之。”大概是隔着一层纸用灰吸去鱼的血水。《齐民要术》:“切鲙不得洗,洗则鲙湿。”加什么佐料?一样平常是加葱的,杜诗:“有骨已剁嘴春葱。”《内则》:“鲙,春用葱,夏用芥。”葱是葱花,不会是葱段。至于下不下盐或酱油,以致酒、酢,则无从臆测,想来总得有点咸味,不会是淡吃。
切脍今无实物可验。杭州楼外楼解放前有名菜醋鱼带靶。所谓“带靶”,即将活草鱼的脊背上的肉剔下,切成极薄的片,浇好酱油,生吃。我以为这很近乎切脍。我在一九四七年春天曾吃过,极鲜美。这道菜听说如今已经没有了,不知是由于有碍卫生,还是厨师无此手艺了。
日本鱼生我未吃过。北京西四牌坊的朝鲜冷面馆卖过鱼生、肉生。北京乃切成一寸见方、厚约二分的鱼片,蘸极辣的作料吃。这与“縠薄丝缕”的切脍似不是一回事。
与切脍有关联的,是“生吃螃蟹活吃虾”。生螃蟹我未吃过,想来一定非常好吃。活虾我可吃得多了。前几年回乡,家乡人知道我爱吃“呛虾”,于是餐餐有呛虾。我们家乡的呛虾是用酒把白虾(青虾不宜生吃)“醉”死了的。解放前杭州楼外楼呛虾,是酒醉而不待其死,活虾盛于大盘中,上覆大碗,上桌揭碗,虾蹦得满桌,客人捉而食之。用广东话说,这才真是“生猛”。听说楼外楼如今也不卖呛虾了,惜哉!
下生蟹、活虾一等的,是将虾蟹之属稍加腌制。宁波的梭子蟹是用盐腌过的,醉蟹、醉泥螺、醉蚶子、醉蛏鼻,都是用高粱酒“醉”过的。但这些都还是生的。因此,都很好吃。
我以为醉蟹是天下第一鲜味。家乡人贻我醉蟹一小坛。有天津客人来,专程为他剁了几只。他吃了一小块,问:“是生的?”就不敢再吃。
“生的”,为什么就不敢吃呢?法国人、俄罗斯人,吃牡蛎,都是生吃。我在纽约南海岸吃过鲜蚌,那绝对是生的,刚打上来的,而且什么作料都不搁,经我要求,服务员才给了一点胡椒粉。好吃么?好吃极了!
为什么“切脍”生鱼、活虾好吃?曰:存其本味。
我以为“切脍”之风,可以恢复。如果觉得这不卫生,可以仿照纽约南海岸的办法:用“远红外”或什么东西处置惩罚一下,如许既不失本味,又无致病之虞。如果如许还觉得“硌硬”,吞不下,吞下要反出来,那完满是观念上的题目。固然,我也不主张广泛推广,可以满足少数老饕的欲望,“内部发行”。
河 豚
阅报,江阴有人食河豚中毒,经补救,幸得不死。杨花扑面,节近明朗,这使我想起,正是吃河豚的时候了。苏东坡诗: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时。
梅圣俞诗:
河豚当此时,
贵不数鱼虾。
宋朝人是很爱吃河豚的,没有真河豚,就用了不知什么东西做出河豚的样子和味道,谓之“假河豚”,聊以过瘾,《东京梦华录》等书都有记载。
江阴当长江入海处不远,产河豚最多,也最好。每年春天,鱼市上有很多河豚卖。河豚的脾气很大,用小木棍捅捅它,它就把肚子鼓起来;再捅,再鼓,终至成了一个圆球。江阴河豚品种极多。我所就读的南菁中学的生物实行室里搜集了各种河豚,浸在装了福尔马林的玻璃器内。有的很大,有的小如金钱龟。颜色也各异,有带青绿色的,有白的,还有紫红的。如许齐全的河豚标本,大概只有江阴的中学才华搜集得到。
河豚有剧毒。我在读高中一年级时,江阴乡下出了一件命案,“谋杀亲夫”。“奸夫”“淫妇”在游街示众后,同时枪决。毒死丈夫的东西,即是一条煮熟的河豚。由于是“花案”,那天街的两旁有很多人鹄立伫观。但是实在没有什么悦目,奸夫淫妇都蠢而且丑,奸夫还是个黑脸的麻子。如许的命案,也只能出在江阴。
但是河豚很好吃,江南谚云“搏命吃河豚”,豁出命去,也要吃,可见其味美。据说整治得法,是不会中毒的。我的几个同砚都曾约定请我上家里吃一次河豚,说是“包管不会出题目”。江阴正街上有一饭馆,是卖河豚的。这家饭馆有一块祖传的木板,刷印保单,内容是如果在他家铺里吃河豚中毒致死,主人可以偿命。
河豚之毒在肝脏、生殖腺和血,这些可以小心地去掉。这种办法有例可援,即“洁本《金瓶梅》”是。
我在江阴读书两年,竟未吃过河豚,至今引为憾事。
野 菜
春天了,是挖野菜的时候了。踏青挑菜,是很好的风俗。人在屋里闷了一冬天,尤其是妇女,到野地里活动活动,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看看新鲜的绿色,身心一快。
南方的野菜,有枸杞、芹菜、马兰头……北方野菜则重要是苣荬菜。枸杞、荠菜、马兰头用开水焯过,加酱油、醋、香油凉拌。苣荬菜则是洗净,去根,蘸甜面酱生吃。或曰吃野菜可以“清火”,有一定道理。野菜多半带一点苦味,凡苦味菜,皆可清火。但是更紧张的是吃个新鲜。有诗人说“这是吃春天”,这话说得有点造作,但业舯鄣得过去。
敦煌变文、《云谣集杂曲子》、打枣竿、挂枝儿、吴歌,以致《白雪遗音》等等,是野菜。由于它新鲜。
五 味
山西人真能妒忌!几个山西人在北京下饭馆,坐定之后,还没有点菜,先把醋瓶子拿过来,每人喝了三调羹醋。邻座的客人直瞪眼。有一年我到太原去,快过春节了。别处过春节,都供应一点好酒,太原的油盐店却都贴出一个条子:“供应老陈醋,每户一斤。”这在山西人是大事。
山西人还爱吃酸菜,雁北尤甚。什么都拿来酸,除了萝卜、白菜,还包括杨树叶子、榆树钱儿。有人来给姑娘说亲,当妈的先问,那家有几口酸菜缸。酸菜缸多,说明家根本厚。
辽宁人爱吃酸菜白肉火锅。
北京人吃羊肉酸菜汤下杂面。
福建人、广西人爱吃酸笋。我和贾平凹在南宁,不爱吃招待所的饭,到表面瞎吃。平凹一进门,就叫:“老友面!”“老友面”者,酸笋肉丝汆汤下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叫作“老友”。
傣族人也爱吃酸。酸笋炖鸡是名菜。
延庆山里炎天爱吃酸饭。把好好的饭焐酸了,用井拔凉水一和,呼呼地就下去了三碗。
都说苏州菜甜,其实苏州菜只是淡,真正甜的是无锡。无锡炒鳝糊放那么多糖!包子的肉馅里也放很多糖,没法吃!
四川夹沙肉用大片肥猪肉夹了洗沙蒸,广西芋头扣肉用大片肥猪肉夹芋泥蒸,都极甜,很好吃,但我最多只能吃两片。
广东人爱吃甜食。昆明金碧路有一家广东人开的甜品店,卖芝麻糊、绿豆沙,广东同砚趋附者众。“番薯糖水”即用白薯切块熬的汤,这有什么好喝的呢?广东同砚曰:“好嘢!”
北方人不是不爱吃甜,只是过去糖难得。我家曾有老保姆,正定乡下人,六十多岁了。她还有个婆婆,八十几了。她有一次要回乡探亲,临行称了两斤白糖,说她的婆婆就爱喝个白糖水。
北京人很守旧,过去不知苦瓜为何物,比年有人学会吃了。菜农也有种的了。农贸市场上有很好的苦瓜卖,属于“细菜”,价颇昂。
北京人过去不吃蕹菜,不吃木耳菜,比年也有人爱吃了。
北京人在口味上开放了!
北京人过去就知道吃明确菜。由此可见,明确菜主义是可以被打倒的。
北方人初春吃苣荬菜。苣荬菜分甜荬、苦荬,苦荬相本地苦。
有一个贵州的年轻女演员上我们剧团学戏,她的妈妈不远迢迢给她寄来一包东西,是“择耳根”,或名“则尔根”,即鱼腥草。她让我尝了几根。这是什么东西?苦,倒没关系,它有一股剧烈的生鱼腥味,实在招架不了!
剧团有一干部,是写字幕的,有时也管杂务。此人是个吃辣的专家。他每天中午饭不吃菜,吃辣椒下饭。全国各地的,少数民族的,各种辣椒,他都千方百计地弄来吃。剧团到上海演出,他帮助搞炊事,这下好,不会缺辣椒吃。原以为上海辣椒欠好买,他下车第二天就找到一家专卖各种辣椒的铺子。上海人有一些是能吃辣的。
我的吃辣是在昆明练出来的,曾跟几个贵州同砚在一起用青辣椒在火上烧烧,蘸盐水下酒。一生所吃辣椒之多矣,什么朝天椒、野山椒,都不在话下。我吃过最辣的辣椒是在越南。一九四七年,由越南转道往上海,在海防街头吃牛肉粉,牛肉极嫩,汤极鲜,辣椒极辣,一碗汤粉,放三四丝辣椒就辣得不行。这种辣椒的颜色是橘黄色的。在川北,听说有一种辣椒本身不能吃,用一根线吊在灶上,汤做得了,把辣椒在汤里涮涮,就辣得不得了。云南佧佤族3有一种辣椒,叫“涮涮辣”,与川北吊在灶上的辣椒大概不相上下。
四川不能说是最能吃辣的省份,川菜的特点是辣且麻,一一搁很多花椒。四川的小面馆的墙壁上黑漆大书三个字:麻辣烫。麻婆豆腐、干煸牛肉丝、棒棒鸡:不放花椒不行。花椒得是川椒,捣碎,菜做好了,末了再放。
周作人说他的家乡整年吃咸极了的咸菜和咸极了的咸鱼,浙东人确实吃得很咸。有个同砚,是台州人,到铺子里吃包子,掰开包子就往里倒酱油。口味的咸淡和地区是有关系的。北京人说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大体不错。河北、东北人口重,福建菜多很淡。但这与个人的性格习惯也有关。湖北菜并不咸,闻一多老师却嫌云南蒙自的菜太淡。
中国人过去对吃盐很讲究,如桃花盐、水晶盐,“吴盐胜雪”,如今则全国都吃再制精盐。只有四川人腌咸菜还坚持用自贡产的井盐。
我不知道天下上还有什么国家的人爱吃臭。
过去上海、南京、汉口都卖油炸臭豆腐干。长沙火宫殿的臭豆腐由于一个大人物年轻时常吃而着名。这位大人物后来还去吃过,说了一句话:“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文化大革命”中火宫殿的影壁上就出现了两行大字:
最高指示:
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
我们一个同道到南京出差,他的爱人是南京人,嘱咐他带一点臭豆腐干返来。他千方百计,居然办到了。带到火车上,引起一车厢人的剧烈抗议。
除豆腐干外,面筋、百叶(千张)皆可臭。蔬菜里的莴苣、冬瓜、豇豆皆可臭。冬笋的老根咬不动,切下来随手就扔进臭坛子里。——我们那边很多人家都有个臭坛子,一坛子“臭卤”。腌芥菜挤下的汁放几天即成“臭卤”。臭物中最特殊的是臭苋菜秆。苋菜长老了,主茎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许小段,入臭坛。臭熟后,外皮是硬的,里面的芯结果冻状。噙住一头,一吸,芯肉即入口中。这是佐粥的无上妙品。我们那边叫作“苋菜秸子”,湖南人谓之“苋菜咕”,由于吸起来“咕”的一声。
北京人说的臭豆腐指臭豆腐乳。过去是小贩沿街叫卖的:
“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
臭豆腐就贴饼子,熬一锅虾米皮白菜汤,好饭!如今王致和的臭豆腐用很大的玻璃方瓶装,很不方便,一瓶一百块,得很长时间才华吃完,而且卖得很贵,成了奢侈品。我很希望这种包装能改进,一器装五块足矣。
我在美国吃过最臭的“气死”(干酪),洋人多闻之掩鼻,对我说起来实在没有什么,比臭豆腐差远了。
甚矣,中国人口味之杂也,敢说堪为天下之冠。
3 佤族的旧时称呼。
宋朝人的吃喝
唐宋人好像不怎么讲究大吃大喝。杜甫的《丽人行》里列叙了一些珍馐,但多系夸张想象之辞。五代顾闳中所绘《韩熙载夜宴图》中,主人、客人面前案上所列的食品不过八品,四个高足的浅碗,四个小碟子。有一碗是白色的圆球形的东西,有点像表面滚了米粒的蓑衣丸子。有一碗颜色是鲜红的,很惹眼,用放大镜细看,不过是几个带蒂的柿子!别的的看不清是什么。苏东坡是个有名的馋人,但他爱吃的好像只是猪肉。他称赞“黄州好猪肉”,但还是“富者不解吃,贫者不解煮”4。他爱吃猪头,也不过是煮得稀烂,末了浇一勺杏酪。——杏酪想必是酸里咕叽的,可以解腻。有人“忽出新意”,以山羊肉为玉糁羹,他觉得好吃得不得了。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大概只是山羊肉加碎米煮成的糊糊罢了。固然,想象起来也不难吃。
宋朝人的吃喝好像比较简单而平淡。连有天子参加的御宴也并不丰盛。御宴有定制,每一盏酒都要有歌舞杂技,好像这是重要的,吃喝在其次。幽兰居士《东京梦华录》载《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使臣诸卿只是“每分列环饼、油饼、枣塔为看盘,次列果子。惟大辽加之猪羊鸡鹅兔连骨熟肉为看盘,皆以小绳束之。又生葱韭蒜醋各一碟。三五人共列浆水一桶,立杓数枚。”“看盘”只是摆样子的,不能吃的。“凡御宴至第三盏,方有下酒肉、咸豉、爆肉、双下驼峰角子”。第四盏下酒的炙子骨头、索粉、白肉胡饼;第五盏是群仙?、开花饼、平静毕罗、干饭、缕肉羹、莲花肉饼;第六盏假鼋鱼、密浮酥捺花;第七盏排炊羊、胡饼、炙金肠;第八盏假沙鱼、独下馒头、肚羹;第九盏水饭、簇饤下饭。如此而已。
宋朝市面上的吃食好像很自制。《东京梦华录》云:“吾辈入店,则用一等琉璃浅棱碗,谓之‘碧碗’,亦谓之‘造羹’,菜蔬风雅,谓之‘造齑’,每碗十文。”《会仙酒楼》条载:“止两人对坐饮酒……即银近百两矣。”初看吓人一跳。细看,这是指餐具的价值——宋人餐具多用银。
几乎所有记两宋风俗的书无不记“市食”。钱塘吴自牧《梦粱录·分茶旅店》最为详备。宋朝的肴馔好像多是“快餐”,是现成的。中国古代人流行吃羹。“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不说是洗手炒肉丝。《水浒传》林冲的徒弟说自己“安排得好菜蔬,端整得好汁水”,“汁水”也就是羹。《东京梦华录》云“旧只用匙,今皆用箸矣”,可见本都是可喝的汤水。其次是各种熝菜、熝鸡、熝鸭、熝鹅。再次是半干的肉脯和全干的肉豝。几本书里都提到“影戏豝”,我觉得这就是四川的灯影牛肉一类的东西。炒菜也有,如炒蟹,但极少。
宋朝人饮酒和后来有些不同的,是总要有些鲜果、干果,如柑、梨、枣、柿,炒栗子、新银杏,以及莴苣、“姜油多”之类的菜蔬和玛瑙饧、泽州饧之类的糖稀。《水浒传》所谓“铺下果子按酒”,即指此类东西。
宋朝的面食品类甚多。我们如今叫作主食,宋人却叫“从食”。面食重要是饼。《水浒传》动辄说“回些面来打饼”。饼有门油、菊花、宽焦、侧厚、油锅、新样满麻。《东京梦华录》载武成王庙前海州张家、皇建院前郑家最盛,每家有五十余炉。五十几个炉子一起烙饼,真是好家伙!
遍检《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繁胜录》《梦粱录》《武林旧事》,都没有发现宋朝人吃海参、鱼翅、燕窝的记载。吃这种滋补性的高蛋白的海味,大概从明朝才开始。这大概和明朝人的纵欲有关系,记得鲁迅好像曾经说过。
宋朝人好像实行的是“分食制”。《东京梦华录》云“用一等琉璃浅棱碗……每碗十文”,可证。《韩熙载夜宴图》上画的也是各人一份,不像后来各人合坐一桌,大盘大碗,筷子勺子一起来。这一点是颇合卫生的,因不易感染肝炎。
4 此处为汪曾祺化用苏轼的诗《猪肉颂》,原诗为“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果 蔬 秋 浓
中国人吃东西讲究色香味。关于色味,我已经写过一些话,今只说香。
水 果 店
江阴有几家水果店,最大的是正街正对寿山公园的一家,水果多,个大,饱满,新鲜。一进门,扑鼻而来的是浓浓的水果香。最突出的是香蕉的甜香。这香味不是时有时无,时浓时淡,一阵一阵的,而是从早到晚都是这么香,一种长在的、永恒的香。香透肺腑,令人欲醉。
我后来到过很多地方,走进过很多水果店,都没有这家水果店的浓厚的果香。这家水果店的香味使我常常想起,永远不忘。
那年我正在爱情,初恋。
果 蔬 秋 浓
今天的活是收萝卜。收萝卜是可以任意吃的——有些果品不能任意吃,顶多尝两个,如二十世纪明月(梨)、柔丁香(葡萄),由于产量太少了,很金贵。萝卜起出来,堆成小山似的。农业工人很有经验,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样平常的,过了磅卖出去;这几个好,留下来自己吃。不消刀,用棒子打它一家伙,“棒打萝卜”嘛。咔嚓一声,萝卜就裂开了。萝卜香气四溢,吃起来甜、酥、脆。我们种的是心田美。张家口这地方的水土好像特别宜于萝卜之类作物生长,苤蓝有篮球大,疙瘩白(圆白菜)像一个小铜盆。萝卜多汁,不艮,不辣。
红皮小水萝卜,生吃也很好(有萝卜我不吃水果),我的家乡叫作“杨花萝卜”,由于杨树开花时卖。过了那几天就老了。小红萝卜气味清香。
江青一辈子只说过一句正确的话:“小萝卜去皮,真是煞风景!”我们有时陪她看影戏,开座谈会,听她东一句西一句地漫谈。开会都是半夜(她白天睡觉,夜里办公),会后有一点夜宵。有时有凉拌小萝卜,小萝卜都是削皮的。萝卜去皮,吃起来不香。
南方的黄瓜不如北方的黄瓜,水叽叽的,吃起来没有黄瓜香。
都爱吃夏初出的顶花带刺的嫩黄瓜,那是很好吃,一咬满口香。嫩黄瓜最好攥在手里整咬,不必拍,更不宜切成细丝。但也有人爱吃二茬黄瓜——秋黄瓜。
呼和浩特有一位老八路,官称“老李森”。此人保留了很多农民的习惯,说起话来满嘴粗话。我们请他到宾馆里来先容情况,他脱下一只袜子来,一边摇着这只袜子,一边谈,嘴里隔三句就要加一个“我×你妈!”他到一个老朋友曹文玉家来看我们。曹家院里有几架自种的黄瓜,他进门就摘了两条嚼起来。曹文玉说:“你洗一洗!”——“洗它做啥!”
我老是想起这两句话:“宁吃一斗葱,莫逢屈突通。”这两句话大概出自杨升庵的《古谣谚》。5屈突通不知是什么人,印象中好像是北朝的一个很凶险的武人。读书不随手做点条记,到要用时就想不起来了。我为什么老是要想起这两句话呢?由于我每天都要吃葱,爱吃葱。
“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每年小葱下来时我都要吃频频小葱拌豆腐,盐,香油,少量味精。
羊角葱蘸酱卷煎饼。
再过几天,新葱——新鲜的大葱就下来了。
我在一九五八年被定为右派,尚未下放,曾在西山八大处干了一阵活,为大葱装箱。是山东大葱,出口的,大概是出口到东南亚的。如许好的大葱我真没有见过,葱白够一尺长,粗如擀面杖。我们的使命是把大葱在大箱里码整洁,钉上木板。闻得出来,这大葱味甜不辣,很香。
新山药(土豆,或称马铃薯)快下来了,新山药入大笼蒸熟,一揭屉盖,喷香!新山药说不上有什么味道,但是就是有那么一种新山药气。羊肉卤蘸莜面卷,新山药,塞外美食。
苤蓝、茄子,口外都可以生吃。
5 原句应为:“宁服三斗葱,不逢屈突通。”《全唐诗》中有收录。
家 常 酒 菜
家常酒菜,一要有点新意,二要省钱,三要省事。偶有客来,酒渴思饮。主人卷袖下厨,一面切葱姜,调佐料,一面仍可陪客人谈天,显得从容不迫,若无其事,方故意思。如果主人手忙脚乱,客人坐立不安,这酒还喝个什么劲!
拌 菠 菜
拌菠菜是北京大酒缸最自制的酒菜。菠菜焯熟,切为寸段,加一勺芝麻酱、蒜汁,或要芥末,随意。过去(一九四八年从前)才三分钱一碟。如今北京的大酒缸已经没有了。
我做的拌菠菜稍为细致。菠菜洗净,去根,在开水锅中焯至八成熟(不可盖锅煮烂),捞出,过凉水,加一点盐,刺成菜泥,挤去菜汁,以手在盘中抟成宝塔状。先碎切香干(北方无香干,可以熏干代),如米粒大,泡好虾米,切姜末、青蒜末。香干末、虾米、姜末、青蒜末,手捏紧,分层堆在菠菜泥上,如宝塔顶。好酱油、香醋、小磨香油及少许味精在小碗中调好。菠菜上桌,将调料轻轻自塔顶淋下。吃时将宝塔推倒,诸料拌匀。
这是我的家乡制拌枸杞头、拌荠菜的办法。北京枸杞头不入馔,荠菜不香。无可怎样,代以菠菜。亦佳。清馋酒客,不妨一试。
拌 萝 卜 丝
小红水萝卜,南方叫“杨花萝卜”,由于是杨花飘时上市的。洗净,去根须,不可去皮。斜切成薄片,再切为细丝,愈细愈好。加少糖,略腌,即可装盘,轻红嫩白,颜色可爱。扬州有一种菊花,即叫“萝卜丝”。临吃,浇以三合油(酱油、醋、香油)。
或加少量海蜇皮细丝同拌,尤佳。
家乡童谣曰:“人之初,鼻涕拖;油炒饭,拌萝菠。”可见其广泛。
若无小水萝卜,可以心田美或卫青6代,但不如杨花萝卜细嫩。
6 天津市生产的绿皮萝卜。
干 丝
干丝是扬州菜。北方买不到扬州那种质地紧密,可以片薄片,切细丝的方豆腐干,可以豆腐片代。但须选色白,质紧,片薄者。切极细丝,以凉水拔二三次,去盐卤味及豆腥气。
拌干丝,拔后的豆腐片细丝入沸水中煮两三开,捞出,沥去水,置浅汤碗中。青蒜切寸段,略焯,虾米发透,并堆置豆腐丝上。五香花生米搓去皮膜,撒在周围。好酱油、小磨香油,醋(少量),淋入,拌匀。
煮干丝。鸡汤或骨头汤煮。若无鸡汤骨汤,用高压锅煮几片肥瘦肉取汤亦可,但必须有荤汤,加火腿丝、鸡丝。亦可少加冬菇丝、笋丝。或入虾仁、干贝,均无不可。欲汤白者入盐。或稍加酱油(万不可多),少量白糖,则汤色微红。拌干丝宜素,要清爽;煮干丝则不厌浓厚。
无论拌干丝,煮干丝,都要加姜丝,多多益善。
扦 瓜 皮
黄瓜(不太老即可)切成寸段,用水果刀从外至内旋成薄条,如带,成卷。剩下带籽的瓜心不消,酱油、糖、花椒、大料、桂皮、胡椒(破粒)、干红辣椒(整个)、味精、料酒(不可缺)调匀。将扦好的瓜皮投入料汁,不时以筷子翻动,使瓜皮沾透料汁,腌约一小时,取出瓜皮装盘。先装中心,然后以瓜皮面朝外,层层码好,如一小馒头,仍以所余料汁自馒头顶淋下。扦瓜皮极脆,嚼之有声,诸味均透,仍有瓜香。此法得之海拉尔一曾治过国宴的厨师。一盘瓜皮,所费不过四五角钱耳。
炒 苞 谷
昆明菜。苞谷即玉米。嫩玉米剥出粒,与瘦猪肉同炒,少放盐。略用葱花煸锅亦可,但葱花不能煸得过老,如成黑色,即不雅观。不宜用酱油,酱油会掩盖苞谷的清香。起锅时可稍烹水,但不能多,多则成煮苞谷矣!我到菜市买玉米,挑嫩的,别人都很希奇:
“挑嫩的干什么?”——“炒肉。”——“玉米能炒了吃?”北京人真是少见多怪。
松花蛋拌豆腐
北豆腐入开水焯过,俟冷,切为小骰子块,加少许盐。松花蛋(要腌得较老的),亦切为骰子块,与豆腐同拌。老姜在蒜臼中捣烂,加水,滗去渣,淋入。不宜用姜米,亦不加醋。
芝麻酱拌腰片
拌腰片要领:一、先不要去腰臊,只用快刀两面平片,剩下腰臊即可扔掉。如先将腰子平剖两半,剥出腰臊,再用刀平片,则腰片易残破不整。二、腰片须用凉水拔,反复换水,至腰片血水排净,方可用。三、焯腰片要锅大水多。等水大开,将腰片推下,旋即用笊篱抄出,不可等腰片复开。将第一次焯腰片的水泼去,洗净锅,再坐锅,水大开,将焯过一次的腰片投入再焯,旋即捞出,放凉水盆中。两次焯,则腰片已熟,而仍脆嫩。如一次焯,待腰片大开,即成煮矣。腰片凉透,挤去水,入盘,浇以芝麻酱、剁碎的郫县豆瓣、葱末、姜米、蒜泥。
拌 里 脊 片
以四川制水煮牛肉法制猪肉,亦可。里脊或通脊斜切薄片,以芡粉抓过。烧开水一锅,投入肉片,以笊篱翻拢,至肉片变色,即可捞出,加调料。
如热吃,即可倾入水煮牛肉的调料:郫县豆瓣(制碎)炒至出香味,加酱油、少量糖、料酒。末了撒碾碎的生花椒、芝麻。
焯过肉的汤,撇去浮沫,可做一个紫菜汤。
塞馅回锅油条
油条两股拆开,切成寸半长的小段。拌好猪肉(肥瘦各半)馅。馅中加盐、葱花、姜末。如加少量榨菜末或酱瓜末、川冬菜末,亦可。用手指将油条小段的洞穴捅通,将肉馅塞入,逐段下油锅炸至油条挺硬,肉馅已熟,捞出装盘。此菜嚼之酥脆。油条中有矾,略有涩味,比炸春卷味道好。
这道菜是本人首创,为任何菜谱所不载。很多菜都是馋人瞎琢磨出来的。
其 他 酒 菜
凤尾鱼、广东香肠,市上可以买到;茶叶蛋、油炸花生米、五香煮栗子、煮毛豆,各人会做;盐水鸭、水晶肘子,做起来太费事,皆不及。
故乡的食品
炒米和焦屑
小时读《板桥家书》:“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觉得很密切。郑板桥是兴化人,我的家乡是高邮,风气相似。如许的感情,是外地人们不易相识的。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这是很自制的食品。孩子买了,咯咯地嚼着。四川有“炒米糖开水”,车站船埠都有的卖,那是泡着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专业的作坊做的,不像我们那边。我们那边也有炒米糖,像别处一样,切发展方形的一块一块。也有搓成圆球的,叫作“欢乐团”。那也是作坊里做的。但通常所说的炒米,是不加糖粘结的,是“散装”的;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来,是自己家里炒的。
说是自己家里炒,其实是请了人来炒的。炒炒米要点手艺,并不是各人都会的。入了冬,大概是过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筛子,手持长柄的铁铲,大街小巷地走,这就是炒炒米的。有时带一个助手,多半是个半大孩子,是帮他烧火的。请到家里来,管一顿饭,给几个钱,炒一天。或二斗,或半石;像我们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齐,没有零琐屑碎炒的。过了这个季节,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着。一炒炒米,就让人觉得,将近过年了。
装炒米的坛子是固定的,这个坛子就叫“炒米坛子”,不做别的用途。舀炒米的东西也是固定的,一样平常人家多数是用一个香烟罐头。我的祖母用的是一个“柚子壳”。柚子,——我们那边柚子不多见,从顶上开一洞,把里面的瓤掏出来,再塞上米糠,风干,就成了一个硬壳的钵状的东西。她用这个柚子壳用了一辈子。
我父亲有一个很怪的朋友,叫张仲陶。他很有学问,曾教我读过《项羽本纪》。他薄有田产,不治生业,整天在家研究易经,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一个人用蓍草算卦。据说他有几卦算得极灵。有一家丢了一只金戒指,猜疑是女佣偷了。这女用人蒙了冤枉,来求张老师算一卦。张老师算了,说戒指没有丢,在你们家炒米坛盖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时就不大信赖,算卦怎么能算得如许准,怎么能算得出在炒米坛盖子上呢?不过他的这一卦说明了一件事,即我们那边炒米坛子是几乎家家都有的。
炒米这东西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好吃。家常预备,不过取其方便。用开水一泡,马上就可以吃。在没有什么东西好吃的时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来了寻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点心。郑板桥说“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也是说其省事,比下一碗挂面还要简单。炒米是吃不饱人的。一大碗,其实没有多少东西。我们那边吃泡炒米,一样平常是抓上一把白糖,如板桥所说 “佐以酱姜一小碟”,也有,少。我如今年龄大了,如有人请我吃泡炒米,我倒甘心来一小碟酱生姜,——最好滴几滴香油,那倒是还有点意思的。别的还有一种吃法,用猪油煎两个嫩荷包蛋——我们那边叫作“蛋瘪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这种食品是只有“惯宝宝”才华吃得到的。谁家要是老给孩子吃这种东西,街坊就会有议论的。
我们那边还有一种可以急就的食品,叫作“焦屑”。煳锅巴磨成碎末,就是焦屑。我们那边,餐餐吃米饭,顿顿有锅巴。把饭铲出来,锅巴用小火烘焦,起出来,卷成一卷,存着。锅巴是不会坏的,不发馊,不长霉,攒够一定的数目,就用一具小石磨磨碎,放起来。焦屑也像炒米一样,用开水冲冲,就能吃了。焦屑调匀后成糊状,有点像北方的炒面,但比炒面爽口。
我们那边的人家预备炒米和焦屑,除了方便,原来还有一层意思,是应急。在不能正常煮饭时,可以用来充饥。这很有点像古代行军用的“糒”。有一年,记不得是哪一年,总之是我还小,还在上小学,党军(国民革命军)和联军(孙传芳的军队)在我们县境内开了仗,很多人都躲进了红十字会。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信念,各人都以为红十字会是哪一方的军队都不能打进去的,进了红十字会就安全了。红十字会设在炼阳观,这是一个羽士观。我们一家带了一点行李进了炼阳观。祖母指挥着,特别关照,把一坛炒米和一坛焦屑带了去。我对这种冲破通例的生存极感爱好。晚上,爬到吕祖楼上去,看双方军队枪炮的火光在东北面不知什么地方一阵一阵地亮着,觉得有点告急,也很好玩。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饭,这一晚上,我们是冲炒米、泡焦屑度过的。没有床铺,我把几个羽士诵经用的蒲团拼起来,在上面睡了一夜。这实在是我小时候度过的一个浪漫主义的夜晚。
第二天,没事了,各人就都回家了。
炒米和焦屑和我家乡的贫穷和恒久的动乱是有关系的。
端午的鸭蛋
家乡的端午,很多风俗和外地一样。系百索子。五色的丝线拧成小绳,系在手腕上。丝线是掉色的,洗脸时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红一道绿一道的。做香角子。丝线缠成小粽子,里头装了香面,一个一个串起来,挂在帐钩上。贴五毒。红纸剪成五毒,贴在门坎上。贴符。这符是城隍庙送来的。城隍庙的老羽士还是我的寄名干爹,他每年端午节前就派小羽士送符来,还有两把小纸扇。符送来了,就贴在堂屋的门楣上。一尺来长的黄色、蓝色的纸条,上面用朱笔画些莫名其妙的道道,这就能辟邪么?喝雄黄酒。用酒和的雄黄在孩子的额头上画一个王字,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有一个风俗不知别处有不:放黄烟子。黄烟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里面灌的不是硝药,而是雄黄。点着后不响,只是冒出一股黄烟,能冒好一会儿。把点着的黄烟子丢在橱柜下面,说是可以熏五毒。小孩子点了黄烟子,常把它的一头抵在板壁上写虎字。写黄烟虎字笔画不能断,所以我们那边的孩子都会写草书的“一笔虎”。还有一个风俗,是端午节的午饭要吃“十二红”,就是十二道红颜色的菜。十二红里我只记得有炒红苋菜、油爆虾、咸鸭蛋,别的的都记不清,数不出了。也许十二红只是一个名目,不一定真凑足十二样。不过午饭的菜都是红的,这一点是我没有记错的,而且,苋菜、虾、鸭蛋,一定是有的。这三样,在我的家乡,都不贵,多数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乡是水乡。出鸭。高邮大麻鸭是著名的鸭种。鸭多,鸭蛋也多。高邮人也善于腌鸭蛋。高邮咸鸭蛋于是出了名。我在苏南、浙江,每逢有人问起我的籍贯,回答之后,对方就会肃然起敬:“哦!你们那边出咸鸭蛋!”上海的卖腌腊的店肆里也卖咸鸭蛋,必用纸条特别标明:“高邮咸蛋”。高邮还出双黄鸭蛋。别处鸭蛋也偶有双黄的,但不如高邮的多,可以成批输出。双黄鸭蛋味道其实无特别处。还不就是个鸭蛋!只是切开之后,里面圆圆的两个黄,使人惊奇不已。我对他乡人称道高邮鸭蛋,是不大高兴的,好像我们那穷地方就只出鸭蛋似的!不过高邮的咸鸭蛋,确实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袁枚的《随园食单·小菜单》有“腌蛋”一条。袁子才这个人我不喜好,他的《食单》好些菜的做法是听来的,他自己并不会做菜。但是《腌蛋》这一条我看后却觉得很密切,而且“与有荣焉”。文不长,录如下:
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细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间,先夹取以敬客,放盘中。总宜切开带壳,黄白兼用;不可存黄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寻常食用,一样平常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苏北有一道名菜,叫作“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邮鸭蛋黄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鸭蛋,蛋黄是浅黄色的,这叫什么咸鸭蛋呢!
端午节,我们那边的孩子兴挂“鸭蛋络子”。头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丝线打好了络子。端午一早,鸭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个。鸭蛋有什么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壳的。鸭蛋壳有白的和淡青的两种。二要挑形状悦目的。别说鸭蛋都是一样的,细看却不同。有的样子蠢,有的清秀。挑好了,装在络子里,挂在大襟的纽扣上。这有什么悦目呢?然而它是孩子心爱的饰物。鸭蛋络子挂了多半天,什么时候孩子一高兴,就把络子里的鸭蛋掏出来,吃了。端午的鸭蛋,新腌不久,只有一点淡淡的咸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鸭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头外,不把蛋壳碰破。蛋黄、蛋白吃光了,用净水把鸭蛋壳里面洗净,晚上捉了萤火虫来,装在蛋壳里,空头的地方糊一层薄罗。萤火虫在鸭蛋里一闪一闪地亮,悦目极了!
小时读囊萤映雪故事,觉得东晋的车胤用练囊盛了几十只萤火虫,照了读书,还不如用鸭蛋壳来装萤火虫。不过用萤火虫照亮来读书,而且一夜读到天亮,这能行么?车胤读的是手写的卷子,字大,若是读如今的新五号字,大概是不行的。
咸菜茨菰汤
一到下雪天,我们家就喝咸菜汤,不知是什么道理。是由于雪天买不到青菜?那也不见得。除非大雪三日,卖菜的出不了门,否则他们总还会上市卖菜的。这大概只是一种习惯。一早起来,瞥见飘雪花了,我这就知道:今天中午是咸菜汤!
咸菜是青菜腌的。我们那边过去不种白菜,偶有卖的,叫作“黄芽菜”,是外地运去的,很宝贵。一盘黄芽菜炒肉丝,是上等菜。寻常吃的,都是青菜,青菜似油菜,但高大得多。入秋,腌菜,这时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担地买来,洗净,晾去水气,下缸。一层菜,一层盐,码实,即成。随吃随取,可以不绝吃到第二年春天。
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细、嫩、脆、甜,难可相比。
咸菜汤是咸菜切碎了煮成的。到了下雪的气候,咸菜已经腌得很咸了,而且已经发酸。咸菜汤的颜色是暗绿的。没有吃惯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欲的。
咸菜汤里有时加了茨菰片,那就是咸菜茨菰汤。大概叫茨菰咸菜汤,都可以。
我小时候对茨菰实在没有好感。这东西有一种苦味。民国二十年(即1931年),我们家乡闹大水,各种作物减产,只有茨菰丰收。那一年我吃了很多茨菰,而且是不去茨菰的嘴子的,真难吃。
我十九岁离乡,辗转漂泊,三四十年没有吃到茨菰,并不想。
前好几年,春节后数日,我到沈从文老师家去拜年,他留我用饭,师母张兆和炒了一盘茨菰肉片。沈老师吃了两片茨菰,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我认可他这话。吃菜讲究“格”的高低,这种语言正是沈老师的语言。他是对什么事物都讲“格”的,包括对于茨菰、土豆。
由于久违,我对茨菰有了感情。前几年,北京的菜市场在春节前后有卖茨菰的。我见到,必要买一点返来加肉炒了。家里人都不怎么爱吃。所有的茨菰,都由我一个人“包圆儿”了。
北方人不识茨菰。我买茨菰,总要有人问我:“这是什么?”——“茨菰。”——“茨菰是什么?”这可欠好回答。
北京的茨菰卖得很贵,价钱和“洞子货”(温室所产)的西红柿、野鸡脖韭菜差不多。
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菰汤。
我惦记家乡的雪。
苏州人特重塘鳢鱼。上海人也是,一提起塘鳢鱼,眉飞色舞。塘鳢鱼是什么鱼?我向往之久矣。到苏州,曾想尝尝塘鳢鱼,未能如愿。后来我知道:塘鳢鱼就是虎头鲨,嗐!
塘鳢鱼亦称土步鱼。《随园食单》:“杭州以土步鱼为上品,而金陵人贱之,目为虎头蛇,可发一笑。”虎头蛇即虎头鲨。这种鱼样子不悦目,而且有点凶险。浑身紫褐色,有细碎黑斑,头大而多骨,鳍如蝶翅。这种鱼在我们那边也是贱鱼,是不能上席的。苏州人做塘醴鱼有清炒、椒盐多法。我们家乡通常的吃法是汆汤,加醋、胡椒。虎头鲨汆汤,鱼肉极细嫩,松而不散,汤味极鲜,开胃。
砗螯,我的家乡叫馋螯,砗螯是扬州人的叫法,我在大连见到花蛤,我以为就是砗螯,不是。形状很相似,入口全不同。花蛤肉粗而硬,咬不动。砗螯极柔软细嫩。砗螯好像是淡水里产的,味道却似海鲜。有点像蛎黄,但比蛎黄味道清爽。比青蛤、虾子味厚。砗螯可清炒,烧豆腐,或与咸肉同煮。砗螯烧乌青菜(江南人叫塌苦菜),风味绝佳。乌青菜如是经霜而现拔的,尤美。我不食砗螯四十五年矣。
砗螯壳稍呈三角形,质坚,白如细瓷,而有各种颜色的弧形花斑,有浅紫的,有暗红的,有赫石、墨蓝的,很悦目。家里买了砗螯,挖出砗螯肉,我们就从一堆砗螯壳里去挑选,挑到好的,洗净了留起来玩。砗螯壳的铰合部有两个突出的尖嘴子,把尖嘴子在糙石上磨磨,不一会儿就磨出两个小圆洞,含在嘴里吹,呜呜地响,且有细细颤音,如风吹窗纸。
螺蛳到处有之。我们家乡明朗吃螺蛳,谓可以明目。用五香煮熟螺蛳,分给孩子,一人半碗,由他们自己用竹签挑着吃。孩子吃了螺蛳,用小竹弓把螺蛳壳射到屋顶上,喀啦喀啦地响。炎天“捡漏”,瓦匠总要扫下好些螺蛳壳。这种小弓不作别的用处,就叫作螺蛳弓,我在小说《戴车匠》里对螺蛳弓有较具体的描写。
蚬子是我所见过的贝类里最小的了,只有一粒瓜子大。蚬子是剥了壳卖的。剥蚬子的人家附近堆了很多多少蚬子壳,像一个坟头。蚬子炒韭菜,很下饭。这种东西非常自制,为小户人家的恩物。
有一年修运河堤。按工程规定,有一段堤面应铺碎石,包工的贪污了款子,在堤面铺了一层蚬子壳。前来检收的委员,坐在汽车里,向外一看,白花花的一片,还抽着雪茄烟,连说:“很好!很好!”
野鸭·鹌鹑·斑鸠·鵽
过去我们那边野鸭子很多。水乡,野鸭子自然多。秋冬之际,天上有时“过”野鸭子,黑乎乎的一大片,在地上可以听到它们鼓翅的声音,呼呼的,好像刮大风。野鸭子是枪打的(野鸭肉里常常有很细的铁沙子,吃时要小心),但打野鸭子的人自己不进城来卖。卖野鸭子有专门的摊子。有时卖鱼的也卖野鸭子,把一个养活鱼的木盆翻过来,野鸭一对一对地摆在盆底,卖野鸭子是不消秤约的,都是一对一对地卖。野鸭子是有一定分量的。依分量大小,有一定的名称,如“对鸭”“八鸭”。哪一种有多大分量,我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卖野鸭子都是带毛的。卖野鸭子的可以代客就地去毛,拔野鸭毛是不能用开水烫的。野鸭子皮薄,一烫,皮就破了。干拔,卖野鸭子的把一只鸭子放入一个麻袋里,一手提鸭,一手拔毛,一会儿就拔净了。一一放在麻袋里拔,是防止鸭毛飞散。代客拔毛,不另收费,卖野鸭子的只要那一点鸭毛。——野鸭毛是值钱的。
野鸭的吃法通常是切块红烧。清炖大概也可以吧,我没有吃过。野鸭子肉的特点是细、“酥”,不像家鸭通常肉老。野鸭烧咸菜是我们那边的家常菜。里面的咸菜尤其是佐粥的妙品。
如今我们那边的野鸭子很少了。前几年我回乡一次,偶有,卖得很贵。据说是由于县里对各乡水利做了全面综合治理,过去的水荡子、荒滩少了,野鸭子无处栖息。而且,野鸭子过去是吃收割后遗撒在田里的谷粒的,如今收割得很干净,颗粒归仓,野鸭子没有什么可吃的,不来了。
鹌鹑是用网捕的。我们那边吃鹌鹑的人家少,由于这东西只有由乡下的亲戚送来,市面上没有卖的。鹌鹑多数是用五香卤了吃,也有用油炸了的。鹌鹑能斗,但我们那边无斗鹌鹑的风气。
我瞥见过猎人打斑鸠。我在读初中的时候,午饭后,我到学校后面的野地里去玩。野地里有小河,有野蔷薇,有金黄色的茼蒿花,有苍耳(苍耳子有小钩刺,能挂在衣裤上,我们管它叫“万把钩”),有才抽穗的芦荻。在一片树林里,我发现一个猎人。我们那边猎人很少,我从来没有见过猎人,但是我一瞥见他,就知道:他是一个猎人。这个猎人给我一个非常猛厉的印象。他穿了一身黑,下面却缠了鲜红的绑腿。他很瘦。他的眼睛黑,而冷。他握着枪。他在干什么?树林上面飞过一只斑鸠。他在追逐这只斑鸠。斑鸠分明已经发现猎人了。它想逃脱。斑鸠飞到北面,在树上落一落,猎人一步一步往北走。斑鸠连忙往南面飞,猎人扬头看了一眼,斑鸠落定了,猎人又一步一步往南走,非常冷静。这是一场无声的,然而非常告急的、坚持的较量。斑鸠来回飞,猎人来回走。我很希奇,为什么斑鸠不往树林表面飞。如许几个来回,斑鸠慌了神,它飞得不稳了,歪歪倒倒的,失去了原来均匀的节奏。突然,砰——枪声一响,斑鸠应声而落。猎人走过去,拾起斑鸠,看了看,装在猎袋里。他的眼睛很黑,很冷。
我在小说《异秉》里提到王二的熏烧摊子上,春天,卖一种叫作“鵽”的野味,现这种东西我在别处没瞥见过。“鵽”这个字很多人也不认得。多数字典里不收。《辞海》里倒有这个字,标音为(duH又读zhuQ)。zhuQ与我乡读音较近,但我们那边是读入声的,这只有用国际音标才标得出来。纵然用国际音标标出,在不知道“短促急收藏”的北方人也是读不出来的。《辞海》“鵽”字条下注云:“见鵽鸠”,似以为“鵽”即“鸠”。而在“鵽鸠”条下注云:“鸟名。雉属。即‘沙鸡’。”这就不对了。沙鸡我是见过的,吃过的。内蒙古、张家口多出沙鸡。《尔雅·释鸟》郭璞注:“出北方沙漠地。”不错。北京冬季偶尔也有卖的。沙鸡嘴短而红,腿也短。我们那边的鵽却是水鸟,嘴长,腿也长。鵽的滋味和沙鸡有天渊之别。沙鸡肉较粗,略带酸味;鵽肉极细,非常香。我一辈子没有吃过比鵽更香的野味。
蒌蒿·枸杞·荠菜·马齿苋
小说《大淖记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赤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我在书面下方加了一条注:“蒌蒿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作‘蒌蒿薹子’,加肉炒食极清香。……”蒌蒿的蒌字,我小时不知怎么写,后来偶然看了一本什么书,才知道的。这个字音“吕”。我小学有一个同班同砚,姓吕,我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蒌蒿薹子”(蒌蒿薹子家开了一间糖坊,小学结业后未升学,我们瞥见他坐在糖坊里当小老板,觉得很滑稽)。但我查了几本字典,“蒌”都音“楼”,我有点模糊了。“楼”、“吕”一声之转。很多从“娄”的字都读“吕”,如“屡”“缕”“褛”……这本来无所谓,读“楼”读“吕”,关系不大。但字典上都说蒌蒿是蒿之一种,即白蒿,我却有点不以为然了。我小说里写的蒌蒿和蒿其实不干系。读苏东坡《惠崇春江晚景》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此蒌蒿生于水边,与芦芽为伴,分明是我的家乡人所吃的蒌蒿,非白蒿。大概“即白蒿”的蒌蒿别是一种,未可知矣。深望懂诗、懂植物学,也懂吃的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我的小说注文中所说的“极清香”,很不具体,嗅觉和味觉是很难比方,无法具体的。昔人以为荔枝味似软枣,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我所谓“清香”,即食时如坐在河滨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这是实话,并非故作玄言。
枸杞到处都有。开花后结长圆形的小浆果,即枸杞子。我们叫它“狗奶子”,形状颇像。本地产的枸杞子没有入药的,大概不如宁夏产的好。枸杞是多年生植物。春天,冒出嫩叶,即枸杞头。枸杞头是容易采到的。偶尔也有近城的墟落的女孩子采了,放在竹篮里叫卖:“枸杞头来!”——枸杞头可下油盐炒食;或用开水焯了,切碎,加香油、酱油、醋,凉拌了吃。那滋味,也只能说“极清香”。春天吃枸杞头,云可以清火,如北方人吃苣荬菜一样。
“三月三,荠菜花赛牡丹。”俗谓是日以荠菜花置灶上,则蚂蚁不上锅台。
北京也偶有荠菜卖。菜市上卖的是园子里种的,茎白叶大,颜色较野生者浅淡,无香气。农贸市场间有南方的老太太挑了野生的来卖,则又过于细瘦,如一团乱发,制熟后倔强扎嘴。总不如南方野生的有味。
江南人惯用荠菜包春卷,包馄饨,甚佳。我们家乡有用来包春卷的,用来包馄饨的没有, 我们家乡没有“菜肉馄饨”。一样平常是凉拌。荠菜焯熟剁碎,界首茶干切细丁,入虾米,同拌。这道菜是可以上酒席作凉菜的。酒席上的凉拌荠菜都用手抟成一座尖塔,临吃推倒。
马齿苋如今很少有人吃。古代这是相称紧张的菜蔬。苋分人苋、马苋。人苋即今苋菜,马苋即马齿苋。我的祖母每于炎天摘肥嫩的马齿苋晾干,过年时做馅包包子。她是吃长斋的,这种包子只有她一个人吃。我有时从她的盘子里拿一个,蘸了香油吃,挺香。马齿苋有点淡淡的酸味。
马齿苋开花,花瓣如一小囊。我们有时捉了一个哑巴知了,——知了是应该会叫的,捉住一个哑巴,多么扫兴!于是就摘了两个马齿苋的花瓣套住它的眼睛,——马齿苋花瓣套知了眼睛正符合,一撒手,这知了就拼命往高处飞,不绝飞到看不见!
“三年自然灾害”,我在张家口沙岭子吃过不少马齿苋。当时候,这是宝物!
鱼我所欲也
石 斑 鱼
我第一次吃石斑鱼是在一九四七年,在越南海防一家华侨开的饭馆里。那吃法很别致。一条很大的石斑鱼,红烧,同时上一大盘生的薄荷叶。我仿照邻座人的办法,吃一口石斑鱼,嚼几片薄荷叶。这薄荷可把口中残余的鱼味去掉,再吃第二口,则鱼味常新。这种吃法,国内似没有。越南人爱吃薄荷,华侨饭馆如许的搭配,盖受越南人之影响。
石斑鱼有红斑,青斑——即灰鼠斑。灰鼠斑尤为宝贵,清蒸最好。
鳜 鱼
这都是江鱼。
鲥鱼如今卖到两百多块钱一斤,成了走后门送礼的东西,“吃的人不买,买的人不吃”。
刀鱼极鲜、肉极细,但多刺。金圣叹尝以为刀鱼刺多是人生恨事之一。不会吃刀鱼的人是很容易卡到嗓子的。镇江人以刀鱼煮至稀烂,用纱布滤去细刺,以做汤,下面,即谓“刀鱼面”,很美。
黄 河 鲤 鱼
我不爱吃鲤鱼,由于肉粗,且有土腥气,但黄河鲤鱼除外。在河南开封吃过黄河鲤鱼,后来在山东水泊梁山下吃过黄河鲤鱼,名不虚传。辨黄河鲤与非黄河鲤,只需看鲤鱼剖开后内膜是白的还是黑的。白色者是真黄河鲤,黑色者是假货。梁山一带人对鲤鱼很重视,酒席上必须有鲤鱼,“无鱼不成席”。婚宴尤不可少。梁山一带人对即将完婚的青年男女,不说是“等着吃你的喜酒”,而说“等着吃你的鱼!”鲤鱼要吃三斤左右的,价也最贵。《水浒传·吴学究说三阮撞筹》中吴用说他“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讲授,今来要对付十数尾金色鲤鱼,要重十四五斤的”。鲤鱼大到十四五斤,欠好吃了,写《水浒传》的施耐庵、罗贯中对吃鲤鱼外行。
鳝 鱼
淮安人能做全鳝席,一桌子菜,满是鳝鱼。除了烤鳝背、炝虎尾等名堂,重要的做法一是炒,二是烧。鳝鱼烫熟切丝再炒,叫作“软兜”;生炒叫炒脆鳝。红烧鳝段叫“火烧马鞍桥”,更粗的鳝段叫“闷张飞”。制鳝鱼都要下大量姜、蒜,上桌后撒胡椒,不厌其多。
肉食者不鄙
狮 子 头
狮子头是淮安菜。猪肉肥瘦各半,爱吃肥的亦可肥七瘦三,要“细切粗斩”,如石榴米大小(绞肉机绞的肉末不行),荸荠切碎,与肉末同拌,用手抟成招柑大的球,入油锅略炸,至外结薄壳,捞出,放进水锅中,加酱油、糖,慢火煮,煮至透味,收汤放入深腹大盘。
狮子头松而不散,入口即化,北方的“四喜丸子”不能与之相比。
周总理在淮安住过,会做狮子头,曾在重庆红岩八路军办事处做过一次,说:“多年不做了,来来来,尝尝!”想必做得很成功,由于语气中表露出自得。
我在淮安中学读过一个学期,食堂里有一次做狮子头,一大锅油,狮子头像炸麻团似的在油里翻滚,捞出,放在碗里上笼蒸,下衬白菜。一样平常狮子头多是红烧,食堂所做却是白汤,我觉最能存其本味。
镇 江 肴 蹄
镇江肴蹄,盐渍,加硝,放大盆中,以巨大石块压之,至肥瘦肉都已板实,取出,煮熟,晾去水气,切厚片,装盘。瘦肉颜色殷红,肥肉白如羊脂玉,入口不腻。
吃肴肉,要蘸镇江醋,加嫩姜丝。
乳 腐 肉
乳腐肉是苏州松鹤楼的名菜,制法未详。我所做乳腐肉乃以意为之。猪肋肉一块,煮至六七成熟,捞出,俟冷,切大片,每片须带肉皮,肥瘦肉,用煮肉原汤入锅,红乳腐碾烂,加冰糖、黄酒,小火焖。乳腐肉嫩如豆腐,颜色红亮,下饭最宜。汤汁可蘸银丝卷。
腌 笃 鲜
上海菜。鲜肉和咸肉同炖,加扁尖笋。
东 坡 肉
浙江杭州、四川眉山,全国到处都有东坡肉。苏东坡爱吃猪肉,见于诗文。东坡肉其实就是红烧肉,功夫全在火候。先用烈火攻,大滚儿开,即加作料,用微火慢炖,汤汁略起小泡即可。东坡论煮肉法,云须忌水,不得已时可以浓茶烈酒代之。完全不加水是不行的,会焦煳粘锅,但水不能多。要加大量黄酒。扬州炖肉,还要加一点高粱酒。加浓茶,我试过,也吃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传东坡有一首诗:“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若要不俗与不瘦,除非每天笋烧肉。”未必可靠,但苏东坡有时是会写这种打油体的诗的。冬笋烧肉,是很好吃。我的大姑妈善做这道菜,我每次到姑妈家,她都做。
霉干菜烧肉
这是绍兴菜,全国各处皆有,但不似绍兴人三天两头就要吃一次,鲁迅一辈子大概都离不开霉干菜。《风波》里所写的蒸得黝黑的霉干菜很诱人,那大概是不放肉的。
黄鱼鲞烧肉
宁波人爱吃黄鱼鲞(黄鱼干)烧肉,广东人爱吃咸鱼烧肉,这都是外地人所不能理解的口味,其实这种搭配是很有道理的。近几年由于违法乱捕,黄鱼产量锐减,连新鲜黄鱼都很难吃到,更不消说黄鱼鲞了。
火 腿
浙江金华火腿和云南宣威火腿风格不同。金华火腿味清,宣威火腿味重。
昆明过去火腿很多,哪一家饭铺里都能吃到火腿。昆明人爱吃肘棒的部位,横切成圆片,外裹一层薄皮,里面一圈肥肉,当中是瘦肉,叫作“金钱片腿”。正义路有一家火腿庄,专卖火腿,除了整只的、零切的火腿,还可以买到火腿脚爪,火腿油。火腿油炖豆腐很好吃。护国路原来有一家本地馆子,叫“东月楼”,有一道名菜“锅贴乌鱼”,乃以乌鱼片两片,中夹火腿一片,在平底锅上烙熟,味道之鲜美,难以形容。前年我到昆明去,向本地人问起东月楼,说是早就没有了,“锅贴乌鱼”遂成《广陵散》。
西岳南路吉庆祥的火腿月饼,全国第一。一个重旧秤四两,名曰“四两砣”。吉庆祥还在,而且有了分号,所制四两砣不减当年。
腊 肉
湖南人爱吃腊肉。农村人家杀了猪,大部分都腌了,挂在厨灶房梁上,烟熏成腊肉。我不怎样爱吃腊肉,有一次在长沙一家大饭店吃了一回蒸腊肉,这盘腊肉真喝彩。通常的腊肉是条状,切片不成形,这盘腊肉却是切成颇大的整洁的方片,而且蒸得极烂,我没有想到腊肉能蒸得如许烂!入口香糯,真是难得。
夹沙肉·芋泥肉
夹沙肉和芋泥肉都是甜的,夹沙肉是川菜,芋泥肉是广西菜。厚膘豚肩肉,煮半熟,捞出,沥去汤,过油灼肉皮起泡,候冷,切大片,两片之间不切通,夹入豆沙,装碗笼蒸,蒸至四川人所说“粑而不烂”倒扣在盘里,上桌,是为夹沙肉。芋泥肉做法与夹沙肉相似,芋泥较豆沙尤为细腻,且有芋香,味较夹沙肉更胜一筹。
白 肉 火 锅
白肉火锅是东北菜。其特点是肉片极薄,是把大块肉冻实了,用刨子刨出来的,故入锅一涮就熟,很嫩。白肉火锅用海蛎子(蚝)作锅底,加酸菜。
烤 乳 猪
烤乳猪原来各地都有,清代满汉餐席上必有这道菜,后来别处渐渐没有,只有广东不绝盛行,大饭店或烧腊摊上的烤乳猪都很好。烤乳猪如果抹一点甜面酱卷薄饼吃,一定不亚于北京烤鸭。可惜广东人不大懂得吃饼,一样平常烤乳猪只作为冷盘。
贴 秋 膘
人到炎天,没有什么胃口,饭食平淡简单,芝麻酱面(过水,抓一把黄瓜丝,浇点花椒油);烙两张葱花饼,熬点绿豆稀粥——两三个月下来,体重多数要减少一点。金风抽丰一起,胃口大开,想吃点好的,增加一点营养,赔偿赔偿炎天的丧失,北方人谓之“贴秋膘”。
北京人所谓“贴秋膘”有特殊的含意,即吃烤肉。
烤肉大概源于少数民族的吃法。日本人称烤羊肉为“成吉思汗料理”(青木正儿《中华腌菜谱》里提到),好像这是蒙古人的东西。但我看《元朝秘史》,并没有看到烤肉。成吉思汗固然是吃羊肉的,《秘史》里频频提到他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吃了一只“双母乳的羊羔”。羊羔而是“双母乳”(两只母羊喂奶)的,想必十分肥嫩。一顿吃一只羊羔,这食量是够可以的。但好像只是白煮,即便是烤,也会是整只地烤,不会像北京的烤肉一样。如果是北京的烤肉,他吃起来大概也不耐烦,觉得不过瘾。我去过内蒙古频频,也没有在草原上吃过烤肉。那么,这是不是蒙古料理,颇可存疑。北京卖烤肉的,都是回族人馆子。“烤肉宛”原来有齐白石写的一块小匾,写得明确:“清真烤肉宛。”这块匾是写在宣纸上的,嵌在镜框里,字写得很好,后面还加了两行注脚:“诸书无烤字,应人所请自我作古。”我曾写信问过语言文字学家朱德熙,是不是古代没有“烤”字,德熙复信说古代字书上确实没有这个字。看来“烤”字是近代人造出来的字了。这是不是回族人的吃法?我到过回族人集中的兰州,到过新疆的乌鲁木齐、伊犁、吐鲁番,都没有见到如北京烤肉一样的烤肉。烤羊肉串是到处有的,但那是别的一种。北京的烤肉起源于何时,原是哪个民族的,已不可考。反正它已经在北京生根落户,成了北京“三烤”(烤肉,烤鸭,烤白薯)之一,是“北京吃儿”的代表作了。
北京烤肉是在“炙子”上烤的。“炙子”是一根一根铁条钉成的圆板,下面烧着大块儿的劈柴,松木或果木。羊肉切成薄片(也有烤牛肉的,少),由堂倌在大碗里拌好佐料——酱油、香油、料酒、大量的香菜,加一点水,交给顾客,由顾客用长筷子平摊在炙子上烤。炙子的铁条之间有小缝,下面的柴烟火气可以从缝隙中透上来,不但整个炙子受火均匀,而且使烤着的肉带柴木清香;上面的汤卤肉屑又可填入缝中,增加了烤炙的焦香。过去吃烤肉都是自己烤。由于炙子颇高,只能站着烤,或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大火烤着,表面的衣裳穿不住,多数脱得只穿一件衬衫。足蹬长凳,解衣磅礴,一边大口地吃肉,一边喝白酒,很有点慓悍豪霸之气。满屋子都是烤炙的肉香,这气氛就能使人增加三分胃口。寻常食量,吃一斤烤肉,题目不大。吃斤半,二斤,二斤半的,有的是。自己烤,嫩一点,焦一点,可以随意。而且烤本身就是个乐趣。
北京烤肉有名的三家:烤肉季,烤肉宛,烤肉刘。烤肉宛在宣武门里,我住在国会街时,几步就到了,常去。有时懒得去等炙子(由于顾客多,炙子常不得空),就派一个孩子带个饭盒烤一饭盒,买几个烧饼,一家子一顿饭,就解决了。烤肉宛去吃过的名流很多。除了齐白石写的一块匾,还有张大千写的一块。梅兰芳题了一首诗,记得第一句是“宛家烤肉旧驰名”,字和诗固然是许姬传代笔。烤肉季在什刹海,烤肉刘在虎坊桥。
从前北京人有到野地里吃烤肉的风气。玉渊潭就是个吃烤肉的地方。一边看看野景,一边吃着烤肉,别是一番滋味。听玉渊潭附近的老住户说,过去一到秋日,老远就闻到烤肉香味。
北京如今还能吃到烤肉,但都改成由服务员代烤了。端上来,那就没劲了。我没有去过。内蒙古也有“贴秋膘”的说法,我在呼和浩特就听到过。不过好像只是汉族干部或说汉语的蒙古族干部如许说。蒙古语有没有这说法,不知道。呼伦贝尔市的干部很乐意秋日“下去”考察工作或观察质料。别人就会说:“哪里是去考察、观察,是‘贴秋膘’去了。”呼伦贝尔市干部所说“贴秋膘”是说下去吃羊肉去了。但不是去吃烤肉,而是去吃手把羊肉。到了草原,少不了要吃几顿羊肉。有客人来,杀一只羊,这在牧民实在不算什么。关于手把羊肉,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收入《蒲桥集》,兹不重述。那篇文章漏了一句很紧张的话,即羊肉要秋日才好吃,大概要到农历九月,羊才上膘,才肥。羊上了膘,人才可以去“贴”。
炎天的昆虫
蝈 蝈
蝈蝈我们那边叫作“叫蛐子”。由于它长得粗壮结实,样子也不大悦目,还特别在前面加一个“侉”字,叫作“侉叫蛐子”。这东西就是会呱呱地叫。有时嫌它叫得太吵人了,在它的笼子上拍一下,它就大叫一声:“呱!——”制止了。它什么都吃。据说吃了辣椒更爱叫,我就挑顶辣的辣椒喂它。早晨,掐了南瓜花(谎花)喂它,只是取其悦目而已。这东西是咬人的。有时捏住笼子,它会从竹蓖7的洞里咬你的指头肚子一口!
尚有一种秋叫蛐子,较晚出,体小,通身碧绿如玻璃料,啼声轻脆8。秋叫蛐子养在牛角做的圆盒中,顶面有一块玻璃。我能自己做这种牛角盒子,要紧的是弄出一块大小符合的圆玻璃。把玻璃放在水盆里,用剪子剪,则不碎裂。秋叫蛐子价钱比侉叫蛐子贵得多。养好了,可以越冬。
叫蛐子是可以吃的。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扔在枯树枝火中,一会儿就熟了。味极似虾。
7蓖指蓖麻,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叶子大,掌状分裂。
8如今写作“清脆”,指(声音)清晰悦耳或(食品)脆而清香。
蝉
蝉大别有三类。一种是“海溜”,最大,色黑,啼声嘹亮。这是蝉里的楚霸王,生命力很强。我曾捉了一只,养在一个断了发条的旧座钟里,活了很多多少天。一种是“嘟溜”,体较小,绿色而有点银光,样子最悦目,啼声也好听:“嘟溜——嘟溜——嘟溜——”。一种叫“叽溜”,最小,暗赭色,也是因其啼声而得名。
蝉喜好栖息在柳树上。古人常画“高柳鸣蝉”,是有道理的。
北京的孩子捉蝉用粘竿——竹竿头上涂了粘胶。我们小时候则用蜘蛛网。选一根结实的长芦苇,一头撅成三角形,用线缚住,瞥见有大蜘蛛网就一绞,三角里络满了蜘蛛网,很粘。瞅准了一只蝉,轻轻一捂,蝉的翅膀就被粘住了。
佝偻丈人承蜩,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工具。
蜻 蜓
家乡的蜻蜓有三种。
一种极大,头胸浓绿色,腹部有黑色的环纹,尾部两侧有革质的小圆片,叫作“绿豆钢”。这家伙锋利得很,飞时巨大的翅膀磨得嚓嚓地响。或捉之置室内,它会对着窗玻璃猛撞。
一种即常见的蜻蜓,有灰蓝色和绿色的。蜻蜓的眼睛很尖,但到黄昏后眼力就有点不济。它们栖息着不动,从后面轻轻伸手,一捏就能捏住。玩蜻蜓有一种恶作剧的玩法:掐一根狗尾巴草,把草茎插进蜻蜓的屁股,一撒手,蜻蜓就带着狗尾巴草的穗子飞了。
一种是红蜻蜓。不知道什么道理,说这是灶王爷的马。
尚有一种纯黑的蜻蜓。身上、翅膀都是深黑色,我们叫它鬼蜻蜓,由于它有点鬼气。也叫“寡妇”。
刀 螂
刀螂即螳螂。螳螂是很悦目的。螳螂的头可以四周转动。螳螂翅膀嫩绿,颜色和脉纹都很美。昆虫翅膀悦目的,为螳螂,为纺织娘。
或问:你写这些昆虫什么意思?答曰:我只是希望如今的孩子也能玩玩这些昆虫,对自然发生爱好。如今的孩子多数只在电子玩具包围中长大,未必是好事。
冬 天 的 树
冬 天 的 树
冬天的树,伸出细细的枝子,像一阵淡紫色的烟雾。
冬天的树,像一些铜板蚀刻。
冬天的树,简练,清晰。
冬天的树,现出了它的满身。
冬天的树,落尽了所有的叶子,为了不受风的摇撼。
冬天的树,轻轻地、轻轻地呼吸着,树梢隐隐地升沉。
冬天的树在静静地思索。
(这是冬天了,本年真不算冷。空气有点潮湿起来,怕是要下一场小雨了吧。)
冬天的树,已经出了一些比米粒还小的压?,裹在黑色的鞘壳里,偷偷地露出一点娇红。
冬天的树,很快就会吐出一朵一朵透明的、嫩绿的新叶,像一朵一朵火焰,飘动在天空中。
很快,就会满树都是繁华的、丰盛的、浓密的绿叶,在丽日和风之中,兴高采烈,大声地喧哗。
标 语
游行过去了。已经有多少天了?……
下午一点钟游行,如今,可以走了。把墨水瓶盖起来,椅子推到桌子底下,摸一摸钥匙,走。立即,这个城市变了样子。人走到街上来,变成了队伍。沉静、平稳的,然而凝炼的、湍急的队伍。人们从自己身上感觉到别人的告急的肌肉和饱满的肺,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发光的眼睛。于是,队伍麋集起来,汇总起来,成了一片海。海的力量,海的声音,震惊着全城的扩音器和收音机的喇叭,哗啦,哗啦……
不绝到晚上,人们才返来,在暮色中,在每天在一定的时候亮起来的路灯底下,一群一群,一阵一阵,走在马路边上,带着没有消散的高兴和卷得整整洁齐的旗帜……
游行过去了……
如今,这里是日常生存。人来,人往。公共汽车斜驶过来,轻巧地进了站。冰糖葫芦。邮筒。鲜花店的玻璃上结着水气,一朵红花清晰地突现出来,从模糊的绿影的后面。狐皮大衣,铜鼓。炒栗子的香气。十二月上午的阳光……
但是有标语。标语留下来,标语贴在墙上,贴在日常生存里面。标语一天一天地变得更加切实,更加深刻:
我们坚决支援埃及人民。
公 共 汽 车
客岁,在公共汽车上,我的孩子问我:“小驴子有娘舅吗?”他在路上看到一只小驴子;他自己的娘舅前两天刚从桂林来,开了几天会,又走了。
本年,在公共汽车上,我的孩子告诉我:“这是洒水车,这是载重汽车,这是老吊车……我会画大卡车。我们托儿所有个小朋友,他画得棒极了,他什么都会画,他……”
我的孩子跟我说了不止一次了:“我长大了开公共汽车!”我想了一想,我没故意见。不过,这一来,每次上公共汽车,我就只好更得顺着他了。
从前,一上公共汽车,我总是向后面看看,要是有座位,能坐一会儿也好嘛。他可不,一上来就往前面钻。钻到前面干什么呢?站在那边看司机叔叔开汽车。起先他问我为什么前面那个表旁边有两个扣子大的小灯,一个红的,一个黄的?为什么亮了——又慢慢地灭了?我以为他发生爱好的也就是这两个小灯;后来我发现并不是的,他对那两个小灯已经颇为淡漠了,但还是一样一上车就急忙往前面钻,站在那边看。我知道吸引住他的早就已经不是小红灯小黄灯,是人开汽车。
我们曾经过于意见不同而发生过不愉快。有一两次由于我不很相识,没有尊重他的愿望,一上车就抱着他到后面去坐下了,及至发觉,则已经来不及了,前面已经堵得严严的,怎么也挤不过去了。于是他跟我吵了一起。“我说上前面,你定要到后面来!”——“你没有说呀!”——“我说了!我说了!”——他是没有说,不过他在心田是说了。“如今去也不行啦,这么多人!”——“刚才没有人!刚才没有人!”这以后,我就尊重他了,甭想再坐了。但是我“重新脑里明确起来”,则还在他公布了他的志愿以后。今后,一上车,我就立即往右拐,几乎已经成了本能,简直比他还积极。有时前面人多,我也带着他往前挤:“劳驾,劳驾,我们这孩子,唉!要看开汽车,咳……”
开公共汽车。这实在也不坏。
开公共汽车,这是一桩复杂的、困难的工作。开公共汽车,这不是开平凡的汽车。你知道,北京的公共汽车有多挤。在公共汽车上工作,这是对付人的工作,不是对付机器。
在北京的公共汽车上工作的,开车的,售票的,绝大部分是一些有本领的、精悍的人。我看过很多司机,很多售票员。有一些,确乎是欠好的。我看过一个面色苍白的、萎弱的售票员,他几乎一早上出车时就打不起精神来。他含含糊糊地,口齿不清地报着站名,吃力地点着钱,划着票;眼睛看也不看,带着淡淡的怨气呻吟着:“不下车的今后面走走,下面等车的人很多……”也有的司机,在车子到站,上客下客的时候就休息起来,大概看他手上的表,驾驶台后面的事他满不关心。但是我看过很多精力繁茂的,机敏灵活的,不倦怠的售票员。
我看到过一个长着浅浅的兜腮胡子和一对黝黑的大眼睛的角色,他在最挤的一趟车将近到达终点站的时候还是声若洪钟。一副配在最大的演出会上报幕的真正美丽的嗓子。大声地说了那么多话而能一点不声嘶力竭,气急败坏,这不只是个嗓子的题目。我看到过一个家伙,他每次都能在一定的地方,用一定的速度陈诉下车之后到什么地方该换乘什么车,他的声音是比较固定的,但是保持着自然的语调高低,咬字准确清晰,没有像有些售票员一样把很多字音吃了,而且由于把两个字音搭起来变成一种特殊的声调,没有变成一种过分职业化的有点油气的说白,没有把这个工作变成一种仅具形式的玩弄——而且,每一次他都是恰好把末了一句话说完,车也就到了站,他就在末了一个字的尾音里拉开了车门,顺势弹跳下车。我瞥见过一个总是高高兴兴而又风雅认真的小伙子。那是炎天,他穿一件背心,已经完全汗湿了而且弄得颇有点污脏了,但是他还是笑嘻嘻的。我瞥见他很密切地请一位乘客起来,让一位有身的女同道坐,而那位女同道不坐,说她再有两站就下车了,“坐两站也好嘛!”她竟然坚持不坐,于是他只好无可怎样地笑一笑;车上的人也都很怜悯他的笑,包括那位刚刚站起来的乘客,这个座位终于只是空着,尽管车上并不是不挤。车上的人这时想到的不是自己要不要坐下,而是想的别的一类的事情。
有那样的售票员,在瞥见有孕妇、老人、孩子上车的时候也说一声:“劳驾来,给孕妇、抱小孩的让个座吧!”说完了他就不管了。乃至有的说过了还急忙离孕妇、老人远一点,躲开抱着孩子的母亲向他看着的眼睛,他怕真给找起座位来麻烦,怕碰到霸道的乘客惹起辩说,他没有诚心,在困难面前退却了。他不。对于他所提出的给孕妇、老人、孩子让座的哀求是不会有人拒绝,不会不乐意的,由于他确是在关心着老人、孕妇和孩子,不只是履行职务,他是要想尽办法使他们安全,使他们比较舒适的,不只是说两句话。他找起座位来总是比较顺利,用不了多少时候,所以延伸不了别的事。
这不是很希奇么?是的,相识一个人的品行并不很难,只要看看他的眼睛。我瞥见,在车里人比较少一点的时候,在他把票都卖完了的时候,他和一个门生模样的女孩子在闲谈,好像谈她的姨妈怎么怎么的,看起来,这女孩是他一个邻人。而当车快到站的时候,他立即很自然地结束了发言,扬声陈诉所到的站名和转乘车辆的门路,打开车门,妥当而灵活地跳下去。我瞥见,他的背心上印着字:一九五五年北京市公共汽车公司模范售票员;底下还有一个号码,很抱歉,我把它忘了。当时我是记着的,我以为我不会忘,但是我把它忘了。我对记数目字太没有本领了——是225?是不是?如今是六点一刻,他就要交班了。他到了家,洗一个澡,一定会换一身干干净净的、雪白的衬衫,还会去看一场影戏。会的,他很愉快,他不感到十分倦怠。是和谁呢?是刚才车上那个女孩子么?这小伙子有一副招人喜好的体态:高雅。多么美丽,多有前程的小伙子!祝你幸福……
我看到过一个司机。就是跟那个苍白的、疲乏的售票员在一辆车上的司机。这是一个缄默沉静寡言的、冷静的人,有四十多岁,一张瘦瘦的黑黑的脸,脸上没有什么心情。
这个人,车是开得好的;在路上碰到什么人乱跑大概前面的自行车把不住方向,情况颇为告急时,从不大惊小怪,不使得一车的人都急忙伸出头来往外看,也不大声呵斥骑车行路的人。
这个人,一到站,就站起来,转身向后,偶尔也伸脱手来辅导一下:“那位穿蓝制服的,你要到西单才下车。请你今后走走。拿皮包的那位同道,请你偏过身子来,让这位老太太下车。车下有一个孕妇,坐专座的同道,请你站起来。今后走,今后走,后面还有地方,还可以再今后走。”很希奇,车上的人就在他的如许的简单的、平淡的话的指挥之下,变得服服帖帖,很有秩序。他从来不下令,不哀求,不道“劳驾”,不说“上下班的时候,人多,各人挤挤!”“大礼拜六的,谁不想早点回家呀,挤挤,挤挤,多上一个是一个!”“外边下着雨,相互多照顾照顾吧,都上来了最好!”“上不来了!后边车就来啦!我不乐意多上几个呀!我乐意都上来才好哩,也得挤得下呀!”他不说这些!这个人身上有一种奇异的东西,那就是:刚强、自信。
我看了看车上钉着的“公共汽车司机售票员守则”,有一条,是“负责疏导乘客”。“疏导”,这两个字是谁想出来的?这实在很好,这用在他身上是再恰当也没有了。于此可见,语言,是得要从生存里来的。我再看看“公约”,“公约”的第一条是:“热爱乘客。”我想了想,像他如许,是“热爱”么?我想,是的,是热爱,如许的冷静、刚强,也是热爱,正如同那225号的小伙子的开朗的笑容是热爱一样……
人,是有各色各样的人的。
……我的孩子长大了要开公共汽车,我没故意见。
猫
我不喜好猫。
我的祖父有一只大黑猫。这只猫很老了,老得懒得动,整天在屋里趴着。
从这只老猫我知道猫的一些习性:
猫念佛。猫不知道为什么整天“念佛”,整天呜噜呜噜不绝。这呜噜呜噜的声音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怎么发出来的。不是从喉咙里,像是从肚子里发出的。呜噜呜噜……真是希奇。别的动物没有如许不绝地念佛的。
猫洗脸。我小时洗脸很马虎,我的继母说我是猫洗脸。猫为什么要“洗脸”呢?
猫盖屎。北京人把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想遮掩而又遮不住,叫“猫盖屎”。猫怎么知道拉了屎要盖起来的?谁教给它的?——母猫,猫的妈?
我的大伯父养了十几只猫。比较宝贵的是玳瑁猫——有白、黄、黑色的斑块。如是狮子猫,即更宝贵。其他的猫也都有品,如“铁棒打三桃”——白猫黑尾,身有三块桃形的黑斑;“雪里拖枪”;黑猫、白猫、黄猫、狸猫……
我觉得不论叫什么名堂的猫,都不悦目。
只有一次,在昆明,我瞥见过一只非常悦目的小猫。
这家姓陈,是广东人。我有个同乡,姓朱,在汽船上结识了她们,母亲和女儿,攀谈起来。我这同乡爱和美丽女人来往。她的女儿上小学了。女儿很喜好我,爱跟我玩。母亲有一次在金碧路遇见我们,邀我们上她家喝咖啡。我们去了。这位母亲已经过了三十岁,人很美丽,身材高高的,腿很长。她看人眼睛眯眯的,有一种恍模糊惚的成熟的美。她斜靠在长沙发的靠枕上,神态有点慵懒。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绣墩,绣墩上一个墨绿色软缎圆垫上卧着一只小白猫。这猫真小,连头带尾只有五六寸,雪白的,白得像一团新雪。这猫也是懒懒的,不时睁开蓝眼睛顾盼一下,就又闭上了。屋里有一盆很大的素心兰,开得正好。悦目的女人、小白猫、兰花的香味,这一切是一个梦乡。
猫的最大的劣迹是交配时大张旗鼓地嚎叫。有的地方叫作“猫叫春”,北京谓之“闹猫”。不知道是由于快感或痛感,郎猫女猫(这是北京人的说法,一样平常地方都叫公猫、母猫)一递一声,叫起来没完,其声凄厉,实在讨厌。鲁迅“仇猫”,良有以也。有一老僧人为其啼声所扰,以至不能入定,乃作诗一首。诗曰:
春叫猫儿猫叫春,
看他越叫越来神。
老僧亦有猫儿意,
不敢人前叫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