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的天空中没有一丝行云,太阳的光芒毫无遮拦地在原野上跳跃。园田的生灵们被火一样的日光炙烤着:路东过人头的玉米蔫头蔫脑地站在地步里,带形的叶片上满是灰白色的尘。路西各种秧苗都被晒出了疲倦色。那边的茄秧上挂着一个又一个暗紫色的铃铛;这边的菜畦里西红柿悄悄地涨红了脸颊……
假日的午后,活蹦乱跳的孩子们没有任何的“白日梦”可以重温,悄没声的从家里跑到大街上,你家我家聚齐了,顺着墙根的阴凉处一起缓行。
大人们本不肯我们这时候离家,他们吵吵吧火儿的:“大响午头儿的,热呼啦啦的,到处一个人都没有,疯跑啥?来个‘拍巴掌的’就把你们带走了!”
小村里,“拍巴掌的"故事无根无源却代代相传。在老人们口中,“拍巴掌的”有男有女。他们都喜好在后背背上一个袋子,在头顶系上一条围巾,围巾的末端掩住口鼻,只露一双暗含杀机的眼四处逡巡。据说“拍巴掌的”专门寻找那些未经大人答应便私自外出的孩子们。一经谋面,只要用手往小孩的后背上一拍,孩子便立刻失去知觉。然后是剜眼睛、割心……
这说法让每个孩童都或多或少地懂得了人间的凶险。于是这夏日午后茫茫原野上的行走便写入了担心的内容。小搭档们一边在路上走走停停,一边抬眼观望路的止境,检察着有没有生疏人出现在视野里。系着围巾、背着口袋行走的路人天然是有的——也曾把我们吓得魂飞魄散,一头扎进玉米地里——可他们都不是“拍巴掌的”。
其时在通往园田的路上,我们经常遇到的多是小村的“传奇”。他们装点了夏日原野的溽热和沉闷。
其一是阿来—— 一个满脸都装了“构造”的矮个男人。每次碰头他都会停下脚步凑到我们跟前,拼命地做着鬼脸:拧眉、瞪眼、屈鼻、努嘴,自喉咙向齿间发出清脆的蛙鸣,“呱呜,呱呜,呱呜……”让人看了又是新奇、又是惊惧。
其二是“光棍”。“光棍”本非光棍 ,他有妻有女,因少年时父母双亡、再无手足而得名。他面色紫红、发稀漏顶,从眉眼到容貌形状都像极了神剧《我爱我家》里葛大爷饰演的谁人春生。“光棍”天生好酒,终日酩酊。路上遇见了,“光棍”本无视我等,小丫头们却总喜好在他远去的背影里模仿他踉跄的步态,换来窃笑声声。
别的,还有“傻群头”和“闷头乐”——某个生产队的两名“挑粪工”。
而最让人心生惧意的当属“四魔”—— 一个因情而伤的后生。他衣衫褴褛,面色黧黑,须发冗长。一双幽深的大眼睛里蓄满世人难以读懂的愤懑和忧伤。他总喜好一个人悄悄地蹲在路边,面色凝重,就像一位孤独的哲人在思索人生。每次相遇,我们都吓得赶紧闭嘴,而后排成一列纵队,蹑手蹑脚地从他身边疾疾走过。恐怕一不小心惊扰了他的平静。有时“四魔”情绪亢奋了,就竖起满身所有的“棘刺”,成为一只战斗着的刺猬的容貌。只见他面红耳赤,咆哮着,诅咒着。没人能听清他骂的是谁,骂的是什么。想来那恶语声声,当是一个男人眼底不曾流淌的泪,当是一个痴人心底不肯示人的伤。他以排山倒海的气势,胡言乱语的方式,恣意地发泄着对运气的不满,对人间的悲观,对爱情的绝望。每到这时我们就远远地停住脚步,躲在某个门洞里不敢靠前。等他什么时候骂累了住声了,渐渐恢复为平常的容貌,小搭档们赶紧倾巢出动,在他脑际一闪而过……
其时节,小村的奇人们都心存善念,侠客一般随意游走着的魔症们都从不伤人,那些流传于老人、孩子口中的“拍巴掌的”也执偾一个带有机密色彩的传说。于是满街筒子的巨细孩丫们,便得以自由地行走于阡陌,安闲地奔跑于旷野……
骄阳下,原野中,孩子们热得没处躲、没处藏,便诈着胆子奔向了园田的止境。那里棵棵杨树枝繁叶茂,像一个个高大的巨人站立在原野的边缘。树叶一簇簇、一团团、一层层,绿得担心,绿得沉静,绿得深遂,绿得安宁……
林间的空地上遍布着大巨微小的坟圈。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安谧的角落,如一座城坚守着旧时光里的故事和传说。野花和青草善解人意,它们默不作声,伴随着长眠者无法言说的寥寂。鸣蝉却不管掉臂,恣意地在树顶高歌:有的“知——”一声到底,抒发着对生命的咏叹!有的“知——了,知——了”反复着两字的欢歌。却不知,歌者到底知多少,了几何?还有的“呜嘤呜嘤呜嘤——哇!”这吟唱着的定是存亡之间的离歌……
搭档们带着敬畏和胆怯快步从坟场穿过了,来到河滨。河湾有柔柔的风吹来,带着青草的味道,带着水流的气息。一望见水,大家把来路上的种种思绪全抛到脑后了,大声喧嚣着:“这儿真凉快!”“咱们去那边的石头上吧!”“忒热了,我得赶紧洗把脸!”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下河堤,踩着石块到达了河心。善于玩闹的孩子猫腰捡起一把石子,献艺般地打起了水漂。随着石子在水面上跳跃着渐行渐远,便有一串浅浅的波纹向四面荡漾开去。大家立刻鼓掌叫好。也有的水漂没打成功,只听“咕咚”一声,石块掉进了水里,换来搭档们的哄堂大笑。紧接着先前嚷着怕热的几位蹲下身去,“噗噜、噗噜……”洗脸,洗胳膊,洗小腿,末了还要依次把俩只脚丫伸到水里晃一晃。也有胆小的孩子,就在石头上悄悄地站着,看水中本身的倒影被水纹分解了,又合拢了;合拢了,又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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