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事的递增,我越来越喜欢勤勤劳恳、全无侵犯性的牛了。不知从何时起,当我伫立原野凝视劳作的牛,我会想起李可染先生笔下的牛。当我呆在李可染的牧牛图旁,我的面前会出现一个幻景:真实的牛从田间、从水塘向我走来,走着走着,我似乎从它的深深的脚窝里罗致了“牛劲”。
说真的,每当我面对耕牛,我会努力靠近它,我会抚摸它的脊背、它的头角。我会说:你的姿态便是一种实力!我还会说:是拉犁的牛把生土翻成熟土,把冻土翻成热土!这天下,这广袤的大地,这翻耕农田的苦力,幸亏有了牛,只有“抵触隆曦、日耕百亩”的牛,才能“吃”下任何动物都无法替换、无法完成的超强重活!在我眼里,倘若早春的田野,没有拉犁的耕牛,田会呈现冷寂,秧会少了气愤,春的田野因无动感而成了“死”景!可以如许说,是牛用全身的力气拉来了残雪中的春,拉来了硕果累累的金秋;也只有它才有资格担当含金量很高的、金灿灿的几个词:踏实、朴实、诚实!
我以是特别喜欢牛,不只它的敦朴、它的精神,还有“利满天下”、“富穷饱饥,功用不有”的品格。可以说,任何人靠近巨大的牛绝无恐惧感,反倒感觉有一种安全感,仿佛它那壮硕的身躯呵护着你!这时,你大概会情不自禁地吟咏明·高启的《牧牛词》:“日斜草远牛行迟,牛劳牛饥惟我知。牛上唱歌牛下坐,夜间还向牛边卧”……
“夜间还向牛边卧”,可见爱牛之心之情已到了极致。自古以来卧牛边的文人书生大有人在,我想今世山水画大家、上世纪40年代以姿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牛图个展——震动重庆、震动画坛……的李可染便是此中一个。正因为可染先生爱牛至深、欲罢不能;加之现场观察、把握习性,以是水墨落纸便有惟妙惟肖、神形兼备的水牛出现。也正因为可染先生画出一幅幅惊叹郭沫若、齐白石和徐悲鸿……的憨态十足、犟劲铆足的牧牛图,声名几乎压过了自己的山水画名!他的那些构图别致、笔墨轻便的水牛充满了意趣,田园风味十分浓重,让民气旷神怡、爱不释手!比如1987年作的《草原放牧图》,6只姿态各异、安然憩息的水牛,有的爬下,有的回顾,有的仰看,有的静瘳凝神……想必这些刻苦耐劳、不谋私利的牛劳作之后的一次聚集,我久赏之后很想形貌一幅,然后题上梅尧臣的“破领耕不休,何暇顾羸犊”之诗句。然后拍拍“牛”背:老夫倾慕小牧童,也想牧牛牛边卧!
又比如,那幅《柳塘放牧图》,淡墨的柳条有的轻轻飏起,有的垂挂水面,两只水牛十分惬意地将身材没入水中,只露出牛背和牛头,手拿枝条的牧童端坐前一只牛背上,自得其乐地回看后一只水牛,后一只水牛仰头向前看着……而我呢?则把目光盯在牛的牛角上,我突然想到天主对牛真是充满了呵护:配一副牛角给毫无侵犯性的牛,以此反抗外侵保护自己!假如天主疏忽了这点,牛没有了“利器”只能听凭欺侮!我不知道画家画牛时对牛角有没有深层的想法,我也不知道画家画了一生的牛图里,有没有一首有关牛角的题诗?我思忖,任何一个画家画牛时,得知道古农耕民族视牛角为气力与威严的象征!
对于牛角,我还想饶舌一番。牛角,对于一只牛可彰显它的雄健、呈现它的力度和装饰它的形象,可使牛显得气宇轩昂、牛气冲天!须知,古人常常以牛喻人,借牛抒怀,谁人李纲在他的《病牛》诗中如许写道:“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诗的前一半歌颂牛的辛劳与功绩,后一半借病牛自喻以言志,指斥寡恩薄义的朝廷,同时抒发自己愿为天下苍生而竭尽尽力的宽广襟怀……
再比如,那幅《俯首孺子牛为何强犟》图情趣盎然、味道十足:一个头戴草帽的小牧童使出浑身力气,将身材以后靠,双脚伸直撑住地面,一双小手死死拉着牛绳;而那头壮硕巨大的水牛头向下,前脚撑地,臂部翘上,也铆足劲死活不愿向前走……,这幅大与小、浓与淡、强与弱的强烈对比的画,不只充满了生活气味,更有一种美感与力度与内涵融合一起的视觉打击力!目不转睛的我,呆呆地期望这只牛能松动一下,能随牧童而去……然而,这只牛一如铁塔纹丝不动,它为什么要犟呢?或者说,画家为什么要画这只犟牛?是仅仅出于表现生活中的一种现象吗?它的内涵或者它的意味是什么?我很快想到画家当年画牛的起因和画牛的被页竞上世纪40年代,战役的火焰弥漫在故国大地,山在抽搐,河在流血。当时,身在重庆的画家正参加郭沫若的“文委会”,从事爱国抗日宣传。天天居住金刚坡糊家桥农夫家里的他与牛为邻,旦夕相望,于是产生了画牛的灵感,他希翼全国民众发扬牛的刻苦耐劳和结实不拔的精神驱逐日寇、复兴中华。可见,画家在积墨与浓墨中,渗入了深深的寓意……
面对李可染先生笔下的小牧童趴牛背、坐牛脖和拉着牛绳牵着牛的画图,很想牧牛且愿牛边卧的我,想起了早年深深留在我记忆中的一则传说:在尧舜期间,有位天子颠末春天的田野,问及正在扶犁耕耘的白发苍苍的农夫,正在劳作的两头牛中哪一个力气大?老农急忙摆手示意别问,尔后把天子拉到离牛很远的地方,轻轻地耳语:左边那头力气弱一些,但它十分认真,我们当面议论会伤害它的感情……。这些话直至如今仍感动着我,可见我们人类爱护牛敬仰牛歌颂牛恭敬牛自古有之!
可染先生自1940年开始画牛,一口气画了50多年,在他笔下走出的“牛”身上,凝集了画家半个世纪的审美理想和艺术寻求。先生为继续传统绘画的嬗变与升华,长期过着“打进打出”的日子——亦即面对艺术的坚壁打进打出:“以最大的功力打进去”,才能“打出”画作的奇崛凝重、博大沉雄;“以最大的勇气打出来”,才能“打出”画图中光显的期间精神与艺术个性!真想告诉先生,我非常喜欢你多次书写的、亦即那枚篆刻印章上的印文:“实者慧”。这三个字,让我想到一个画家以是成为一个大家的全部来由,也让我看到一个画家在艺术的高山上是怎样攀登的!是的,“天下学问唯老实而勤劳强毅力者得之,机巧不能得也”,这话窃以为是先生留给后辈的贵重财产!
不只于此!还有“难得者胆,所要者魂”响彻画坛的8个字!对此,我一直咀嚼着,回味着,深爱着,我以为一个人以致一个民族都应记取:“稳步向前,足不踏空”!
(本文作者周孟贤,系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民族艺术家协会副会长、湖畔诗社理事、湖州市作协原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