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望。
山巅。
编者按
摊开地图,顺着经纬线寻找,南海沿岸有座绝不起眼的山岭。
群山环抱中,1300多米的海拔并不算高,没有怪石嶙峋,也无奇峰绝壁。苍莽密林之中,有群驻守在山巅的水兵。
在这里,大山的孩子张磊终究没能走出大山,心中那个随舰出海的梦仍旧波涛汹涌;家在海边的陈晓光告别了斑驳的渔船,走进了寂寥的深山,山海成为今生的依恋。
在这里,老兵张玉武依依不舍告别他守了29年的“战友”——一棵百年老松。四序循环,栉风沐雨,兵与树一起屹立山巅,共同见证观通部队发展变革,老兵领口军衔的“拐”像树的年轮一样平常增长,共同写入大山的影象。
水兵们习惯了四序无休的漫天大雾和骤风急雨,也看惯了偶然出现的日出日落。山巅的水兵,内心的波涛,就是风吹林海的样子;内心的璀璨,就在每天瞻仰的星海长河。
山里的水兵,爱山,也爱海。他们喜欢在云雾消散的薄暮,跟着鸟儿的翅膀,循着流云的踪迹,顺着雷达电波的方向远望远方。越过山,擦过海,那里是藏在水兵心田深处的一抹深蓝。
图①:兵士望向远处的大山;图②:陈晓光(左)和战友一起远望家的方向;图③:斜阳西下,山顶的休闲时光也很舒服;图④:电源班兵士下山取水,这是他们从水源地返回途中;图⑤:最老的“兵”——扎根山顶的陆均松。 张大禹摄
风景·通向云海的路——
“我”存在,就有一份属于“我”的任务
一条通往山顶观通站的路,是下士张磊最熟悉的风景。现在,这条路早已刻进他生命的年轮。
卡车沿着山路徐徐攀升,阳光从树隙照进车窗,窗外点点翠绿徐徐变成稀薄雾色……无论脱离,还是归来,这条路都陪伴着张磊和战友们。
“班长,另有多久才华到?”第一次上山时的景象,张磊依稀记得。走上这条盘山路,期盼着早点抵达连队,彼时激动的心情,他至今难以忘怀。
出生在湖南的一座大山脚下,张磊从小就熟悉山里的路。没想到成为一名水师,他又一头扎进山里。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从守家到守站,张磊的世界换了天地,肩头有了责任。在家里,他是父母疼爱的小儿子;在观通站,他是守山望海的军人。
“上山的路有多远?”张磊问。驾驶员林昕没有直接作答:“盘山路上容易晕车。我开车,你睡觉,待会儿一睁眼就到了……”
林昕熟练地转动方向盘,这条通向山顶的路,他已往返多年。“另有多远?”每年枝芽吐绿时,上山的新兵都会问他同一个问题。究竟上,林昕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那是在他第一次驾车上山时。
狭窄的路,只能容下一车行驶。车窗一面贴着崖壁,另一面与山崖平行。林昕把头探出车窗探路,雾走十里不散,汽车像一只绿色的大甲壳虫徐徐向前移动。
熟悉每一道弯,领会每一个坎。冬去春来,林昕把这条路的沟坎、转弯刻进了脑海。从1小时到50分钟,再到40分钟,驾驶技能越来越娴熟,这条路走起来也越来越顺畅。
拉给养、取包裹,送兵士出差、接探亲军嫂,汽车驶过四序,车窗外的景色不尽相同。一个冬夜,兵士李敏突发过敏,林昕急忙发动引擎,淡淡的雾气中,一束远光交叠照在路上,“20分钟就下山了,这速度估计我这辈子就只能跑这一次了。”林昕爽朗的笑声在晨光中回荡。
山里娃张磊,并没有感觉这条路有多难走。
云雾包围在山顶,阳光少少露脸。入伍4年,张磊成了站里著名的炊事大厨,经常随车外出采购食材。坐在车上,他偶然会思考,这条山路和家乡的山路有啥不同?也会想象,战舰在深蓝大洋中“犁”出的航路什么样?一个人站在舰艇甲板上,劈面吹来的海风与此时的山风有啥不同?
与林昕和张磊不同,上等兵皮卓的脚下则是另一条路——400多个台阶和7处转弯,45°陡坡和300多米的海拔落差。
从山腰延伸到山谷,这条路通向站里的“生命之源”。驻守观通站,皮卓的任务之一,便是维护位于山沟的这处水源。
营区的水,通过水源旁的一座水泵房罗致至山顶蓄水池。再由二级泵打入官兵宿舍楼顶的储水罐。每天清早,皮卓都要从山顶下到水源地,打开电源、将蓄水池装满,再关上;每隔一段时间,还要检查水源底部沉积的泥沙,以免影响水质、水量。
400多个台阶,听起来不算多,但是每天上下一趟,绝对是对意志力的一种磨练。特别是刮风下雨的日子,光溜溜的台阶摔上一跤,那才叫“酸爽”……
“假如选择另一条路,青春是否更有意义?”走路,就像人生中的不同选择,站里很多官兵,都曾和皮卓提出过相同的问题。
去年10月一场台风袭来,山路一侧的土坡被刮塌,山石因基底松软,从坡上滑下来,横亘在路中间;水源旁的大树被狂风连根拔起,倒下来的树干堵住了水流,拦住了那条“水路”。
“路一断,官兵的生存得不到保障,战备值班也会受影响。”指导员白旭光带着战友冲进雨里,在塌方处整理。他们用锤子砸、撬棍撬、锯子锯,在没有任何机械设备的情况下,清除了山石和倒伏的树木,恢复了供水。
雨停了,听到装备重新启动的声音,兵士们别提多高兴了。这群日复一日坚守大山、守望海天的军人,与年复一年盘在山岭上的路一样——“我”存在,就有一份属于“我”的任务。
不舍·像苍松一样扎根——
把双脚伸向大地,把枝叶献给阳光
再看一眼值班室旁的那棵树,张玉武和战友依依不舍地道别。这个站,他已经守了29年。
顺着中士李坤栓手指的方向望去,上等兵何兴福眼前,一株粗壮的松树傲然屹立。风吹来,松枝随风摇晃了几下,又昂首向远方。
瞻仰翠绿的松叶,何兴福又转头凝望班长李坤栓。这场景,李坤栓似曾相识。
他想起,自己刚到站里时,班长张玉武也曾带他来看这棵树。这是一棵百年陆均松,没人能说准它的树龄,历经数次台风洗礼,始终巍然屹立、郁郁葱葱。
从装备上山到装备换代,从旧平房到宿舍楼,从分散值班到综合集成,张玉武扎根观通站。兵与树,共同见证观通部队的发展变革。
张玉武的微信昵称,就叫“山巅一棵松”。脱离观通站前,他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动态:“老张‘树龄’刚满29年。”
29年,张玉武从一名新兵发展为精通7种雷达维修技能的骨干,他常说,“这山上除了这棵树,我就是最老的兵了。”
独特的热带雨林情况,让这座山上常年云遮雾罩。时间长了,观通站官兵普遍患有风湿病、关节炎。
张玉武在山上守得太久了,上级考虑到他的情况,几次想把他调到机关,他都婉拒了:“扎根高山,就要像这棵树一样,迎着风,站成一道风景。”
那些年,观通站技能骨干青黄不接,张玉武把全部精神倾注在了技能传承上,带出了一批又一批骨干。家人担心他的身材,希望他早点下山:“已往说山上离不开你,我们理解你;现在你‘徒弟的徒弟’都能独当一面了,为什么还不下山?”张玉武憨憨一笑,“我早就习惯了这里的水土。树不能挪,人也不能移。”
抚摸着雷达光滑的外壁,眼望着坑道外涌动的山雾,张玉武把对家人的亏欠藏在心底,和这棵树一样,把双脚伸向大地,把枝叶献给阳光。
几十年光景,陆均松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老兵,也迎来了一批又一批“奇怪血液”。
当年张玉武带着李坤栓等人,靠肩挑手抬,从山下一步步抬上来的雷达天线,现在正在身着新式迷彩的新时代官兵手中转动着,守卫着海疆,保卫着舰船。
“我走了,你就是这里最老的兵了。”临别时,张玉武拍了拍通讯分队长、一级上士陈晓光的肩膀。
陈晓光眼里满是泪花。这个在部队大院长大,打小看着舰艇在十里军港往来穿梭的娃,在这座山上已待了16年。去年,他已经延期服役一年。
走,还是留?陈晓光的脑海中全是和家人团聚的幸福画面,可真要脱下这身穿了16年的军装,陈晓光打内心不舍。
去年春节,陈晓光把妻子陈元和2个女儿接到山上过年。本来是个团圆年,可突然来袭的强台风让陈元的心始终踏实不下来。
大年初一,一场台风把站门口的土坡刮塌了,陈晓光二话不说带着兵士前去整理山路;初四,台风又至,陈晓光主动请缨参加应急分队去防风。整个春节,陈晓光没闲着。
送别妻女返程,台风转了个弯,又刮返来了。陈晓光把妻女在机场附近安顿好,就坐车返回站里。陈元和女儿们在机场附近住了整整3天才起程。
妻子抱怨他,却也理解他。“晓光放不下站里的事,我要是真的怪他,早就……”想起去年春节的探亲之旅,陈晓光的内心仍旧满是酸楚。
“台风不会年年来,今年春节你再带孩子来。”陈晓光在电话这头不绝赔着笑。电话那头,陈元嗔怪道:“孩子们说了,再也不跟台风‘抢’爸爸了。”
“老伙计,我又能陪你一段时间了。”陈晓光抬头看了眼山巅的陆均松,笑脸浮现脸上。在近日上级进行超期服役意向摸底时,陈晓光又一次报了名。
无悔·这场青春选择——
有一种洒脱叫享受寥寂,有一种奉献叫岑寂守望
同届同学在武汉珞珈山下参加毕业仪式,此时此刻,大门生士兵薛智远正驾车行驶在群山之中。
远方,身着学士服和同学一起毕业的局面,在他脑海一闪而过。
将车停在坡上,薛智远取来工具,开始精心地擦拭起这辆卡车。阳光照耀下,车身一如他死后绿油油的山林,豁亮光洁。
今年,是薛智远和军车打交道的第4年。这个生在军人家庭的湖北襄阳小伙,刚踏进大学校园,便志愿报名参了军,他最初的空想,是加入水师陆战队,他说,就想吃点苦。
事与愿违,同批的战友有好几个被分配到水师陆战队,薛智远却来到了群山之中。与世隔绝的情况,日复一日枯燥的生存,不断斲丧着他满腔的热忱,他内心的梦徐徐褪色。
山里的“苦”,和薛智远想吃的“苦”不一样。守在这里有意义吗?薛智远问自己。
“有一种洒脱叫享受寥寂,有一种奉献叫岑寂守望。”薛智远的父亲也曾是一名军人。在父亲的开导下,薛智远徐徐理解了军人坚守的意义。
工作上,从没开过军用卡车,到熟练驾驶车辆上山下山,薛智远只用了2个月的时间;生存中,学习盘算机专业的他,包办下为战友维修电脑的“业务”。
就在各人以为薛智远只是来部队“镀个金”,义务兵服役期满后肯定会返回大学校园时,他却在选取军士时第一个报名。“部队这所大学校,一样可以培养栋梁。”薛智远心田早已有了选择——去年底,他向站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没能开上心心念念的步战车,也没能登上梦寐以求的兵舰,“你”是否还会选择坚守大山?
绿色的扫描线一圈圈地转着,下士李凌全双眼紧盯目标回波,精准上报着参数……走出值班室,已是深夜。
夜空无云,繁星闪烁,头顶的天幕,像极了雷达屏幕上的点点回波。李凌全凝望天空,长舒一口气。刚刚,是他独立值班的第1200个小时。
这个东北小伙,曾经也有一个驰骋大洋的梦。现在守在离海很远的山上,李凌全不敢说没遗憾。分队长刘尧看出了他的心思,告诉他:“这里的值班室,是离海最近的地方。”
初次跟班,李凌全看着班长熟练地利用动手中的滚轮和键盘,飞速上报着各项数据情报,下决心一定早点坐上那个独立值班的位子,要用“千里眼”望着大海。
大海,到底什么样?李凌全穿上军装就再没看见过。
他从雷达屏幕上看,大海很小,也很清静;而在他的内心,大海就是他全部的守望。
那天,站长梁丁文随舰执利用命。“我们就是战舰的眼睛。”电话中,梁丁文告诉李凌全,大海宽阔汹涌,站里战友们上报的数据,是舰艇安全出航的紧张包管。
“扫描线就是任务线,上战位就是上战场。”梁丁文不经意的一番话刻进了李凌全的脑海。打那以后,他突然以为要学的东西太多太多。
独立值班一年多,李凌全做到了目标全上报,点迹无差错。他和战友一起在山巅这处10平方米的值班室内,像雷达一样,不知倦怠地转动着。
“空想不远,未来可期。”李凌经内心明白,雷达屏幕的另一端,是他想要到达的地方。
泉源:解放军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