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路当归
谭鑫
去长沙的第一天,下起了小雨。湿漉漉的路面从半睁半闭了一夜的视线中突兀登场又匆忙倒退,窗外是一片崭新的异乡风景。
手构造机,火车在没有颠簸中前行,宛如影戏的情节。
从小到大第一次出远门,内心难免有种小小的感情泛滥,曾经历过高考失利的我,踏上通往大学的火车,犹同走在发配边疆的路上。十几个钟头的硬座,父亲扮演的角色,不是送行者,是狱卒。
记得是顶侧重庆的高温挤上火车的,经历了由热变凉由凉入冷的转变,也经历了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十三小时的复原。在那如藤蔓一样冗杂漫长的时间里,我坐立窗前,无心睡眠,除了播报站点时,偶尔与窗外对视,逼仄的车厢内灯光静止不动,思绪却在夜色的掩映中丛生暗涌。
我在写着“株洲”的站台上瞧准了时间——六点半,天微醒。父亲坐在我左侧,在火车即将开往长沙的时候伸了伸僵直了一晚的胳膊小腿。我揉揉眼睛,与他短暂的对视里看见了他泛红的眼瞳,眼皮下垂且神情惺忪,显然他也一整晚难眠。
火车里的音乐忽然刹时变得清晰起来,是一首我没听过的歌,却让我在一刹时恋上了它,并在它的喧哗的欢送中走下火车,进入不知未来的都会。
父亲一直悄悄地提着行李走在前面,我拽着最小的包却掉在了背面。出了站口,人群潮涌一般拥过来,没有太阳的天空让人感觉到一种顿失方向的戏弄,溺水般茫然,扑面般挂念。
我忽然想对父亲说:“咱归去吧,大不了这学校……”胆怯的话刚涌上了心头,却堵在了胸口。
办完手续,理好床铺,一天已经消磨一半,从始至终父亲都冲阵在前,而我掉在背面,像一支风俗被大人把握的画笔,无法独立去席卷本身想要的方圆。
简朴吃完午饭,父亲看看手表,仰面对我说:“都弄差不多了呵,我就先走了。你归去先睡个觉,统统……保重吧。”
我望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想起父亲口袋里那张来时就买好的车票,竟也没有挽留。只是转头走进超市,给他准备一些回家路上的吃食。
临走之时,他坚持要把身上末了几百块钱塞给我,似乎这样的尽力以赴更具让他说服本身的决心。但是我没要,也不想要,便故作随意地把他推出门,催他快走。
万一我在车站前的胆怯再一次到临呢?我大概是想用我的决心,说服他的坚定。
一直以为他是一个话极少的人,没料到他这次却一反常态地如祥林嫂般地碎碎嘱咐。公交车不适时宜地出现,他没说一声再见,就在公交车的发动声中扬尘而去。
一个人走在街上,感觉本身在这个都会中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以漂泊的姿态游走在这个都会那么多天,各执一词的交流有一种荒芜的孤单。但这都会在我看来,和我还是有共同点的。至少我看它与它看我的眼神无疑都是雷同的,都是陌生的。
在反复的转头中,我终于认准了家的方向,也终于读懂他乡。而火车上那首喧哗离别的歌,我凭着记忆中的几句陌生歌词四处走访,也终于寻得着落——《G大调的伤心》,内里那句歌词是这样写的:“四季风景在我的窗前悬挂,人海涨落在我的内心变化,流转的韶光,褪色的过往,光阴有着不动声色的气力。”
谁能想到,四年后当我即将脱离长沙的时候,竟然也会有雷同的动容。
坐在飞速前行的高铁上,我想起有一次上学,母亲送我到车站,她唠叨嘱咐不停,我闷头走在前方。就在列车厢门打开,她的送行即将克制时,我刚跨进车门,她忽然轻轻地说了一句:“保重身材。”我刹那泪眼模糊,却拼命止住想要转头的冲动,不让母亲的脸上落满担心。直到在车上坐定时,却还是没忍住往窗外一望,原来母亲一直定定地在窗外冲我挥手。
眼光对接,我和母亲同时泪流满面。那段路上,每念及此,都不禁潸然。
而毕业这次,是由寝室的兄弟送我到车站,他已依次送走了寝室的所有人,而我将是末了的那个。路上望着这个认识的都市的车水马龙,显琢?鲞在回家路上的我,竟然有种将要离家的愁绪。想到这次分别大概转身就是一辈子,平常爱闲话谈天的我也有些缄默。反倒是送行的兄弟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停地找话题和我谈天,即将分别前,多年的默契促使我俩不谋而合地抱了一抱,并碰了碰拳,他微笑着对我说:“有事无事,常回家看看,我一直都在……”
车站广播催促着,我们道声珍重,转身各自奔往回家的路。不知不觉,我们大学寝室那个小小的“家”,只剩他一人等待了。
途中醒来已是夜半,耳机里的音乐像有预谋般地响起来,是李健的《异乡人》,他温润如玉的嗓音轻轻地唱着,每一个字却烙在了我的心口:“栉风沐雨地奔波,只为一扇窗,当你迷失在路上,可以或许看见那灯光……”
望着车窗外飞速隐退的崭新风景,我若有所悟。而眼下来路,当是归途。
(作者系重庆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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