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着《清静无价》中这些优雅、纯情的记述,再去看盆中摇曳多姿的兰草,我竟有古人所说的“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的亲切之感。
去年秋末,清晨出去倒垃圾,我看到有人抛掉的带着一坨干土的兰草,固然尚有买卖,但已经艰于存活了;出于恻隐之心,我把它捧回屋里,又到附近的花草市场买个小瓦盆,填充些碎土,重新把兰草栽上,然后“咕嘟嘟”地灌足了清水。几天事后,这盆生命力顽强的兰草,居然抖擞出气愤,四围冒出翠嫩的新芽,不出半月,便已绿叶葱茏,婆娑有致,现出初冬稀有的盈盈春色,点缀得满室买卖盎然。春节到了,像是故意回报主人,托出新彩,翠叶纷披间又垂下几条爪状簇集、卉叶向上的新枝,益发凸显其特有的高洁、典雅。
蜜意凝视中,我不禁感念重重,慨然兴叹。对于这盆濒危的兰草,我除了每隔几天浇灌一次清水,没有做其他任何事变,比如采光、施肥、松土等,应该说并未尽到责任。可是,这令人怜爱的“菁菁者莪”,竟然使出浑身解数,变动着格式,对于主人施以赤诚的酬报,不啻“一饭千金”。谁说草木无情呢!
由眼前这一倾情“酬绿”的现实,我联想到曹雪芹笔下那个撼人肺腑的化身“还泪”的神话: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为了报酬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始得久延岁月的活命之恩,于是用泪水,从冬流到夏,从春流到秋,予以偿还。
唐代书生张九龄有“兰叶春葳蕤,桂华秋洁白。欣欣此买卖,自尔为佳节”之句,为酬佳节,兰桂齐芳;宋朝名相王安石则从另一个角度,状写大自然之浓情厚意:“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翳翳陂路静,交交园屋深。”至于明代文学家李东阳“草木有情皆长养,乾坤无地不包容”之句,固然意在歌颂天子老倌儿,却也真切地显现了天人调和、物我攸关、相生相养的自然规律。
这在域外,也毫无二致。西方自然文学作家通过丰饶的诗文作品向众人阐明一个确切不移的原理:人类内心的风景是由自然的风景养育润泽的。为此,有“自然文学的先驱”之盛誉的美国作家梭罗,在大自然那边找到了家园,早就声称“大自然就是我的新娘”,常去林中会晤那些“松柏表兄”;而在作家斯科特·桑德斯的笔下:当他溽暑炎蒸的夏夜难以入睡时,便起身环抱院中的大树,心中顿感安慰,因为“那感觉如同拥抱着久经风霜的老祖母”。女作家西莉亚与花草结下了一世情缘。作为种花人与护花人,她投入了巨量的精神、耐烦与等待,“然而,我对此毫无怨言,因为它对我的回报颇丰”,“简直是人类纯粹的欢乐,是令人的心灵焕然一新的举动”,是“给予种花人千百倍的回报”。在西莉亚的心目中,花草皆有情。清晨,“每一朵花都以其漂亮的面目面貌向我致敬,将它们沉静的欢喜与满足注入我的心灵;每一朵花都向我展示它的色彩、优美、香气,并以其成绩的美之历程丰富着我的内心”。她敏锐地感到每一朵花的个性,觉得本身也如同熟人般地与它们打招呼:“亲爱的朋侪,早上好!你们一切都好吗?”她沉浸在花草清静的愉悦之中,“它们好像有知觉的人,仿佛认识我,爱着我”。
南窗静坐,读着程虹教授随笔集《清静无价》中这些优雅、纯情的记述,再回过头去看看盆中摇曳多姿的兰草,我竟有古人所说的“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的亲切之感。(王充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