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世界上唯一知道自己会死的物种。
貌似某些动物、在某个时刻、也会有某种对死的预感,好比待宰前的牛、朽迈后的象,这时的它们,总要出现出亘古未有的诗性和神性,但那仍旧只来自本能,本能和觉知之间,从不是一回事,诗性和神性,也不过来自人的赋能与投射。
以是,人也就成了世界上唯一会花大量时间和心思,去试图解决死亡标题的生灵。
这份努力,有个渐渐烂大街的学名,叫做“终极关怀”。
道家告诉你修行炼丹、肉身成圣、永生不老,儒家告诉你赶紧立德立功立言、让各人永远记住,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告诉你生来意味着赎罪和受苦、死才是幸福的、死意味着回到天主或真主身边、回到伊甸园或流奶与蜜的应许之地,佛教则告诉你,死只是被人发明出的概念,只是分别心,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死——连活都是虚空的幻象,更况且是死。
一言以蔽之:道教答应不死,儒家答应死了即是没死,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答应快乐安详地死,佛教答应先否定生再否定死然后再否定之否定。
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说:在全部宗教产生的资源中,生命的最终危机——死亡——是最紧张的。
但文艺和宗教不同。
文艺固然能瞄着宗教的高度自我升华,可文艺的驻足基点,只能是故事和感情。
然后各人都知道,关于死的故事总很凄惨,关于死的感情,总很杂乱。
反正,死亡题材永远最难拍。
一不留心,或拍得可怕了,或拍得虚无了,或拍得恶俗了。
可怕、虚无、恶俗,还正好耦合咱们的社会里,看待死亡三种最习见的扭曲。
它们分别表现为:“你给我去死”的恶毒诅咒,“反正早晚要死”的自弃躺平,“那谁谁家死人了”的流言快感。
铺垫这些有的没的,只是想表达《人生大事》的文化拓荒意义:殡葬题材在中国本地的破冰。
看了看资料,2019年平遥电影节的创投中,导演自编自导的项目——以华北丧葬文化为故事配景的《上天国》即有入围,他倒是一直在积聚和深耕这个领域。
留意,“殡葬题材”,不是“死亡题材”。
后者太宽泛且模糊:哪个战役片不会尸横遍野啊,多少爱情片里要车祸癌症治不好啊,就连传统主旋律宣传教育,都免不得让好汉模范吐血三升、倒在抗灾抢险现场或黑板讲台一旁。
也就是说,在多数有死亡情节发生的电影里,死亡只是类型叙事的连带后果与必备要素,只是人物命运的一份归宿和交代。
但殡葬不同,殡葬首先是一种职业,既然是职业就有职业逻辑和职业伦理——完全围绕着死亡的处置惩罚所展开的逻辑和伦理,就会深度介入和重塑从业者的生活——以死亡的承接与完成为逻辑闭环的生活。
它乃至和医疗题材都不一样,它的代价不是对抗死亡,而是收下死亡。
都知道它本来档期是清明,都知道它因为诸多缘故原由延后到如今,突然觉得延后也很好,抽离掉清明这特别日子的加持意味,倒更匹配“死亡是常态和日常”的内涵设定,也更匹配“与死亡旦夕相处”的职业剧要义。
抱歉,其实我知道,大多数时间,它根本不像职业剧。
说到殡葬职业的影像峰值,很多人会想起第81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日本的《入殓师》。
但真没谁会把《人生大事》和《入殓师》对标类比,这俩的区隔,比活人死人还大。
非要找样本参数,它倒是更轻易让我想起张艺谋的《千里走单骑》和环球的经典动画《神偷奶爸》,虽然它们看起来毫不干系(固然,还有一些旁支联想,好比给活人的古装葬礼那段,分分钟跳到冯小刚的《大腕》)。
前者关乎父与子的对立与息争,关乎两代人之间如何放下心结,还同样有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接续”的配景——拿这个词组安在丧葬业上有点别扭乃至搞笑,但你瞧,这里就是凝聚了形形色色的民间信仰、习惯和隐讳,像民风学的沉积岩层,随处是破屏而出的中国特色,也因了这中国特色,你不可能指望《人生大事》的美学氛围往《入殓师》那种侘寂和空无上走,它注定是市井、热闹、琐屑、絮叨、七姑八姨、沾亲带故、繁文缛节、陈规陋习的总和(连“莫三妹”这个名字都代表了某种习俗的不可理喻),也注定与鄙夷、嫌弃、不吉利终身相伴为邻,况且,哪怕作为“办白事儿”的,人家都相当不专业,他乃至连个国营殡仪馆工作人员的公家身份都没有,不过混街头跑船埠的个体户,一上来就是“拿着纸钱点烟抽、热湿了毛巾先擦自己再捂遗体”的骚操纵。
后者则是“日子过到一团糟的单身汉,莫名让一个贫困的熊孩子掉进自己生活,于是七零八落、手足无措、气急败坏,却又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牵挂、羁绊,最终,重新理解了什么是责任感”的套但无限管用讨巧的经典模版。
好了,到这里已经梳理明确,一个“不肖子孙终承父业”+一个“鬼精灵拯救咸鱼人生”的母题叠加,才是本片的根基。
它的每一次“葬礼相关周边”,都是为“父亲线”和“孩子线”服务的,都是让父子抵牾更激化、让熊孩子更讨厌,或是让父子抵牾开始软化、让熊孩子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这么讲,它是不是偏题得厉害呢?
果然,早就说过嘛,一切国产职业戏,骨子里都是感情戏。
似乎,也不尽然。
如果把眼光再次落到殡葬和死亡上,父亲和熊孩子,其实是负责提供两种维度之意义的。
父亲提供的,是历史伦理:是道统,是“祖师爷立下的”、“干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是根源与来源,是为啥这种工作也要写笔记做总结,是为啥你干了这种工作、也必须自己看得起自己。
熊孩子提供的,是感情凭依:是越缺爱、越要懂得爱,是越活得自卑过甚、越要学会不抛弃不放弃,是越要好好对死人、就越该好好对活人,是越要想明白死亡、就越该活明白人生,是那句古老的贤人训——未知生,焉知死?
这就是为什么电影不惜以偏去职业剧、杂糅到跑题的代价,也要把这两条线填充进去。
这就像自古以来,越是被列为“贱业”的、遭遇过诸多不公平的、频繁受鄙视的行当,越会想尽办法,让自己向着某些更具有道德高度的地方靠拢,好比伦理、好比感情,好比接过历史、好比养大孩子。
这个“向着某些更具有道德高度的地方靠拢”的过程,和从“眷属在医院走廊上骂你”到“眷属在平静间门口向你鞠躬、店堂里还挂上了锦旗”、从“邻人婚庆店老板娘不让你在门口停车还不让儿子跟你玩”到“邻人婚庆店老板夫妇亲自为你举办婚礼”、从“幼儿园老师暗示你不要让自己的职业影响孩子”到“你能义正辞严地乃至骄傲地到场幼儿园亲子日”的过程,若合符节、亦步亦趋。
你说我是坑死人钱,我说我是在收藏和生存记忆(修复手表、留下外婆的语音特别像一种具象的隐喻实体)。
你说我是封建迷信,我让你看到我谁人最器重仪式的父亲,最后竟然亲手消解了仪式,用那么魔幻的、狂欢节式的、布满禅机的行为艺术。
你说我做这个会沾不利以是家里人不是离婚就是死于非命,我解释我的二哥是用自己的命去换回了一条年轻的命。
你说我是个搞丧事的,我命名自己为“种星星的人”,并让谁人乐意喊我爸爸的天使,亲口、亲笔为这个称呼加冕。
全部这些,都是面对死亡的不敷祥瑞和殡葬的不敷高大上时,电影为这整个行业加上的一层美颜滤镜框。
恰好,它到临的时刻,整个世界,都沉在浓郁的创伤感和失落当中。
也正因为这一层滤镜需要调动的资源和局面太多,本片才会被形容为“把几十集八点档电视剧浓缩到一集”:后半段肉眼可见的完成度不好、整个节奏都是压缩的,像忙着把全部篇幅放PPT一样赶完,每一翻都缺乏打磨铺垫,靠的满是“生母突然就来了”这种从天而降的迁移转变,印象里TVB的剧集到最后爱这么干,但这里需要的是属于电影的质感。
其实,这内里有很多值得去浓墨重彩、工笔细刻的东西与局面:
好比那段父子合作的遗体修复,在古老的口诀里,嬗递的真正发生——想想《那山,那人,那狗》中,儿子和爹一起送信是怎样被演绎的。
好比那段为情敌做理容的决定,这是职业伦理需要和感情宣泄需要的直接交锋——我上课常说,职业剧最悦目的冲突,就是“我是状师,我的职业伦理要求我必须为辩护对象脱罪,但如今我的辩护对象,恰好是我感情上最痛恨的人”。
再好比,老人的死、孩子的死、活人的死、仇人的死、亲人的死,电影里这依序出现的五场葬礼,其实构成了非常微妙的递进感,这种递进感如果能做得再讲求一点,会相当出彩。
最后说一句,小姑娘简直演技爆表,而朱一龙虽谈不上惊艳(导演给了太多特写,这要求太高),但能看出挺用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