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永道
常想起半个多世纪前那座如梦如幻的花圃。
一排高大的针叶松围成正方形，象征大地，其内开阔的圆形绿地喻示天穹，寓意为“天圆地方，大地承天”。草地中央圆圆的水池喻指太阳。由池沼向外延伸的四条彩色石子路体现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最有趣的是，花圃四角各有一片花丛，花儿随季候变化而依次绽放：春牡丹，夏芍药，秋菊，冬梅。一年年循环往复，昭示着四序循环。
每在花圃散步，难免触景生情，感慨宇宙之大、时光流逝之迅即，告诫自己惜时。
清早上学，常在花圃里遇见著名文学家、教育家、人民教育出书社总编叶圣陶老师。20世纪50年代至今，我国亿万儿童发蒙，都会在小学讲义里读到叶老的《牛郎织女》。他从米黄色的轿车上从容地走下来，神态安详，拎着咖啡色公文包，不慌不忙穿过花圃小径，向办公室踱去。偶尔会遇见作家、人民教育出书社副社长吴伯箫，他背着手，匆匆走过，容貌形状专注，仿佛总在思考着什么。老师形貌延安大生产运动的名篇《记一辆纺车》我一直喜欢读，他的《灯笼》一文至今仍在语文教材中。
花圃东侧有栋两层的方形灰楼，形制与位于东四北的段祺瑞执政府办公楼旧址酷似，是当年中国笔墨改革委员会驻地。在这栋小楼里，1956年订定出《汉字简化方案》，1958年诞生了《汉语拼音方案》，二者对中国人民的文化生活和基础教育产生了深远影响。那时，在“文改会”工作的父亲下班常带回花花绿绿的注音读物和宣传品。一次，我瞧见在花圃草坪的长椅上，有人在悠闲地读拼音报，上面有首奇异的注音农民诗：“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让路，我来了。”配图是一个巨人双手推开面前的山峰，大步跨过，豪气干云。
我家在花圃西南方向的四合院。院中东、西各有一棵名贵的西府海棠。春夏之际，两树红花盛开，似辉煌晚霞。《红楼梦》里贾宝玉的怡红院，就有一棵这样的树。花圃西侧有栋西式平房，蔡元培、叶籁士、周有光等，曾先后居于此。
花圃北墙外是三眼井胡同。20世纪20年代，父亲在北大听课时住这儿，睡大通铺，学生们一个挨一个地挤着。他曾在党组织办的“北方青年训练班”凝听李大钊讲课——讲到肯綮处，李大钊慷慨陈词，感染力极强，直抵民气。
相传，花圃地点院落系乾隆第四个女儿的“公主府”，清末为京师大学堂，民国以后是北京大学。1954年我们刚搬来时，屋角还摆放着一堆做实验用的各式玻璃瓶。
半个多世纪倏忽而逝，花圃早已不复存在，但我仍清晰地记得三开间王府式大门内那对硕大而风雅的石狮，雨后水池中高挺的荷叶上那骨碌碌滚动的晶莹水珠，花圃北侧宏大的殿堂门口悬挂的“大讲堂”蓝色牌匾及殿内的门路教室……
当年，每天上午十点整，一位师傅用力拉动绳子，一下接一下地敲响花圃东北角那口硕大的黄铜钟，敦促各单元干部出来做工间操，当当的钟声总是在花圃里久久回荡。
每每怀想花圃，那嘹亮悠长的钟声仿佛依旧在耳畔。
如今，花圃地点的地区分属几个单元，新修建林立，人们早已不知这儿曾经是花草繁茂、水波荡漾的美苑。想起当年来家访的老师不禁感慨：“这儿像个公园。”
我想把谁人花圃的美告诉左近工作、居住的人们，告诉年轻一代，告诉园林艺术家，告诉研究北京汗青的学者……也告诉我的孙子。
花圃位于从前的景山东街，如今叫沙滩后街。
《光嫡报》（ 2023年03月31日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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