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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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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你的微笑可以融化一切Lv.6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2-12-9 13:23:59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人间草木》是汪曾祺先生的文集,他墨写出了草木山水、花鸟虫鱼的人味,写出了乡情民俗、凡人小事温润的乡土味;以一颗从容豪迈的心写出了世间的美好与灵动。他的笔尖下总是有着一连串的惊喜:清早薄雾里带着露珠的雪白的缅桂花,豁亮、丰满而使人丰满的昆明的雨,饱涨着花骨朵的木香,自得其乐的栀子花,巷子里卖杨梅的苗族女子柔柔的声音,联大那些令人难以忘却的师友,抑或是没有大喜大忧、没有烦恼、无欲望亦无追求、天然恬淡、抱膝闲看“活庄子”般的闹市闲民。汪曾祺先生一生都对生存投入真情,那水洗般的笔墨有种洗涤红尘世俗的力量,赋予了作品单纯的生命力。
辑一 一果一蔬

01 关于葡萄
葡萄和爬山虎
一个学农业的同道告诉我:谷子是从狗尾巴草变来的,葡萄是从爬山虎变来的。我听了,以为很有意思。谷子和狗尾巴草,葡萄和爬山虎,长得是很像。
另一个学农业的同道说:这没有科学根据,这是想象。
就算是想象吧,我照旧以为这想象得很有意思。我以为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天下上的东西,总是由别的什么东西变来的。我们现在有了这么多品种的葡萄,有玫瑰香、马奶、金铃、秋紫、黑罕、白拿破仑、巴勒斯坦、虎眼、牛心、大粒白、柔丁香、白香蕉……颜色、形状、果粒大小、酸甜、香味,各不相同。它们是从来就有的么?不会的。最初肯定只有一种果粒只有胡椒那样大,颜色半青半紫,味道酸涩的那么一种东西。是什么东西呢?大概就是爬山虎。
从狗尾巴草到谷子,从爬山虎到葡萄,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这种变革,是在人的加入之下完成的。人说,要大穗,要香甜多汁,于是谷子和葡萄就成了现在这样。
葡萄是人创造出来的。
葡萄的来历
至少玫瑰香不逝宸?从西域带回来的。玫瑰香的家谱是可以查考的。它的故乡,是英国。
中国的葡萄是什么时间有的,从哪里来的,自来有不同的说法。
最流行的说法是: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在汉武帝的时间,即公元前130年左右。《图经》:“张骞使西域,得其种而还,中国始有。”《齐民要术》:“汉武帝使张骞至大宛,取葡萄实,于离宫别馆旁尽种之。”人们很乐意信赖这种说法,因为可以发思古之幽情。“空见葡萄入汉家”,让人感到历史的寥廓。说张骞带回葡萄,是有根据的。现在还大量存在的夸耀汉朝的国力和武功的“葡萄海马镜”,可以证实。新疆不是现在还出很好的葡萄么?
但是是不逝宸?之前,中国就没有葡萄?有人是猜疑过的。魏文帝曹丕《与吴监书》,是专谈葡萄的,他只说:“中国珍果甚多,且复为说葡萄。”安邑是个出葡萄的地方。《安邑县志》载:“《蒙泉杂言》《酉阳杂俎》与《六帖》皆载:葡萄由张骞自负宛移植汉宫。按《本草》已具神农九种,当涂熄火,去骞未远;而魏文之诏,实称中国名果,不言西来。是唐以前无此论。”《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引)《县志》的作者以为中国本来就有。他还以为中国本土的葡萄和张骞带回来的葡萄别是一种。
魏晋时葡萄还不多见,所以曹丕才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庾信和尉瑾才对它“体”了半天“物”,一个说“有类软枣”,一个说“似生荔枝”。唐宋以后,就比较普遍,不是那样珍贵难过了。宋朝有一个僧人画家温日观就专门画葡萄。
张骞带回的葡萄是什么品种的呢?从“葡萄海马镜”上看不出。从拓片上看,只是黑的一串,果粒是圆的。
魏文帝吃的是什么葡萄?不知道。他只说是这种葡萄很好吃,“当其朱夏涉秋,尚有余暑、醉酒宿酲,掩露而食,甘而不饴,脆而不酸,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倦”,没有说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他吃的葡萄是“脆”的,这是什么葡萄?……
温日观所画的葡萄,我所见到的都是淡墨的,没有着色。从墨色看,是深紫的。果粒都作正圆,有点像是秋紫或是金铃。
反正,张骞带回来的,曹丕吃的,温日观画的,都不是玫瑰香。
中国现在的葡萄以玫瑰香为大宗。以玫瑰香为其大宗的现在的中国葡萄是从山东传开来的。当时最早不凌驾明代。
山东的葡萄是外国的传教士带进来的。
他们开始带来的是葡萄酒。——这种葡萄酒是洋酒,和“葡萄琼浆夜光杯”的葡萄酒是两码事。这是传教必不可少的东西。做星期领圣餐的时间,都要让信徒们喝一口葡萄酒,这是耶稣的血。传教士们漂洋过海地到中国来,船上总要带着一桶一桶的葡萄酒。
从本国带酒来很不方便,于是有的教士就想起带了葡萄苗来,到中国来种。收了葡萄,就地酿酒。
他们把葡萄种在教堂墙内的花圃里。
中国的农夫留神看他们种葡萄。哦,是这样的!这个农夫撅了几根葡萄藤,插在土里。葡萄出芽了,长大了,结了很多葡萄。
这就传开了。
现在,中国到处都是玫瑰香。
这故事是一个种葡萄的果农告诉我的。他说,中国的农夫是很醒目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中国人。中国人一看就会。
葡萄月令
一月,下大雪。
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
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
二月里刮东风。
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摆条风”。风摆动树的枝条,树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满身。树枝软了。树绿了。
雪化了,地盘是黑的。
黑色的地盘里,长出了茵陈蒿。碧绿。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锹一锹挖开。挖下的土,堆在四周。葡萄藤露出来了,黝黑的。有的梢头已经绽开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苍白的小叶。它已经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来,放在松松的湿土上。
不大一会儿,小叶就变了颜色,叶边发红;——又不大一会儿,绿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备料。把立柱、横梁、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杨木的、桦木的,按照树棵大小,分别堆放在旁边。立柱有汤碗口粗的、饭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以致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竖柱。然后搭横梁,用粗铁丝摽紧。然后搭小棍,用细铁丝缚住。
然后,请葡萄上架。把在土里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来,得费一点劲。大的,得四五个人一起来。“起!——起!”哎,它起来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条向三面伸开,像五个指头一样地伸开,扇面似的伸开。然后,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伸展展,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待着。
上了架,就施肥。在葡萄根的后面,距主干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沟,把大粪倒在内里。葡萄上大粪,不用稀释,就这样把原汁大粪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够了。
四月,浇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周,筑成垄,就成一个池子。池里放满了水。葡萄园里水气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来是惊人的。它真是在喝哎!葡萄藤的构造跟别的果树不一样,它内里是一根一根微小的导管。这一点,中国的古人早就发现了。《图经》云:“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将货之,欲得重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为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对的。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浇水了。再浇,果粒就会涨破。“中空相通”却是很正确的。浇了水,不大一会儿,它就从根直吸到梢,简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浇过了水,你再回来看看吧:梢头切断过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种什么力量使葡萄拼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浇了水,葡萄就使劲抽条、长叶子。真快!原来是几根根枯藤,几天工夫,就酿成青枝绿叶的一大片。
五月,浇水,喷药,打梢,掐须。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别的果树都不这样。别的果树都是刨一个“树碗”,往里浇几挑水就得了,没有像它这样的“漫灌”,整池子地喝。
喷波尔多液。从抽条长叶,不绝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喷多少次。喷了波尔多液,太阳一晒,葡萄叶子就都酿成蓝的了。
葡萄抽条,丝绝不知控制,它简直是瞎长!几天工夫,就抽出好长的一截的新条。这样长法还行呀,还结不结果呀?因此,过几天就得给它打一次条。葡萄打条,也用不着什么技巧,是个人就醒目,拿起树剪,劈劈啪啪,把新抽出来的一截都给它铰了就得了。一铰,一地的长着新叶的条。
葡萄的卷须,在它照旧野生的时间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别的什么树木上。现在,已经有人给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点用也没有了。卷须这东西最耗养分,——凡是作物,都是优先把养分运送到顶端,因此,长出来就给它掐了,长出来就给它掐了。
葡萄的卷须有一点淡淡的甜味。这东西假如腌成咸菜,大概不难吃。
五月中下旬,果树开花了。果园,美极了。梨树开花了,苹果树开花了,葡萄也开花了。
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玉轮做的。
有人说葡萄不开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颜色淡黄微绿,不钻进葡萄架是看不出的。而且它开花期很短。很快,就结出了绿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浇水、喷药、打条、掐须。
葡萄粒长了一点了,一颗一颗,像绿玻璃料做的纽子。硬的。
葡萄不招虫。葡萄会生病,所以要经常喷波尔多液。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虫;梨,梨有梨食心虫。葡萄不用疏虫果。——果园每年疏虫果是要费很多工的。虫果没有用,黑黑的一个半干的球,可是它耗养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
七月,葡萄“膨大”了。
掐须、打条、喷药,大大地浇一次水。
追一次肥。追硫铵。在原来施粪肥的沟里撒上硫铵。然后,就把沟填平了。把硫铵封在内里。
汉朝是不会追这次肥的,汉朝没有硫铵。
八月,葡萄“着色”。
你别以为我这里是把画家的术语借用来了。不是的。这是果农的语言,他们就叫“着色”。
下过大雨,你来看看葡萄园吧,那喝采看!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说文解字》里的带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来吧,那也不够用呀!
可是你得快来!来日诰日,对不起,你全看不到了。我们要喷波尔多液了。一喷波尔多液,它们的晶莹漂亮全都没有了,它们蒙上一层蓝兮兮、白糊糊的东西,成了磨砂玻璃。我们不得不这样干。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我们得保护它。
过不了两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来,把病果、瘪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里,果筐满了,盖上盖,要一个棒小伙子跳上去蹦两下,用麻筋缝的筐盖。——新下的果子,不怕压,它很结实,压不坏。倒怕是装不紧,咣里咣当的。那,来回一晃悠,全得烂!
葡萄装上车,走了。
去吧,葡萄,让人们吃去吧!
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
我们还要给葡萄喷一次波尔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总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吧。
十月,我们有别的农活。我们要去割稻子。葡萄,你乐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来。检查一下,还能再用的,搁在一边。糟朽了的,只好烧火。立柱、横梁、小棍,分别堆垛起来。
剪葡萄条。干脆得很,除了老条,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了一个大秃子。
剪下的葡萄条,挑有三个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长的一截,捆起来,放在屋里,准备明春插条。
别的的,连枝带叶,都用竹笤帚扫成一堆,装走了。
葡萄园光秃秃。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
这是个重活。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来。要埋得很厚实。表面要用铁锹拍平。这个活不能马虎。都要颠末验收,才给记工。
葡萄窖,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风一吹,土色发了白。
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热热闹闹的果园,现在什么颜色都没有了。眼界空阔,一清二楚,只剩下发白的黄土。
下雪了。我们踏着碎玻璃碴似的雪,检查葡萄窖,扛着铁锹。
一到冬天,要检查几次。不是怕别的,怕老鼠打了洞。葡萄窖里很暖和,老鼠爱往这内里钻。它倒是暖和了,咱们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载一九八一年第十二期《安徽文学》
02 昆明的果品

我们刚到昆明的时间,满街都是宝珠梨。宝珠梨形正圆,——“宝珠”大概即因此得名,皮色深绿,肉细嫩无渣,味甜而多汁,是梨中的上品。我吃过河北的鸭梨、山东的莱阳梨、烟台的茄梨……宝珠梨的味道和这些梨都不相似。宝珠梨有宝珠梨的特点。只是因为出在云南,不易远运,外省人知道的不多,名不甚著。
昆明卖梨的办法颇为希奇,论“十”,不论斤,“几文一十”,一次要买就是十个;三个、五个,不卖。听说这是因为卖梨的不会算账,零买,他不知道要多少钱。恐怕也不见得,这只是一种古朴的习惯而已。宝珠梨大小都差不多,很“匀溜”,没有太大和很小的,论十要价,倒也公道。我们当时的胃口也很惊人,一次吃下十只梨不算一回事。现在这种“论十”的办法大概已经改变了,想来已经都用磅秤约斤了。
还有一种梨叫“火把梨”,即北方的红绡梨,所以名为火把,是因为皮色黄里带红,有的竟是通红的。这种梨假如挂在树上,太阳一照,就更像是一个一个点着了的小火把了。火把梨味道远不如宝珠梨,——酸!但是假如走长路,带几个在身上,到中途休憩时,嚼上两个,是很能“杀渴”的。
我曾和几个朋侪骑马到金殿。下马后,买了十个火把梨,赶马的(昆明租马,马的主人多数要随在马后奔跑)也买了十个。我们买梨是自己吃,赶马的却是给马吃。他把梨托在手里,马就动嘴唇,把梨咬破,咯吱咯吱嚼起来。看它一边吃,一边摇脑袋,好像以为梨很好吃。我从来没见过马吃梨。看见过马吃梨的人大概不多。吃过梨的马大概也不多。
石榴
河南石榴,名满天下。“白马甜榴,一实值牛”,北魏以来,即有口碑。我在北京吃过河南石榴,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粒小、色淡、味薄,比起昆明的宜良石榴差得远了。宜良石榴都很大,个个开裂,颗粒甚大,色如红宝石——有一种名贵的红宝石即名为“石榴米”,味道很甜。苏东坡曾谓读贾岛诗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我小时吃石榴,以为吃得一嘴籽儿,而吮不出多少味道,真是“所得不偿劳”,在昆明吃宜良石榴却无此感,以为很满意,很值得。
昆明有石榴酒,乃以石榴米于白酒中泡成,酒色透明,略带浅红,稍有甜味,仍极香烈。
不知道为什么,昆明人把宜良叫成米良。

昆明桃大别为离核和“面核”两种。桃甚大,一个即可吃饱。我曾在暑假中,在桃子下来的时间,买一个很大的离核黄桃当早点。一掰两半,紫核黄肉,香甜满口,至今难忘。
杨梅
昆明杨梅名火炭梅,极大极甜,颜色黑紫,正如炽炭。卖杨梅的苗族女孩常用鲜绿的树叶衬着,炎炎熠熠,数十步外,摄人眼目。
木瓜
此所谓木瓜非华南的番木瓜。
《辞海》:“木瓜,植物名。……亦称‘榠樝’。蔷薇科。落叶灌木或小乔木。树皮常作片状剥落,……痕迹鲜明。叶椭圆状卵形,有锐锯齿,嫩叶反面被茸毛。……春末夏初开花,花淡赤色。梨果秋季成熟,长椭圆形,长十至十五厘米,淡黄色,味酸涩,有香气。……”
木瓜我是很熟悉的,我的家乡有。每当炎暑才退,菊绽蟹肥之际,即有木瓜上市。但是在我的家乡,木瓜只是用来闻香的。或放在瓷盘里,作为书斋清供;或取其体小形正者于手中把玩,没有吃的。且不论其味酸涩,就是那皮肉也是硬得咬不动的。至于木瓜可以入药,那我是知道的。
我到昆明,才第一次知道木瓜可以吃。昆明人把木瓜切成薄片,浸泡在水里(水里不知加了什么东西),用一个桶形的玻璃罐子装着,于水果店的柜台上出卖。我吃过,微酸,不涩,香脆爽口,别有风味。
中国古代大概是吃木瓜的。唐以前我不知道。宋代人肯定是吃的。《东京梦华录·是(六)月巷陌杂实》有“药木瓜、水木瓜”。《梦粱录·果之品》:“木瓜,青色而小,土人翦片爆熟,入香药货之;或糖煎,名熝木瓜。”《武林往事·果子》有“熝木瓜”,《凉水》有“木瓜汁”。看来昆明市上所卖的木瓜当是“水木瓜”。浸泡木瓜的水即当是“木瓜汁”。至于“熝木瓜”则我于昆明尚未见过,这大概是以药物炮制,如广东的陈皮梅、泉州的霉姜一类的东西,木瓜的本味已经生存不多了。
我以为昆明吃木瓜的方法可以在全国推广。吃木瓜,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我们国家的一项文化遗产。
地瓜
地瓜不是水果,但对吃不起水果的穷大门生来说,它也就算是水果了。
地瓜,湖南、四川叫作凉薯或良薯。它的好处是可以不用刀削皮,用手指即可沿藤茎把皮撕净,露出雪白的薯肉。甜,多水。可以解渴,也可充饥。这东西有一股土腥气。但是假如没有这点土腥气,地瓜也就不成其为地瓜了,它就会是别的一种什么东西了。正是这点土腥气让我想起地瓜,想起昆明,想起我们那一段穷日子,非常快乐的穷日子。
胡萝卜
联大的女同砚吃胡萝卜成风。这是因为女同砚也穷,而且馋。昆明的胡萝卜也很好吃。昆明的胡萝卜是浅黄色的,长至一尺以上,脆嫩多汁而有甜味,胡萝卜味儿也不是很重。胡萝卜有胡萝卜素,含维生素C,对身段有益,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不知道是谁提出,胡萝卜还含有微量的砒,吃了可以驻颜。这一来,女同砚吃胡萝卜的就更多了。她们经常一把一把地买来吃。一把有十多根。她们一边谈着克列斯丁娜·罗赛蒂的诗、布朗底的小说,一边咯吱咯吱地咬胡萝卜。
核桃糖
昆明的核桃糖是软的,不像稻香村卖的核桃粘或椒盐核桃。把蔗糖熬化,倾在瓷盆里,和核桃肉搅匀,反扣在木板上,就成了。卖的时间用刀沿边切块卖,就跟北京卖切糕似的。昆明核桃糖极自制,自制到令人不敢信赖。华山南路口,青莲街拐角,直对逼死坡,有一家高台阶门脸,卖核桃糖。我们经常从市里回联大,途经这一家,花极少的钱买一大块,边吃边走,不绝走进翠湖,才能吃完。然后在湖水里洗洗手,到茶室里喝茶。核桃在有些地方是贵重的山果,在昆明不算什么。
糖炒栗子
昆明的糖炒栗子,天下第一。第一,栗子都很大。第二,炒得很透,颗颗裂开,轻轻一捏,外壳即破,栗肉迸出,无一颗“护皮”。第三,真是“糖炒栗子”,一边炒,一边往锅里倒糖水,甜味透心。在昆明吃炒栗子,吃完了非洗手不可,——指头上沾得都是糖。
呈贡火车站附近,有一大片栗树林,方圆数里。树皆合抱,枝叶稠密,树上无虫蚁,树下无杂草,干净至极,我曾几次骑马过栗树林,如入画境。
载一九八五年第四期《滇池》
03 果蔬秋浓
中国人吃东西讲究色香味。关于色味,我已经写过一些话,今只说香。
水果店
江阴有几家水果店,最大的是正街正对寿山公园的一家,水果多,个儿大,饱满,希奇。一进门,扑鼻而来的是浓浓的水果香。最突出的是香蕉的甜香。这香味不是时有时无、时浓时淡、一阵一阵的,而是从早到晚都是这么香,一种长在的、永恒的香,香透肺腑,令人欲醉。
我后来到过很多地方,走进过很多水果店,都没有这家水果店的浓厚的果香。这家水果店的香味使我经常想起,永远不忘。
那年我正在恋爱,初恋。
果蔬秋浓
今天的活是收萝卜。收萝卜是可以恣意吃的——有些果品不能恣意吃,顶多尝两个,如二十世纪明月(梨)、柔丁香(葡萄),因为产量太少了,很金贵。萝卜起出来,堆成小山似的。农业工人很有履历,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般的,过了磅卖出去;这几个好,留下来自己吃。不用刀,用棒子打它一家伙,“棒打萝卜”嘛。喀嚓一声,萝卜就裂开了。萝卜香气四溢,吃起来甜、酥、脆。我们种的是“心里美”。张家口这地方的水土好像特别宜于萝卜之类作物生长,苤蓝有篮球大,疙瘩白(圆白菜)像一个小铜盆。萝卜多汁,不艮,不辣。
红皮小水萝卜,生吃也很好(有萝卜,我不吃水果),我的家乡叫作“杨花萝卜”,因为杨树开花时卖。过了那几天就老了。小红萝卜气味清香。
江青一辈子只说过一句正确的话:“小萝卜去皮,真是煞风景!”我们有时陪她看影戏,开座谈会,听她东一句西一句地漫谈。开会都是半夜(她白天睡觉,夜里办公),会后有一点夜宵。有时有凉拌小萝卜。人民大会堂的厨师特别巴结,小萝卜都是削皮的。萝卜去皮,吃起来不香。
南方的黄瓜不如北方的黄瓜,水叽叽的,吃起来没有黄瓜香。
都爱吃夏初出的顶花带刺的嫩黄瓜,那是很好吃,一咬满口香,嫩黄瓜最好攥在手里整咬,不必拍,更不宜切成细丝。但也有人爱吃二茬黄瓜——秋黄瓜。
呼和浩特有一位老八路,官称“老李森”。此人保存了很多农夫的习惯,说起话来满嘴粗话。我们请他到宾馆里来先容情况,他脱下一只袜子来,一边摇着这只袜子,一边谈,嘴里隔三句就要加一个“我操你妈!”。他到一个老朋侪曹文玉家来看我们。曹家院里有几架自种的黄瓜,他进门就摘了两条嚼起来。曹文玉说:“你洗一洗!”“洗它做啥!”
我总是想起这两句话:“宁吃一斗葱,莫逢屈突通。”这两句话大概出自杨升庵的《古谣谚》。屈突通不知是什么人,印象中好像是北朝的一个很凶险的武人。读书不随手做点笔记,到要用时就想不起来了。我为什么总是要想起这两句话呢?因为我每天都要吃葱,爱吃葱。
“小葱拌豆腐——一青二白”,每年小葱下来时我都要吃几次小葱拌豆腐,盐,香油,少量味精。
羊角葱蘸酱卷煎饼。
再过几天,新葱——希奇的大葱就下来了。
我在一九五八年定为“右派”,尚未下放,曾在西山八大处干了一阵活,为大葱装箱。是山东大葱,出口的,可能是出口到东南亚的。这样好的大葱我真没有见过,葱白够一尺长,粗如擀面杖。我们的任务是把大葱在大箱里码整齐,钉上木板。闻得出来,这大葱味甜不辣,很香。
新山药(土豆,马铃薯)快下来了,新山药入大笼蒸熟,一揭屉盖,喷香!山药说不上有什么味道,可是就是有那么一种新山药气。羊肉卤蘸莜面卷,新山药,塞外美食。
苤蓝、茄子,口外都可以生吃。
逐臭
“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已往卖臭豆腐、酱豆腐是由小贩担子沿街串巷吆喝着卖的。王致和听说是有这么个人的。皖南屯溪人,到北京来赶考,不中,穷困落魄,流落在北京,百无聊赖,想发迹乡的臭豆腐,遂依法炮制,沿街叫卖,生意很好,干脆放弃功名,以此为生。这个传说恐怕不可靠,一个皖南人跑到北京来赶考,考的是什么功名?无此原理。王致和臭豆腐家喻户晓,世代相传,现在成了什么“集团”,厂房很大,但是商标仍是“王致和”。王致和臭豆腐已往卖得很自制,是北京最自制的一种穷人食品,都是用筷子夹了卖,现在改用方瓶码装,卖得很贵,成了奢侈品。有一个侨居美国的老人,晚年不断地想北京的臭豆腐,再来一碗热汤面,此生足矣。这个愿望本不难达到,但是臭豆腐很臭,上飞机前检查,绝对通不过,老华人恐怕将带着他的怀乡病,抱恨以终。
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有一位女同道,南京人。爱人到南京出差,问她要带什么东西。“臭豆腐。”她爱人买了一些,带到火车上。一车厢都大呼:“这是什么味道?什么味道!”我们在长沙,想尝尝毛泽东在火宫殿吃过的臭豆腐,循味跟踪,臭味渐浓。“快了,快到了,闻到臭味了嘛!”到了眼前,是一个公共厕所!听说毛泽东曾特意到火宫殿去吃了一次臭豆腐,说了一句话:“火宫殿的臭豆腐照旧好吃!”“文化大革命”中,这就成了一条“最高指示”,用油漆写在火宫殿的照壁上。
其实油炸臭豆腐干不但长沙有。我在武汉、上海、南京,都吃过。昆明的是烤臭豆腐,把臭油豆干放在下置炭火的铁箅子上烤。南京夫子庙卖油炸臭豆腐干用竹签子串起来,十个一串,像北京的冰糖葫芦似的,穿了薄纱的旗袍或连衣裙的女郎,描眉画眼,一人手里拿了两三串臭豆腐,边走边吃,也是一种景观,他地方无。
吃臭,不但中国有,外国也有,我曾在美国吃过北欧的臭启司。招待我们的诗人保罗·安格尔,以为我吃不来这种东西。我连王致和臭豆腐都能整块整块地吃,还在乎什么臭启司!待老夫吃一个样儿叫你们看法看法!
不臭不好吃,越臭越好吃,口之于味并不都是“有同嗜焉”。
一九九六年三月二十七日
载一九九六年第四期《小说》
04 果园的劳绩
这是一个地区性的综合的农业科学研究所的供实验研究用的果园,规模不大,但是水果品种颇多。有些品种是表面见不到的。
山西、张家口一带把苹果叫果子。不是全部的水果都叫果子,只有苹果叫果子,有个山西梆子唱“红”(即老生)的演员叫丁果仙,山西人称她为“果子红”(她是女的)。山西人非常喜爱果子红,听得过瘾,就高声喊叫:“果果!”这真是有点特别,给演员喝采,不是鼓鼓掌,或是叫一声“好”,而是大呼“果果!”,我还没有见过。叫“果果”,大概因为丁果仙的嗓音唱法甜、美、浓、脆。
这个实验果园一般的苹果都有,有的品种,黄元帅、金皇后、黄魁、红香蕉……这些都比较名贵,但我以为都有点贵族气,果肉过于风雅,而且过于偏甜。水果品种种植各论,记载水果的特点,多数说是“酸甜合度”,怎么叫“合度”,很难捉摸。我比较喜欢的是国光、红玉,因为它有点酸头。我更喜欢国光,因果肉脆,一口咬下去,嘎叭一声,而且耐保鲜,因为果皮厚,果汁不易蒸发。秋天收的国光,储存到过春节,从地窖里取出来,照旧像新摘的一样。
我在果园劳动的时间,“红富士”还没有,后来才引进推广。“红富士”固自佳,现在已经高踞苹果的榜首。
有人警告过我,在太原街上,万万不能说果子红不好。只要说一句,就会招了一大群人围上来和你辩说。碰不得的!
果园品种最多的是葡萄,有四十几种。“柔丁香”“白香蕉”是名种。“柔丁香”有丁香香味,“白香蕉”味如香蕉,这在市面上买不到,是每年留下来给“首长”送礼的。有些品种听名字就知道是从国外引进的:“黑罕”“巴勒斯坦”“白拿破仑”……有些最初也是外来的(葡萄本都是外来的,但在中国落户已久,曹操就作文称赞过葡萄),日子长了,名字也就汉化了,如“大粒白”“马奶子”“玫瑰香”,甚至连它们的谱系也难于查考了。葡萄的果粒大小形状各异。“玫瑰香”的果枝长,显得蓬首垢面;有一种葡萄,我忘记了叫什么名字了,果粒小而密集,一粒一粒挤得牢牢的,一穗葡萄像一个白马牙老玉米棒子。葡萄里我最喜欢的照旧玫瑰香,确实有一股玫瑰花的香味,一口浓甜。现在市上能买到的“玫瑰香”已退化失真。
葡萄喜肥,喜水。施的肥是大粪。挨着葡萄根,在后面挖一个长槽,把粪倒入进去。一棵大葡萄得倒三四桶,小棵的一桶也够了。“农家肥”之外,还得下人工肥——硫氨。葡萄喝水,像小孩子喝奶一样,使劲地嘬。葡萄藤中通有小孔,水可从地面不绝吮到藤顶,你简直可以听到它吸水的声音。喝足了水,用小刀划破它一点皮,水就从皮破处沁出淌下。一般果树浇水,都是在树下挖一个“树碗”,浇一两挑水就足矣,葡萄则是“漫灌”。这家伙,真能喝水!
有一年,结了一串特大的葡萄,“大粒白”。大粒白本来就结得多,多的可达七八斤。这串大粒白竟有二十四五斤。原来是一个技能员把两穗“靠接”在一起了。这穗葡萄只能作展览用,大粒白果大如乒乓球,但不好吃。为了给这串葡萄增长营养,竟给它注射了葡萄糖!给葡萄注射葡萄糖,这简直是胡闹。这是“大跃进”那年的事。“大跃进”整个是一场胡闹。
葡萄一天一个样,一天一天接近成熟,再给它透透地浇一水,喷一次波尔多液(葡萄要喷多次波尔多液——硫酸铜兑石灰水,为了防治病害),给它喝一口“离娘奶”,备齐果筐、剪子,就可以收葡萄了,葡萄装筐,要压紧。得几个壮汉跳上去压。葡萄不怕压,怕压不紧,怕松。装筐装松了,一晃逛,就会破皮掉粒。水果装筐都是这样。
最怕葡萄劳绩的时间下雹子。有一年,正在葡萄透熟的时间下了一场很大的雹子,“蛋打一条线”——山西、张家口称雹子为“冷蛋”,齐刷刷地把整园葡萄都打落下来,满地散乱,不可收拾。干了一年,落得这样的结果,真是叫人伤心。
梨之佳种为“二十世纪明月”,为“日面红”。“二十世纪明月”个儿不大,果皮玉色,果肉细,无渣,多汁,果味如蜜。“日面红”朝日的一面色如胭脂,背阳的一面微绿,入口酥脆。其他大部门是鸭梨。
杏树不甚为人重视,只于地头、“四基”、水边、路边种之。杏怕风。一树杏花开得正热闹,一阵大风,寥落殆尽。农科所杏多为黄杏,“香白杏”“杏儿——吧哒”没有。
我一九五八年在果园劳动,距今已经三十八年。前十年曾到农科所看了看,熟人都老了。在渠沿遇到张素花和刘美兰,我们以前是每天在一起劳动的。我叫她们,刘美兰手搭凉篷,眯了眼,问:“是不是个老汪?”问刘美兰现在还老跟丈夫打斗吗(两口子已往老打),她说:“偓(她是柴沟堡人,“我”字念成“偓”)都当了奶奶了!”
日子过得真快。
一九九六年四月九日
05 食豆饮水斋闲笔
豌豆
在北市口卖熏烧炒货的摊子上,和我写的小说《异秉》里的王二的摊子上,都能买到炒豌豆和油炸豌豆。二十文(两枚当十的铜圆)即可买一小包,撒一点盐,一起上吃着往家里走。抵家门口,也就吃完了。
离我家不远的越塘旁边的空地上,经常有几副卖零吃的担子。卖花生糖的。大粒去皮的花生仁,炒熟仍是雪白的,平摊在抹了油的白石板上,冰糖熬好,匀称地浇在花生米上,候冷,铲起。这种花生糖晶亮透明,不用刀切,大片,放在玻璃匣里,要买,取出一片,现约,论价。冰糖极脆,花生很香。卖豆腐脑的,我们那里的豆腐脑不像北京浇口蘑渣羊肉卤,只倒一点酱油、醋,加一滴麻油——用一只一头缚着一枚制钱的筷子,在油壶里一蘸,滴在碗里,真正只有一滴。但是加很多样零碎佐料:小虾米、葱花、蒜泥、榨菜末、药芹末——我们那里没有旱芹,只有水芹即药芹,我很喜欢药芹的气味。我以为这样的豆腐脑清清新爽,比北京的勾芡的黏黏糊糊的羊肉卤的要好吃。卖糖豌豆粥的。香粳晚米和豌豆一同在铜锅中熬熟,盛出后加洋糖(绵白糖)一勺。夏日于柳荫下喝一碗,风味不恶。我离乡五十多年,至今还记得豌豆粥的香味。
北京以豌豆制成的食品,最著名的是“豌豆黄”。这东西其实制法很简朴,豌豆熬烂,去皮,澄出细沙,加少量白糖,摊开压扁,切成5寸×3寸的长方块,再加刀割出四方小块,分而不离,以牙签扎取而食。听说这是“宫廷小吃”,已往是小饭铺里都卖的,很自制,现在只仿膳这样的大餐馆里有了,而且卖得很贵。
炎天连阴雨天,则有卖煮豌豆的。整粒的豌豆煮熟,加少量盐,搁两个大料瓣在浮头上,用豆绿茶碗量了卖。虎坊桥有一个傻子卖煮豌豆,给得多。虎坊桥一带流传一句歇后语:“傻子的豌豆——多给。”北京别的地区没有这样的歇后语,想起煮豌豆,就会叫人想起北京炎天的雨。
早年前有磕豌豆木模子的,豌豆煮成泥,摁在雕成格式的木模子里,磕出来,就成了一个一个小玩意儿,小猫、小狗、小兔、小猪。买的都是孩子,也玩了,也吃了。
以上说的是干豌豆。新豌豆都是当菜吃。烩豌豆是应时适时的希奇菜。加一点火腿丁或鸡茸天然很好,就是素烩,也极鲜美。烩豌豆不宜久煮,久煮则汤色发灰,不透亮。全国兴起了吃荷兰豌豆也就近几年的事。我吃过的荷兰豆以厦门为最好,宽大而嫩。厦门的汤米粉中都要加几片荷兰豆,可以解海鲜的腥味。北京吃的荷兰豆都是从南方运来的。我在厦门郊区的田里看到正在生长着的荷兰豆,搭小架,水赤色的小花,嫩绿的叶子,嫣然可爱。豌豆的嫩头,我的家乡叫豌豆头,但将“豌”字读成“安”。云南叫豌豆尖,四川叫豌豆颠。我的家乡一般都是油盐炒食。云南、四川加在汤面上面,叫作“飘”或“青”。不要加豌豆苗,叫“免飘”;“多青重红”则是多要豌豆苗和辣椒。吃毛肚暖锅,在涮了各种荤料后,浓汤之中推进一大盘豌豆颠,美不可言。
豌豆可以入画。曾在山东看到钱舜举的册页,画的是豌豆,不能忘。钱舜举的画设色娇而不俗,用笔稍细而能潇洒,我很喜欢。见过一幅日本竹内栖凤的画,豌豆花、叶颜色较钱舜举尤为鲜丽,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豌豆前面画了一条赭色的长蛇,非常传神。是不是日本人以为蛇也很美?
一九九二年五月七日
黄豆
豆叶在古代是可以当菜吃的,吃法想必是做羹。后来就没有人吃了。没有听说过有人吃凉拌豆叶、炒豆叶、豆叶汤。
我们那里,炎天,家家都要吃几次炒毛豆,加青辣椒。中秋节煮毛豆供月,带壳煮。我父亲会做一种毛豆:毛豆剥出粒,与小青椒(不切)同煮,加酱油、糖,候豆熟收汤,摊在筛子里晾至半干,豆皮起皱,收入小坛。下酒甚妙,做一次可以吃几天。
北京的小酒馆里盐水煮毛豆,有的酒馆是整棵地煮的,不将豆荚剪下,酒客用手摘了吃,似比装了一盘吃起来更香。
香椿豆甚佳。香椿嫩头在开水中略烫,沥去水,碎切,加盐;毛豆加盐煮熟,与香椿同拌匀,候冷,贮之玻璃瓶中,隔日取食。
北京人吃炸酱面,讲究的要有十几种菜码,黄瓜丝、小萝卜、青蒜……还得有一撮毛豆或青豆。肉丁(不用副食店买的绞肉末)炸酱与青豆同嚼,相得益彰。
北京人炒麻豆腐要放几个青豆嘴儿——青豆发一点芽。
三十年前北京稻香村卖熏青豆,以佐茶甚佳。这种豆大概未必是熏的,只是加一点茴香,入轻盐煮后晾成的。皮亦微皱,不软不硬,有咬劲。现在没有了,想是因为费工而利薄,熏青豆是很自制的。
江阴出粉盐豆。不知怎么能把黄豆发得那样大,长可半寸,盐炒,豆不紧缩,皮色发白,极酥松,一嚼即成细粉,故名粉盐豆。味甚隽,远胜花生米。吃粉盐豆,喝白花酒,很相配。我当时还不怎么会喝酒,只是喝白开水。星期天,坐在自修室里,喝水,吃豆,读李清照、辛弃疾词,别是一番滋味。我在江阴南菁中学读过两年,星期天多半是这样消磨已往的。前年我到江阴寻梦,向老同砚问起粉盐豆,说现在已经没有了。
稻香村、桂香村、全素斋等处已往都卖笋豆。黄豆、笋干切碎,加酱油、糖煮。现在不大见了。
三年天然灾害时,对十七级干部有一点照顾,每月发几斤黄豆、一斤白糖,叫“糖豆干部”。我用煮笋豆法煮之,没有笋干,放一点口蘑。口蘑是我在张家口坝上自己采得晒干的。我做的口蘑豆自家吃,还送人。曾给黄永玉送去过。永玉的儿子黑蛮吃了,在日志里写道:“黄豆是不好吃的东西,汪伯伯却能把它做得很好吃,汪伯伯很巨大!”
炒黄豆芽宜烹糖醋。
黄豆芽吊汤甚鲜。南方的素菜馆、供素斋的寺庙,都用豆芽汤取鲜。有一老饕在一个庙里吃了素斋,猜疑汤里放了虾子包,跑到厨房里去验看,只见一口大锅里熬着一锅黄豆芽和香菇蒂的汤。黄豆芽汤加酸雪里蕼,泡饭甚佳。此味北人不解也。
黄豆对中国人最大的贡献是能做豆腐及各种豆制品。假如没有豆腐,中国人的生存将会缺一大块,僧人、尼姑、素菜馆的大家傅就通通“没戏”了。素菜除了冬菇、口蘑、金针、木耳、冬笋、竹笋,重要是靠豆腐、豆制品。素这个,素那个,只是豆制品变出的格式而已。关于豆腐,应另写专文,此不及。
一九九二年五月十日
绿豆
绿豆在粮食里是最重的。一麻袋绿豆二百七十斤,非壮劳力扛不起。
绿豆性凉,炎天喝绿豆汤、绿豆粥、绿豆水饭,可祛暑。
绿豆的最大用途是做粉丝。粉丝好像是中国的特产。外国名之曰玻璃面条。常见的粉丝的吃法是下在汤里。华侨很爱吃粉丝,大概这会引起他们的故国之思。每年国内要运销大量粉丝到东南亚各地,一律称为“龙口细粉”,华侨多称之为“山东粉”。我有个亲戚,是闽籍马来西亚归侨,我在她家用饭,她在什么汤里都必放两样东西:粉丝和榨菜。苏南人爱吃“油豆腐线粉”,是小吃,乃以粉丝及豆腐泡下在冬菇扁尖汤里。午饭已经消化完了,晚饭还不到时间,吃一碗油豆腐线粉,蛮好。北京的镇江馆子森隆以前有一道菜——银丝牛肉:粉丝温油炸脆,浇宽汁小炒牛肉丝,哧啦有声。不知这是不是镇江菜。做银丝牛肉的粉丝必须是纯绿豆的,否则易于焦糊。我曾在自己家里做过一次,粉丝大概掺了不知别的什么东西,炸后成了一团黑炭。“蚂蚁上树”原是四川菜,肉末炒粉丝。有一个剧团的炊事办得不好,演员意见很大。剧团的团长为了关心群众生存,深入到食堂去亲身观察,看到菜牌上写的菜名有“蚂蚁上树”,说:“啊呀,炊事是有问题,蚂蚁怎么可以吃呢?”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当团长呢?
绿豆轧的面条叫“杂面”。《红楼梦》里尤三姐说:“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或说杂面要下羊肉汤里,清水下杂面是说没有吃头的。毕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还不太明白。不过杂面是要有点荤汤的,素汤杂面我还没有吃过。那么,吃长斋的人是不吃杂面的?
凉粉皮原来都是绿豆的,现在纯绿豆的很少,多是杂豆的。大块凉粉则是白薯粉的。
凉粉以川北凉粉为最好,是豌豆粉,颜色是黄的。川北凉粉放很多油辣椒,吃时嘴里要嘘嘘出气。
广东人爱吃绿豆沙。昆明正义路南头近金碧路处有一家广东人开的甜品店,卖绿豆沙、芝麻糊和番薯糖水。绿豆沙、芝麻糊都好吃,番薯糖水则没有多大意思。
绿豆糕以昆明的吉庆祥和苏州采芝斋最好,油重,且加了玫瑰花。北京的绿豆糕不加油,是干的,吃起来噎人。我有一阵生胆囊炎,不宜吃油,买了一盒回来,我的孙女很爱吃,一气吃了几块,我以为不可理解。
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一日
扁豆
我们那一带的扁豆原来只有北京人所说的“宽扁豆”的那一种。郑板桥写过一副对联——“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指的当是这种扁豆。这副对子写的是尚可温饱的寒士家的境况,有钱的阔人家是不会在庭院里种菜种扁豆的。扁豆有紫花和白花的两种,紫花的较多,白花的少。郑板桥眼中的扁豆花大噶?鱿的。紫花扁豆结的豆角皮色亦微带紫,白花扁豆则是浅绿色的。吃起来味道都差不多。唯入药用,则必为“白扁豆”,两种扁豆药性可能不同。扁豆初秋即开花,旋即结角,可随时摘食。板桥所说“满架秋风”,给人的感觉是已是深秋了。画扁豆花的画家喜欢画一只纺织娘,这是一个季节的东西。暑尽天凉,月色如水,听纺织娘在扁豆架上沙沙地振羽,至有情味。北京有种红扁豆的,花是大红的,豆角则是深紫红的。这种红扁豆似没人吃,只供观赏。我以为这种扁豆红得不正常,不如紫花、白花有韵致。
北京通常所说的扁豆,上海人叫四季豆。我的家乡原来没有,现在有种的了。北京的扁豆有几种,一般的就叫扁豆,有上架的,叫“架豆”。一种叫“棍儿扁豆”,豆角如小圆棍。“棍儿扁豆”字面自相矛盾,既似棍儿,不妥叫扁。有一种豆角较宽而甚嫩的,叫“闷儿豆”,我想是“眉豆”的讹读。北京人吃扁豆无非是焯熟凉拌,炒,或焖。“焖扁豆面”挺不错。扁豆焖熟,加水,面条下在上面,面熟,将扁豆翻到上面来,再稍焖,即得。扁豆不管怎么做,总宜加蒜。
我在泰山顶上一个招待所里吃过一盘炒棍儿扁豆,非常嫩。一生所吃扁豆,此为第一。能在泰山顶上吃到,尤为难过。
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二日
芸豆
我在昆明吃了几年芸豆。西南联大的食堂里有几个常吃的菜:炒猪血(云南叫“旺子”),炒莲花白(即北京的圆白菜、上海的卷心菜、张家口的疙瘩白),灰色的魔芋豆腐……几乎每天都有的是煮芸豆。府甬道菜市上有卖芸豆的,盐煮,我们有时买了当零嘴吃,因为很自制。芸豆有红的和白的两种,我们在昆明吃的是红的。
北京小饭铺里已往有芸豆粥卖,是白芸豆。芸豆粥粥汁甚黏,好像勾了芡。
芸豆卷和豌豆黄一样,也是“宫廷小吃”。白芸豆煮成沙,入糖,制为小卷。已往北海漪澜堂茶室里有卖,现在不知还有没有。
在乌鲁木齐逛“巴扎”,见白芸豆极大,有大拇指头顶儿那样大,很想买一点,但是数千里外带一包芸豆回北京,有点“神经”,遂作罢。
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二日
红小豆
红小豆上海叫赤豆。赤豆汤,赤豆棒冰。北京叫小豆:小豆粥,小豆冰棍。我的家乡叫红饭豆,因为可掺在米里蒸成饭。
红小豆最大的用途是做豆沙。北方的豆沙有不去皮的,只是小豆煮烂而已。豆包、炸糕的馅都是这样的粗制豆沙。水滤去皮,成为细沙,北方叫“澄沙”,南方叫“洗沙”。做月饼、甜包、汤圆,都离不开豆沙。豆沙最能吸油,故宜作馅。我们家大年初一早起吃汤圆,洗沙是年前就用大量的猪油拌了,每天在饭锅头上蒸一次,沙色紫得发黑,已经吸足了油。我们家的汤圆又很大,我只能吃两三个,因为一咬一嘴油。
四川菜有夹沙肉,乃以肥多瘦少的带皮臀尖肉整块煮至六七成熟,捞出,稍凉后,切成厚二三分的大片,两片之间肉皮不切通,中夹洗沙,上笼蒸。这道菜是放糖的,很甜。肥肉已经脱了油,吃起来不腻。但也不能多吃,我只能来两片。我的儿子会做夹沙肉,每次都很乐成。
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三日
豇豆
我小时最讨厌吃豇豆,只有两层皮,味道寡淡。从来北京,岁数大了,以为豇豆也还好吃。人的口胃是可以变的,比如我小时不吃猪肺,以为泡泡囊囊的,嚼起来很不惬意。老了,以为肺头挺好吃,于老人牙齿甚相宜。
嫩豇豆切寸段,入开水锅焯熟,以轻盐稍腌,滗去盐水,以好酱油、镇江醋、姜、蒜末同拌,滴香油数滴,可以“渗”酒。炒食亦佳。
河北省酱菜中有酱豇豆,别处似没有。北京的六必居、天源,南方扬州酱菜中都没有。保定酱豇豆是整根酱的,甚脆嫩,而极咸。河北人口重,酱菜无不甚咸。
豇豆米老后,表皮光洁,淡绿中泛浅紫红晕斑。瓷器中有一种“豇豆红”就是这种颜色。曾见一豇豆红小石榴瓶,莹润可爱。中国人很会为瓷器的釉色取名,如“老僧衣”“芝麻酱”“茶叶末”,都甚肖。
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七日
载一九九三年第二期《长城》
蚕豆
北京快有新蚕豆卖了。
我小时间吃蚕豆,就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叫蚕豆?到了很大的岁数,才明白过来:因为这是养蚕的时间吃的豆。我家附近没有养蚕的,所以联想不起来。四川叫胡豆,我以为没有原理。中国把从外国来的东西冠之以胡、番、洋,如番茄、洋葱。但是蚕豆好像是中国本土上早就有的,何以也加一“胡”字?四川人也有写作“葫豆”的,也没有原理。葫是大蒜。这种豆和大蒜有什么关系?大概是因为这种豆结荚的时间也正是大蒜结球的时间?这好像也是勉强。小时间读鲁迅的文章,提到罗汉豆,叫我好一阵猜,想象不出是怎样一种豆。后来才知道,嗐,就是蚕豆。鲁迅固然是知道全国大多数地方是叫蚕豆的,偏要这样写,想是因为这样写才有绍兴特点,才亲切。
蚕豆是很好吃的东西,可以当菜,也可以当零食。各种做法,都好吃。
我的家乡,嫩蚕豆连内皮炒。或加一点切碎的咸菜,尤妙。稍老一点,就剥去内皮炒豆瓣。有时在炒红苋菜时加几个绿蚕豆瓣,颜色鲜明,也能提味。有一个女同道曾在我家乡的乡下落户,说房东给她们做饭时在鸡蛋汤里放一点蚕豆瓣,说黑白常好吃。这是乡下做法,城里没有这么做的。蚕豆老了,就连皮煮熟,加点盐,可以下酒,也可以白嘴吃。有人家将煮熟的大粒蚕豆用线穿成一挂佛珠,给孩子挂在脖子上,一颗一颗地剥了吃,孩子没有不高兴的。
江南人吃蚕豆与我们乡下大体相似。上海一带的人把较老的蚕豆剥去内皮,香油炒成蚕豆泥,好吃。用以佐粥,尤佳。
四川、云南吃蚕豆和苏南、苏北人亦相似。云南季节似比江南略早。前年我随作家访问团到昆明,住翠湖宾馆。用饭时让大家点菜。我点了一个炒豌豆米、一个炒青蚕豆,作家下箸后都说:“汪老真会点菜!”当时北方尚未见青蚕豆,故以为希奇。
北京人是不大懂吃希奇蚕豆的。北京人爱吃扁豆、豇豆,而对蚕豆不赏识。因为北京人很少种蚕豆,蚕豆不能对北京人有鲁迅所说的“蛊惑”。北京的蚕豆是从南方运来的,卖蚕豆的也多是南方人。南豆北调,已失希奇,但毕竟是蚕豆。
蚕豆到“落而为箕”,晒干后即为老蚕豆。老蚕豆仍可做菜。老蚕豆浸水生芽,江南人谓之为“发芽豆”,加盐及香料煮熟,是酒席。我的家乡叫“烂蚕豆”。北京人加一个字,叫作“烂和蚕豆”。我在民间文艺研究会工作的时间,在演乐胡同上班,每天下班都见一个老人卖烂和蚕豆。这老人至少有七十大几了,头发和两腮的短髭都已经是雪白的了。他挎着一个腰圆的木盆,逐步地从胡同这头到那头,哑声吆喝着:“烂和蚕豆……”后来老人不知得了什么病,头抬不起来,但照旧折倒了颈子,埋着头,卖烂和蚕豆,只是不再吆喝了。又过些日子,老人不见了。我想是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吃烂和蚕豆,总会想起这位老人。我想的是什么呢?人的生存啊……
老蚕豆可炒食。一种是水泡后炒的,叫“酥蚕豆”。我的家乡叫“沙蚕豆”。一种是以干蚕豆入锅炒的,极硬,北京叫“铁蚕豆”。非极好牙口,是吃不了铁蚕豆的。北京有句歇后语:“老太太吃铁蚕豆——闷了。”我想没有哪个老太太会吃铁蚕豆,一颗铁蚕豆焖软和了,得多长时间!我的老师沈从文先生在中老胡同住的时间,每天有一个骑着自行车卖铁蚕豆的从他的后墙窗外颠末,吆喝“铁蚕豆”……这人是个中年汉子,是个精彩的男高音,他的声音不但高、亮、打远,而且尾音带颤。当时沈先生正因为遭受迫害而精神紧张,我以为这卖铁蚕豆的声音也会给他一种压力,因此我忘不了铁蚕豆。
蚕豆做零食,有:
入水稍泡,油炸。北京叫“开花豆”。我的家乡叫“兰花豆”,因为炸之前在豆嘴上剁一刀,炸后豆瓣四裂,向外翻开,形似兰花。
上海老城隍庙奶油五香豆。
苏州有油酥豆板,乃以绿蚕豆瓣入油炸成。我记得从前的油酥豆板是撒盐的,后来吃的却是裹了糖的,没有加盐的好吃。
四川北碚的怪味胡豆味道真怪,酥、脆、咸、甜、麻、辣。
蚕豆可做调料。做川味菜离不开郫县豆瓣。我家里郫县豆瓣是周年不缺的。
北京就快有青蚕豆卖了,谷雨已颠末了。
载一九九二年第七、八期《旅潮》
06 栗子
栗子的形状很希奇,像一个小刺猬。栗有“斗”,斗外长了长长的硬刺,很扎手。栗子在斗里围着长了一圈,一颗一颗紧挨着,很团结。当中有一颗是扁的,叫作脐栗。脐栗的味道和其他栗子没有什么两样。坚果的表面多数有保护层,松子有鳞瓣,核桃、白果都有苦涩的外皮,这大概都是为了对付松鼠而长出来的。
新摘的生栗子很好吃,脆嫩,只是栗壳很不好剥,内里的内皮尤其不好去。
把栗子放在竹篮里,挂在通风的地方吹几天,就成了“风栗子”。风栗子肉微有皱纹,微软,吃起来更为风雅有韧性,不像吃生栗子会弄得满嘴都是碎粒,而且更甜。贾宝玉为一件事生了气,袭人给他打岔,说:“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怡红院的檐下是挂了一篮风栗子的。风栗子入《红楼梦》,身价就高起来,雅了。这栗子是什么来头,是贾蓉送来的?刘姥姥送来的?照旧宝玉自己在表面买的?不知道,书中并未交接。
栗子熟食的较多。我的家乡原来没有炒栗子,只是放在火里烤。冬天,生一个铜火盆,丢几个栗子在通红的炭火里,一会儿,砰的一声,蹦出一个裂了壳的熟栗子,抓起来,在手里来回倒,连连吹气使冷,剥壳入口,香甜无比,是雪天的乐事。不过烤栗子要小心,弄不好会炸伤眼睛。烤栗子外国也有,西方有“火中取栗”的寓言,这栗子大概是烤的。
北京的糖炒栗子,已往讲究栗子是要良乡生产的。良乡栗子比较小,壳薄,炒熟后个个裂开,轻轻一捏,壳就破了,内皮一搓就掉,不“护皮”。听说良乡栗子原是进贡的,是西太后吃的(北方许多好吃的东西都说是给西太后进过贡)。
北京的糖炒栗子其实是不放糖的,昆明的糖炒栗子真的放糖。昆明栗子大,炒栗子的大锅都支在店肆门外,用大如玉米豆的粗砂炒,不时往锅里倒一碗糖水。昆明炒栗子的外壳是黏的,吃完了手上都是糖汁,必须洗手。栗肉为糖汁沁透,很甜。
炒栗子宋朝就有。笔记里提到的“煼栗”,我想就是炒栗子。汴京有个叫李和儿的,煼栗著名。南宋时有一使臣(偶忘其名姓)出使,有人遮道献煼栗一囊,即汴京李和儿也。一囊煼栗,寄托了故国之思,也很感人。
日本人爱吃栗子,但原来日本没有中国的炒栗子。有一年我在广交会的座谈会上熟悉一个日本商人,他是来买栗子的(每年都来买)。他在天津曾开过一家炒栗子的店,回国后还卖炒栗子,而且把他在天津开的炒栗子店肆的招牌也带到日本去,不绝在东京的炒栗子店里挂着。他现在发了财,很感谢中国的炒栗子。
北京的小酒铺已往卖煮栗子。栗子用刀切破小口,加水,入花椒大料煮透,是极好的下酒物。现在不见有卖的了。
栗子可以做菜。栗子鸡是名菜,也很好做,鸡切块,栗子去皮壳,加葱、姜、酱油,加水沉没鸡块,鸡块熟后,下绵白糖,小火焖二非常钟即得。鸡须是当年小公鸡,栗须完备不碎。罗汉斋亦可加栗子。
我父亲曾用白糖煨栗子,加桂花,甚美。
北京东安市场原来有一家卖西式蛋糕、冰点心的铺子卖奶油栗子粉。栗子粉上浇稀奶油,吃起来很过瘾。固然,价钱是很贵的。这家铺子现在没有了。
羊羹的主料是栗子面。“羊羹”是日本话,其实只是潮湿的栗子面压发展方形的糕,与羊毫无关系。
河北的山区缺粮食,山里多栗树,乡民以栗子代粮。栗子当零食吃是很好吃的,但当粮食吃恐怕胃里不大好受。
载一九九三年第八期《家庭》
07 马铃薯
马铃薯的名字很多。河北、东北叫土豆,内蒙、张家口叫山药,山西叫山药蛋,云南、四川叫洋芋,上海叫洋山芋,除了搞农业科学的人,大概很少人叫得惯马铃薯。我倒是叫得惯了。我曾经画过一部《中国马铃薯图谱》。这是我一生中的一部很希奇的作品。图谱原来是计划出版的,因故未能实现。原稿旧存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文化大革命”中毁了,可惜!
一九五八年,我下放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一九六〇年摘了“右派”分子帽子,竣事了劳动,一时没有地方可去,留在所里打杂。所里要画一套马铃薯图谱,把任务交给了我。所里有一个部属的马铃薯研究站,设在沽源。我在张家口买了一些纸笔颜色,搭车往沽源去。
马铃薯是适于在高寒地带生长的作物。马铃薯会退化。在海拔较低、天气温和的地方种一二年,薯块就会变小。因此,每年都有很多省市开车到张家口坝上来调种。坝上成为供应全国薯种的基地。沽源在坝上,海拔一千四,冬天冷到零下四十度,马铃薯研究站设在这里,很符合。
这里集中了全国的马铃薯品种,分畦种植,正是开花的季节,真是洋洋大观。
我在沽源,毕竟是一种什么心情,真是说不清。远离了家人和故友,独自生存在荒凉的绝塞,可以谈谈心的人很少,难免有点寂寥。别的一方面,摘掉了帽子,总有一种轻松感。日子过得非常悠闲。没有人管我,也不必要开会。一早起来,到马铃薯地里(露珠很重,得穿了浅靿的胶靴),掐了一把花、几枝叶子,回到屋里,插在玻璃杯里,对着它画。马铃薯的花是很好画的。伞形花序,有一点像复瓣水仙。颜色是白的、浅紫的。紫花有的偏红,有的偏蓝。当中一个高庄小窝头似的黄心。叶子多数相似,奇数羽状复叶,只是有的圆一点,有的尖一点,颜色有的深一点,有的淡一点,如此而已。我画这玩意儿又没有定额,尽可逐步地画,不过我画得照旧很用心的,尽量画得像。我曾写过一首长诗,记述我的生存,代替书信,寄给一个老同砚。原诗已经忘了,只记得两句:“坐对一丛花,眸子炯如虎。”画画不是我的本行,但是“工作必要”,我也算起了一点作用,倒是颇堪自慰的。沽源是清代的军台,我在这里工作,可以说是“发往军台效力”,我于是用画马铃薯的朱颜色在带来的一本《梦溪笔谈》的扉页上画了一方图章:“效力军台”——我带来一些书,除《梦溪笔谈》外,有《癸巳类稿》《十驾斋养新录》,还有一套商务印书馆铅印本“四史”。晚上不能作画——灯光下颜色不正,我就读这些书。我自成年后,读书读得最专心的,要算在沽源这一段时间。
我对马铃薯的科研工作有过一点很小的贡献:马铃薯的花都是没有香味的。我发现有一种马铃薯,“麻土豆”的花,却是香的。我告诉研究站的研究职员,他们都很惊讶:“是吗?——真的!我们搞了那么多年马铃薯,还没有发现。”
到了马铃薯渐渐成熟——马铃薯的花一落,薯块就成熟了,我就开始画薯块。那就更好画了,想画得不像都不大轻易。画完一种薯块,我就把它放进牛粪火里烤烤,然后吃掉。全国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种马铃薯的人,大概不多!马铃薯的薯块之间的区别比花、叶要显着。最大的要数“男爵”,一个可以当一顿饭。有一种味极甜脆,可以当水果生吃。最好的是“紫土豆”,外皮乌紫,薯肉黄如蒸栗,味道也像蒸栗,入口更为风雅。我曾经扛回一袋,带到北京。春节前后,一家大小,吃了好几天。我很希奇:“紫土豆”为什么不在全国推广呢?
马铃薯原产南美洲,现在遍布全天下。苏联卫国战役时期的小说,通常写兵士在艰苦恶劣的前线战壕中惦记家乡的烤土豆,“马铃薯”和“祖国”几乎成了同义字。罗宋汤、沙拉,离开了马铃薯做不成,更不用说奶油烤土豆、炸土豆条了。
马铃薯传入中国,不知始于何时。我总以为大概是明代,和郑和下西洋有点缘分。现在可以说遍及全国了。沽源马铃薯研究站不少品种是从青藏高原、大小凉山移来的。马铃薯是山西、内蒙、张家口的重要蔬菜。这些地方的农村几乎家家都有山药窖,民歌里都唱“想哥哥想得迷了窍,抱柴火跌进了山药窖”。“交城的山里没有好茶饭,只有莜面栲栳栳,和那山药蛋”。山西的作者群被称为“山药蛋派”。呼和浩特的干部有一点办法的,都能到武川县拉一车山药回来过冬。大笼屉蒸新山药,是待客的美餐。张家口坝上、坝下,山药、西葫芦加几块羊肉熝一锅烩菜,就是过年。
中国的农夫不知有没有一天也吃上罗宋汤和沙拉。大概即使他们的生存进步了,也不吃罗宋汤和沙拉,宁肯在大烩菜里多加几块肥羊肉。不过也说不定。中国人已往是不喝啤酒的,现在北京郊区的农夫喝啤酒已经习惯了。我盼望中国农夫也会爱吃罗宋汤和沙拉。因为罗宋汤和沙拉是很好吃的。
一九八七年二月十六日
载一九八七年第六期《作家》
08 葵·薤
小时读汉乐府《十五从军征》,非常感动。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烹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诗写得平庸而真实,没有一句迸出呼天抢地的激情,但是惨切沉痛,触目惊心。词句也明白如话,不事雕饰,真不像是两千多年前的人写出的作品,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完万能读懂。我未从过军,打仗这首诗的时间,也还没有颠末恒久的乱离,但是不止一次为这首诗流了泪。
然而有一句我不明白,“采葵持作羹”。葵如何可以为羹呢?我的家乡人只知道向日葵,我们那里叫作“葵花”。这东西怎么能做羹呢?用它的叶子?向日葵的叶子我是很熟悉的,很大,叶面很粗,有毛,即使是把它切碎了,加了油盐,煮熟之后也照旧很难下咽的。别的有一种秋葵,开淡黄色薄瓣的大花,叶如鸡脚,又名鸡爪葵。这东西也似不能做羹。还有一种蜀葵,又名锦葵,内蒙、山西一带叫作“蜀蓟”。我们那里叫作端午花,因为在端午节前后盛开。我从来也没听说过端午花能吃,——包罗它的叶、茎和花。后来我在济南的山东博物馆的庭院里看到一种戎葵,样子有点像秋葵,开着刺眼的朱红的大花,红得简直吓人一跳。我想,这种葵大概也不能吃。那么,持以作羹的葵毕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后来我读到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和《植物名实图考》。吴其濬是个很值得叫人佩服的读书人。他是嘉庆进士,自翰林院修撰官至湖南等省巡抚。但他并没有只是做官,他留意各地物产丰瘠与民生的关系,依据耳闻目见,辑录古籍中有关植物的文献,写成了《长编》和《图考》这样两部巨著。他的著作是我国十九世纪植物学极重要的专著。直到现在,西方的植物学家还认为他绘的画非常正确。吴其濬在《图考》中把葵列为蔬菜的第一品。他用很激动的语气,几乎是高声疾呼,说葵就是冬苋菜。
然而冬苋菜又是什么呢?我到了四川、江西、湖南等省才见到。我有一回住在武昌的招待所里,几乎餐餐都有一碗绿色的叶菜做的汤。这种菜吃到嘴是滑的,有点像莼菜。但我知道这不是莼菜,因为我知道湖北不出莼菜,而且样子也不像。我问服务员:“这是什么菜?”“冬苋菜!”第二天我过到一个巷子,看到有一个年轻的妇女在井边洗菜。这种菜我没有见过。叶片圆如猪耳,颜色正绿,叶梗也是绿的。我走已往问她洗的这是什么菜,“冬苋菜!”我这才明白:这就是冬苋菜,这就是葵!那么,这种菜做羹正符合,——即使是旅生的。以后,我才算把《十五从军征》真正读懂了。
吴其濬为什么那样激动呢?因为在他成书的时间,已经几乎没有人知道葵是什么了。
蔬菜的命运,也和世间统统事物一样,有其郁勃和衰微,提起来也可叫人生一点感慨。葵本来是中国的重要蔬菜。《诗·豳风·七月》,“七月烹葵及菽”,可见其普遍。后魏《齐民要术》以《种葵》列为蔬菜第一篇。“采葵莫伤根”“松下清斋折露葵”,时时见于篇咏。元代王祯的《农书》还称葵为“百菜之主”。不知怎么一来,它就变得不行了。明代的《本草纲目》中已经将它列入草类,压根儿不承认它是菜了!葵的遭遇真够惨的!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想是因为后来全国普遍种植了明白菜。明白菜代替了葵。齐白石题画中曾提出:“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王,独不论白菜为菜中之王,何也?”其实明白菜现实上已经成“菜之王”了。
幸亏南方几省还有冬苋菜,否则吴其濬就死无对证,好像葵已经绝了种似的。吴其濬是河南固始人,他的家乡大概早已经没有葵了,都种了白菜了。他要是不到湖南当巡抚,大概也弄不清葵是啥。吴其濬那样激动,是为葵鸣不平。其意若曰:葵本是菜中之王,是很好的东西;它并没有绝种!它就是冬苋菜!您到南方来尝尝这种菜,就知道了!
北方好像见不到葵了。不过近几年北京突然卖起一种已往没见过的菜:木耳菜。你可以买一把来,做个汤,尝尝。就是那样的味道,滑的。木耳菜本名落葵,是葵之一种,只是葵叶为绿色,而木耳菜则带紫色,且叶较尖而小。
由葵我又想到薤。
我到内蒙去调查抗日战役时期游击队的质料,准备写一个戏。看了好多份资料,都提到部队当时很苦,时常没有粮食吃,吃“荄荄”,下面多于括号中注明“音害害”。我想“荄荄”是什么东西?再说“荄”读gai,也不读“害”呀!后来在草原上有人给我找了一棵实物,我一看,明白了:这是薤。薤音xie。内蒙、山西人每把声母为X的字读成H母,又好用叠字,所以把“薤”念成了“害害”。
薤叶极细。我捏着一棵薤,不禁想到汉代的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不说葱上露、韭上露,是很有原理的。薤叶上着实挂不住多少露珠,太易“晞”掉了。用此来比喻性命的短促,非常贴切。同时我又想到汉代的人肯定是经常食薤的,故尔能近取譬。
北方人现在极少食薤了。南方人照旧常吃的。湖南、湖北、江西、云南、四川都有。这几省都把这东西的鳞茎叫作“藠头”。“藠”音“叫”。南方的年轻人现在也有很多不熟悉这个藠字的。我在韶山参观,看到说明质料中提到当时用的一种土造的手榴弹,叫作“洋藠古”,一个讲解员就老实不客气地读成“洋晶古”。湖南等省人吃的藠头多数是腌制的,或入醋,味道酸甜;或加辣椒,则酸甜而极辣,皆极能开胃。
南方人很少知道藠头即是薤的。
北方城里人则连藠头也不熟悉。北京的食品商场偶尔从南方运了藠头来卖,趋之若鹜的都是南方几省的人。北京人则多用不信托的眼光端详半天,然后望望然而去之。我曾买了一些,请几位北方同道尝尝,他们闭着眼睛嚼了一口,皱着眉头说:“不好吃!——这哪有糖蒜好哇!”我本想长篇大论地宣传一下藠头的妙处,只好咽回去了。
哀哉,人之偏见之难于动摇也!
我写这篇漫笔,用意是很清晰的。
第一,我盼望年轻人多积聚一点生存知识。古人说诗的作用: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还可以多识于草木虫鱼之名。这最后一点好像和前面几点不能相提并论,其实这是很重要的。草木虫鱼,多是与人的生存密切相关。对于草木虫鱼有爱好,说明对人也有广泛的爱好。
第二,我劝大家口胃不要太窄,什么都要尝尝,不管是古代的照旧异地的食物,比如葵和薤,都吃一点。一个一年到头吃明白菜的人是没有口福的。许多大家都已经屡见不鲜的蔬菜,比如菠菜和莴笋,其实原来都是外国菜。西红柿、洋葱,几十年前中国还没有,很多人吃不惯,现在不是也都很爱吃了么?许多东西,乍一吃,吃不惯,吃吃,就吃出味儿来了。
你固然知道,我这里说的,都是与文艺创作有点关系的问题。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载一九八四年第十一期《北京文学》
09 人间草木
山丹丹
我在大青山挖到一棵山丹丹。这棵山丹丹的花真多。招待我们的老堡垒户看了看,说:“这棵山丹丹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咋知道?”
“山丹丹长一年,多开一朵花。你看,十三朵。”
山丹丹记得自己的岁数。
我本想把这棵山丹丹带回呼和浩特,想了想,找了把铁锹,把老堡垒户的开满了蓝色党参花的土台上刨了个坑,把这棵山丹丹种上了。问老堡垒户:“能活?”
“能活。这东西,皮实。”
大青山到处是山丹丹,开七朵花、八朵花的,多的是。
山丹丹开花花又落,
一年又一年……
这支流行歌曲的作者未必知道,山丹丹过一年多开一朵花。唱歌的歌星就更不会知道了。
枸杞
枸杞到处都有。枸杞头是春天的野菜。采摘枸杞的嫩头,略焯过,切碎,与香干丁同拌,浇酱油、醋、香油,或入油锅爆炒,皆极清香。夏末秋初,开淡紫色小花,谁也不留意。随即结出小小的赤色的卵形浆果,即枸杞子。我的家乡叫作狗奶子。
我在玉渊潭散步,在一个山包下的草丛里看见一对老夫妻弯着腰在找什么。他们一边走,一边搜索。走几步,停一停,弯腰。
“您二位找什么?”
“枸杞子。”
“有吗?”
老同道把手里一个罐头玻璃瓶举起来给我看,已经有半瓶了。
“不少!”
“不少!”
他解嘲似的哈哈笑了几声。
“您逐步捡着!”
“逐步捡着!”
看样子这对老夫妻是离休干部,穿得很整齐干净,气色很好。
他们捡枸杞子干什么?是配药?泡酒?看来都不完全是。真要是必要,可以托熟人从宁夏捎一点或寄一点来。——听口音,老同道是西北人,那里肯定会有熟人。
他们捡枸杞子其实只是玩!一边走着,一边捡枸杞子,这比单纯的散步要有意思。这是两个童心未泯的老人,两个老孩子!
人老了,是得学会这样的生存。看来,这二位中年时也是很会生存,会从生存中寻找爱好的。他们为人肯定很好,很厚道。他们还肯定不贪权势,甘于淡泊。夫妻间肯定不会为柴米油盐、儿女婚嫁而吵嘴。
从垂纶台到甘家口商场的路上,路西,有一家的门头上种了很大的一丛枸杞,秋天结了很多枸杞子,通红通红的,礼花似的,喷泉似的垂挂下来,一个珊瑚珠穿成的华盖,好看极了。这丛枸杞可以拿到花会上去展览。这家怎么会想起在门头上种一丛枸杞?
槐花
玉渊潭洋槐花盛开,像下了一场大雪,白得刺眼。来了放蜂的人。蜂箱都放好了,他的“家”也安顿了。一个刷了涂料的很厚的黑色的帆布棚子。内里打了两道土堰,上面架起几块木板,是床。床上一卷铺盖。地上排着油瓶、酱油瓶、醋瓶。一个白铁桶里已经有多半桶蜜。表面一个蜂窝煤炉子上坐着锅。一个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锅开了,她往锅里下了一把干切面。不大会儿,面熟了,她把面捞在碗里,加了佐料、撒上青蒜,在一个碗里舀了半勺豆瓣。一人一碗。她吃的是加了豆瓣的。
蜜蜂忙着采蜜,进收付出,飞满一天。
我跟养蜂人买过两次蜜,绕玉渊潭散步回来,颠末他的棚子,多数要在他门前的树墩上坐一坐,抽一支烟,看他收蜜,刮蜡,跟他聊两句,彼此都熟了。
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高高瘦瘦的,身段像是不太好,他做事总是那么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样子不像个农夫,倒有点像一个农村小学校长。听口音,是石家庄一带的。他到过很多省。哪里有鲜花,就到哪里去。菜花开的地方,玫瑰花开的地方,苹果花开的地方,枣花开的地方。每年都到南方去过冬——广西、贵州。到了春暖,再往北翻。我问他是不是枣花蜜最好,他说是荆条花的蜜最好。这很出乎我的意外。荆条是个不起眼的东西,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荆条开花,想不到荆条花蜜却是最好的蜜。我想他每年收入应当不错。他说比一般农夫要好一些,但是也落不下多少:蜂具,路费;而且每年要赔几十斤白糖——蜜蜂冬天不采蜜,得喂它糖。
女人显然是他的老婆。不过他们岁数相差太大了。他五十了,女人也就是三十出头。而且,她是四川人,说四川话。我问他:“你们是怎么熟悉的?”他说:“她是新繁县人。”那年他到新繁放蜂,熟悉了。她说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来了。
有那么简朴?大概她看中了他的脾气好,喜欢这样安静平和的性格?大概她以为这种放蜂生存,东南西北到处跑,好耍?这是一种农村式的浪漫主义。四川女孩子做事通常很洒脱,想咋个就咋个,不像北方女孩子有那么多思量。他们完婚已经几年了。丈夫对她好,她对丈夫也很体贴。她以为她的选择没有错,很满意,不悔恨。我问养蜂人:她回去过没有?他说,回去过一次,一个人。他让她带了两千块钱,她买了好些礼物送人,风风光光地回了一趟新繁。
一天,我没有看见女人,问养蜂人,她到哪里去了。养蜂人说:“到我那大儿子家去了,去接我那大儿子的孩子。”他有个大儿子,在北京工作,在汽车修配厂当工人。
她抱回来一个四岁多的男孩,带着他在棚子里住了几天。她带他到甘家口商场买衣服,买鞋,买饼干,买冰糖葫芦。男孩子在床上玩鸡啄米,她靠着被窝儿用勾针给他勾一顶大红的毛线帽子。她很爱这个孩子。这种爱是完全非功利的,既不是讨丈夫的欢心,也不是为了和丈夫的儿子一家搞好关系。这是一颗很善良、很美的心。孩子叫她奶奶,奶奶笑了。
过了几天,她把孩子又送了回去。
过了两天,我去玉渊潭散步,养蜂人的棚子拆了,蜂箱集中在一起。等我散步回来,养蜂人的大儿子开来一辆卡车,把棚柱、木板、煤炉、锅碗和蜂箱装好,养蜂人两口子坐上车,卡车开走了。
玉渊潭的槐花落了。
一九九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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