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然而去。

一

12月4日，媒体报道称琼瑶在台湾淡水家中轻生离世，终年86岁。

琼瑶以琼瑶的方式，结束琼瑶的故事。告别之际，她给人间留下遗书，称已“翩然”而去。

网传遗书如下：

各位亲爱的朋友知音们：

不要哭，不要伤心，不要为我惆怅。我已经“翩然”的去了！

“翩然”是我最喜好的两个字，代表的是“自主、自在、自由”的“飞翔”，优美而“轻盈”，我摆脱了渐渐让我痛楚的躯壳，“翩然”的化为雪花飞去了！

这是我的愿望，“死亡”是每个人必经之路，也是最后一件“大事”。我不想听其自然，不想逐步枯萎凋零，我想为这最后的大事“作主”。

上苍对于生命的过程，计划得不是很好。当人老了，都要颠末一段很痛楚的“衰弱、退化、生病、出入医院、治疗、不治”的时间，这段时间，可长可短，对于必将老死的人，是多大的折磨！

万一不幸，还大概成为依靠“插管维生”的“卧床老人”！我曾经目睹那种惨状。我不要那样的“死亡”。

我是“火花”，我已卖力燃烧过。如今，当火焰将熄之前，我选择这种方式翩然归去，我要说的话都录在我《当雪花飘落》的视频里了。希望我的朋友们，多看反复视频，瞭解我想表达的一切。

朋友们，不要为我的“死亡”悲哀，为我笑吧！生命的优美，就在于“能爱，能恨、能笑，能哭、能歌、能说、能跑、能动、能凡间作伴、活得潇洒脱洒，能嫉惑如仇，活得轰轰烈烈…”

这些，我都在有生之年，拥有过了！我“活过”了，不曾辜负此生！

我最放不下的，就是家人和你们。“爱”紧紧的系着我心，你们都是我最最不捨的。为了让我的灵魂(不知道人类有没有灵魂)，也能“翩然”，各人为我笑、为我高歌、为我飞舞吧！我在天之灵，会舆你们“共舞”的!

别了！我至爱的你们！庆幸此生，曾经和你们相遇相知。

留意，我“死亡”的方式，是在我生命的终站实行的！年轻的你们，千万不要轻易放弃生命，一时的挫折打击，大概是优美生命中的“磨练”，希望你们经得起磨练，像我一样，活到八十六、七岁，体力不支时，再来选择如何面临死亡。

希望那时，人类已经找到很人性的方式，来资助“老人”们，快乐的“归去”!

亲爱的你们，要勇敢，要活出强盛的“自我”，不要辜负来世间一趟！这世间，固然不是完美无缺，也有各种不测的喜怒哀乐！别错过那些属于你的出色！

千言万语说不尽，最后，祝福各人康健快乐，活得潇洒脱洒!

琼瑶 写于淡水双映楼

2024、12、3

遗书中，她对死亡有着不同的明确，恰如多年前，我们曾探究过生死命题。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谨以此文，送别故人，重思生死。

二

几年前，琼瑶和丈夫平鑫涛看了部美剧，丧尸片，台湾翻译为《阴尸路》。

90岁的平鑫涛失智住院后，琼瑶夜生一梦，梦见台北最热闹的忠孝东路上，满街都是踉跄奔走的老人。

每人鼻子上，都挂着一根鼻胃管。

她冷汗惊醒，顿觉爱人已生不如死，发起不要给平鑫涛插鼻胃管。

继后代们怫然大怒：吾父只是失智，尚未病危，怎么就拔管了？对琼瑶的冷言驳斥，混淆着陈年情债，终演化成八卦风波。

琼瑶以自己的方式回应，她发千字长文，如泣如诉，满屏的感叹号。她公布远走海外，永别网络，后会无期。

那年79岁的琼瑶，仍旧如少女般负气走天涯，毕竟远方大概还有胭脂、金锁和桃花，但现实却仅剩下只会呼吸的爱人，和锁在躯壳中污浊的灵魂。

在死亡眼前，琼瑶终究选择躲避。她无法面临人生最真实的结局。

琼瑶发文前不久，金庸刚过93岁生日。老爷子一生办报论政，著书治学，公认的大聪明，人生的最后谜题，只剩参悟死亡。

1979年10月，金庸的大儿子査传侠在美国自杀，时年十九岁。金庸去美国，捧着儿子骨灰回香港安葬。

金庸伤痛欲绝，一度想跟着自杀，“当时我有一个剧烈的疑问，（他）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忽然厌弃了生命？我想到阴世去和传侠碰面，要他向我表明这个疑问。”

他在报馆中写社评，边写边流泪，韶光流转，伤口如新。

五个月后，他在《倚天屠龙记》跋文中写道：

“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太也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确。”

一句淡淡的“那时候我还不明确”包含了多少至痛。

22年后，金庸将《明报》卖给于品海，有人就说那是因为于品海长得像查传侠。

记者问及此事，金庸回复：“理性上我没这样想。但他跟我大儿子同年，都属猴，相貌也简直有点像，潜意识上不知不觉有亲近的感觉，大概有。”

对宗子的思念和对死亡的狐疑，在余生中跬步不离，最终，金庸看到了《格林童话》里的一个故事。

有一个妈妈，死了儿子，她非常伤心，从早哭到晚。她去问神父，为什么她的儿子会死，他能否让儿子复活？

神父说：“可以，你拿一只碗，一家一家去乞。如果有一家没死过人，就让他们给你一粒米，你乞够十粒米，你的儿子就会复活。”

那个女人很开心，就去乞。但一起乞，竟发觉没有一家没死过人，到最后，一粒米都没乞到。她就觉悟：亲人过世原来是任何一家都避免不了的啊。于是，她开始感到安慰。

金庸自言他以后学会继续，并信奉佛教，可他仍旧想不通，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三

中国人自古讳言死亡，更少生死教育。我们在死亡眼前，总是狂傲自尊，或卑微失措。

秦始皇望着海雾中船队的残影，李隆基望着枪林中飘摇的白绫，苏东坡在密州，望着天上的孤月，十年了，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死亡无法抗拒，死亡不期而至，死亡即诀别。

可我们很少思索如何面临这诀别，一不鉴戒，就成告终。

马英九有个保镖，名叫郑小龙，高大帅气，少言寡语。

郑小龙功夫高强，曾4夺警界柔道金牌，他很长时间内不肯看武侠小说，他的身份证上写着“父不详”。

他好坏婚生子，他的生父名叫古龙，大侠、酒鬼兼浪子。

自6岁分别后，再与古龙产生交集时，郑小龙已19岁，那是古龙葬礼，父子阴阳两隔。

他曾恒久不能释怀，为何直到临终古龙也未召相见？

其实，他的父亲也同样纠结。古龙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怎么我的女朋友都没来看我呢？

古龙辞世后，他最好的朋友倪匡伤痛欲绝，他执笔了古龙讣告，并自评为平生最好文章。

此中写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摆脱了一切拘束，自此人欠欠人，一了百了，再无拘束”。

然而一了百了谈何轻易，匆匆作别，总留下永久暗伤。

也有人不肯张皇等待死亡。曾经81岁的李敖对媒体自曝患有脑瘤，最多只剩3年活命。

媒体蜂拥而至，助理啼笑皆非，表明称脑瘤是良性的，所谓3年寿命都是李敖自己瞎猜的。

然而，一辈子特立独行的李敖，显然已决定用自己的方式，从容欢迎死亡。

他公布在“最后三年”中继续完成《李敖大全集》，一年写一本。“84岁如果在世，就继续写，85岁时写85本，86岁时就写86本，不是说着玩。”

他阳明山的寓所，书房只有古老册本和玉人裸照，老友只余窗外蜘蛛，但李敖却不觉恐怖孤独，他用自己的方式，持续给世界留下刻痕。

十余年前，他来大陆演讲，最后一站复旦，几个辛辣段子讲毕，台下笑声四起。

那时，他已多老态，但生死眼前仍旧顾盼自雄，念了句陆游的诗：尊前作剧莫相笑，我死诸君思我狂。

四

互联网上残存一段古老的视频，王朔少见解继续腾讯视频访谈。

视频的台标还是消瘦的企鹅，受访时间约莫是十多年前。

王朔在视频中不客气地打断主持人提问，“你千万把我当成一人行么？”

他说，“像我这样的年事，每年都会有亲朋去世，每个人去世对我都是一个打击，二十多岁时我所有朋友都在完婚生孩子，三四十岁时都在仳离，现在每年都要死几个，再今后只会越死越多，一代人终要前后脚死。”

他提及与金庸骂战后，有人讽他“尔曹身与名俱灭”。

视频中王朔一脸坏笑，“光我‘俱灭’么？各人谁也留不下。”

他已能平常对待死亡，在他的作品中，死亡仍旧伤感，但已并不严肃。

小说《过把瘾就死》的开头，主人公和朋友夜半溜进公园游泳池，在黑暗中玩高台跳水，然而泳池中并没有水。

高处的风像鞭子一样刷地一下将我的皮肤抽得紧绷绷的，干燥光滑。吴林栋从我眼前象巨大的黑色蝙蝠张翅掠过。接着我登上十米平台，风像决了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与此同时，我听到黑黢黢深渊般的池底传来一声沉闷的钝响，那是肉体拍摔在坚固水泥地面的响声。

死亡就这样猝不及防，充满黑色荒诞。人生就如从高台跳向没有水的泳池，结局都一样，关键是有没有跳得过瘾。

生要能尽欢，死才气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