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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地毯佳作」万寿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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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尔盾Lv.6 来自手机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3-1-23 18:22:23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老石塔在江流的南岸,就立在桥头。它叫万红塔那会,十里八乡生了女婴又养不活的,就拿到这里来送天。送天算一种体面的说辞:每月的十五,把初生的女婴用红布裹着,放在里头的石龛上。薄暮,瑞云寺的老和尚会来点一把火,念往生咒。老和尚疯了之后,新住持不乐意再做这个事了。之后乡里下了规定,把婴孩送到这里的,皆以杀人罪论处。起初人们不在意,直到有两个官兵持着枪站在下面,这风气才稍稍刹住。再之后,老牌匾就改了字,换成了万寿塔。
江流的北岸,立着一尊玉峰包了浆的送子娘娘像,周边又放着数百个大巨细小,颜色各异的小像。小像是那些善男信女还愿送来的。早前还有个说法,摸送子娘娘的玉峰能生男孩,起初还有人觉得不当,神像毕竟是神像嘛,这样摸人家的私隐部位毕竟不当。但人们照旧没有能耐住生男孩的愿景,胆大的就乘着入夜来摸,一代人承着一代人下来,娘娘的玉峰就包了浆。
北岸的还愿也是定的十五,先放一联鞭炮,富不富余都得买最响最长的。男婴也用红布裹着,时辰一到就脱光,在烧热的艾草水里三进三出。这时唢呐就要奏起来,本族的族长要从艾草水里捞出蛋壳踩碎——蛋壳也有讲求,是坐月子时吃的鸡蛋留下来的。再来一联鞭炮,把艾草水倒入江中,族长拿出一本家谱,将男婴的生辰和姓名记录在册,这仪式才算了结。
外头的世界战事连连,但这儿足够冷僻,日子便还照着祖上承下来的样子过着。沿着江流有大巨细小十来个村子,乡民大多讨海为生,想活到老死,水性就得要好,选族长天然也就照着这个本事来挑,十二年一次,龙年八月,几家大姓就要开始忙活这事了。等大潮,江水最急的那一阵子,一群壮年就赤着身子走到石桥正中的桥墩,族里有声望的父老拿着锣一敲,一群人就扑通扑通地往江里跳,谁能最快地潜到水底抓一把细沙上来,谁就是本族的族长。族长可欠好当,好多人一扎进去就被水冲走,水龙王缺女婿呢。但也有连着做两任的,陈氏的族长陈鸣和就是,但他在本地抬不起头,他的妻子生了三个,全是女娃。大姐养到十来岁没了,二姐嫁了,给婆家生了三个娃,也没见一个带把子的。最小的谁人女儿今年也有十五岁了,按照惯常也该相婆家寻亲了,但就因为这个,也搁下了。
小女儿叫秀秀,打小身子就弱,细胳膊细腿,满头黄毛,但性情却与男孩相仿。上过几年私塾,别的女娃都文文静静,就她喜欢垂纶捕蟹,粘知了斗蛐蛐。厥后得了一场病,全身长疹,吃什么吐什么。去郎中那儿看,有说脾脏受凉,有说胃肠纠结,药是抓了不少,吃了就是不见好。厥后着实没有办法,父亲求族里一个在外头读书的后生,在省城的一家西医馆里挂了号,带着秀秀坐了三天牛车去问诊,几针下去,病立马就好转了。回了家,父亲思酌再三,终于停了女儿的私塾,把嫁人的事提上日程。秀秀倒没有不乐意,兴许她也早就对私塾失了兴趣。之前的老师也姓陈,与鸣和同族,论辈分要叫鸣和叔公,叫秀秀七姑。但他来家里告状的时间可不念及这些,起初老师来,把瓜皮帽子摘下,放在茶桌上,先念几句文绉绉的古文,再数落他七姑的不是。频频之后发现这样结果并不算好,鸣和虽为族长,字倒是认得一些,但文理并不算通。厥后就跳过摇头晃脑念古书的步骤,直接告起状来。直到有一回,老师上完茅房返来,发现茶桌上的瓜皮帽不翼而飞,这之后,他就再没有来了。
秀秀不爱女红,她宁可帮娘亲补网,或者替爹爹挑渔获去卖。她与姐亲,还未抱病时卖完渔获时常要拐到姐家玩耍一会。要是说起来,大姐没得早,她是跟着二姐长大的。秀秀还记得二姐出阁的时间本身也就七八岁,娘亲哭,她也跟着哭。那时她不懂,以为谁人男人领走的姐姐,就再也回不来了。秀秀之所以记得这些,还有一个缘由,她在那天遭了爹爹的打,爹爹从前从来不打她,但那天她馋,吃了用作回礼的挂在茶壶嘴上的两个大桂圆。
本地习俗中,这是“早生贵子”中的“贵”,摇摇摆晃的一对大桂圆挂在高高翘起的锡壶嘴上,害羞的女子看了都要脸红。但七八岁的秀秀哪懂这些,她趁着大人不留意,一下子摘下来全吃了——厥后姐姐生了三个女娃,就有人说是因为秀秀把壶嘴的桂圆吃去了。那天主礼的父老皱着眉头在爹爹耳语一番,爹爹就走到她身边,迎面给了她一个耳光。礼毕之后好些天,她同爹爹怄气,见到爹爹就扭过头不语言,爹爹买了好些东西给她,才算哄好。





二姐的家离墟市不远,秀秀要去,总会买几颗方糖,带给本身的三个外甥女。在省城看病的时间,她特意托同亲买了城里的水果糖,这次一卖完渔获,就顺路拐到二姐家。
“阿姐,我来了。”
姐姐怀里抱着两岁的添娣,手上牵着四岁的有娣,从屋里迎出来。
“阿妹,快些进来。今天在姐姐这儿吃茶壶面。”
秀秀抱过添娣,从兜里掏出水果糖,添娣一把抢去,还没剥糖纸就塞到嘴巴里。
“傻妞妞,来,姨给你剥。”
六岁的多娣从屋子里跑出来,连同有娣抱住秀秀的腿。
秀秀分了糖,孩子分散到各处玩。
“我看一眼孩子就要走了,午后要帮娘补网。”
“可别,吃了茶壶面再走。”姐姐走到秀秀身边,正了正她戴上头上的花,“要族里嫡亲生男娃才分的面,我娘特意求他,今天我们家排的头阄,一出锅就往我这边送。”
“又是那些生男孩的鬼怪法术。”秀秀想起让本身挨打的两个桂圆,嘟囔了一句,亲家母从里屋里出来,掇条凳子擦净给秀秀坐,“亲家姨,早前听说你病了,也没空去你家看。现在可好了?”
“好了,”秀秀坐下来,“那儿的医生说,不算什么大病。”
“菩萨保佑。好了就最好了。”亲家母接过二姐手里的孩子,“你们姊妹俩聊,我先带着娃儿。”
姐姐把秀秀的头发捋到耳边,“满头黄毛,什么时间能变得黑些。还有,你这身上的鱼腥味,像不像个女孩呀!”
“姐,我看到汽车了。”秀秀躲开姐姐要整理她衣服的手,“还有一群人演讲,跟唱戏的扮相还不一样,他们穿洋服,头上绑白巾,站在大石墩子上喊一句,下面的人就挥着小旗子跟一句,可逗了。”
“你现在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姐姐从秀秀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剥掉糖纸,细细地折好放进本身的兜里,再把水果糖塞进妹妹的嘴里。秀秀的腮帮鼓出一个小山包,“你知道吗?省城里的女人跟我们这儿不一样,随处跑,有坐汽车里的,有在电影院挽着男人手臂的,还有抽烟的,还有穿着裙子露着肩膀,坐在那儿喝酒的。”
姐姐瞪大眼睛,“她们的丈夫不会气愤么?”
“兴许他们就是同老公一起看电影,喝酒呢!”
“女儿家的抽烟喝酒,总归是欠好。”
秀秀低下头,糖果在嘴里转了几圈,又落回腮帮里,“可我觉得,她们活得过瘾。”
姐姐正要语言,门外一阵吵杂,鞭炮声接着响起来,脆响一浪压过一浪。秀秀跑到门外,看到送茶壶面的人,是谁人身上总是脏兮兮的猫母。
猫母秃头,龟公背,肿泡眼,并且歪嘴。人们记得他是因为偷看女人如厕被扇成歪嘴的,却没人记得他真名叫什么。猫母平日放羊谋生,也租羊给道场。三十好几成的婚,妻子是缅甸买来的,连着生了五个男孩。这次送茶壶面,贺的是第六个。早前叫花子似的人物,也就因为这个,被十里八乡的人高看一眼,还有说送子娘娘那天去如厕,恰巧给猫母瞥见了,她怕猫母出去胡说,就将他扇成一个语言不太利索的歪嘴。又于心不忍,就化成缅甸女人,给他生了六个男孩。
亲家母迎上去,猫母从脱了漆的红木桶里拿出一个装满线面的茶壶,秀秀这时间瞥见了,茶壶的壶嘴上挂着两颗大桂圆,她又想起早前挨过的打,内心开始忿忿:就是这个壶嘴上的两颗桂圆害得爹爹打了我。亲家母毕恭毕敬地接过沉甸甸的壶,发现桌子上并没有铺红纸,便压着声音喝起来,亲家公从厨房出来,无头苍蝇似的找,又遭了骂,好不轻易寻着铺好,又因为解壶把子上的红线太慢,被亲家母接连念叨了几句。姐姐拉着秀秀的手坐定,掀开壶盖,把线面夹一大筷子放在秀秀的碗里。孩子在院子里玩耍,送面的收了烟和红包,围在院坝周围,站的站,坐的坐,吵吵囔囔的。秀秀看着姐姐的脸,“你怎么了?”
姐姐颤颤地解下壶嘴上的桂圆,脸色暗沉。门外的男人说起打趣话,“猫母,都生六个男孩了,你这秘术要传出来给杨家呀。”
另一个说,“猫母这狗玩意儿我懂,想着手把手教。”
其余的人就笑,秀秀挑起一筷子面又放下去,嘴里骂道,“喷粪东西。”
姐姐颤着手剥桂圆,瞥眼看着亲家公走到猫母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个人脱离院坝,在后厨门口说起话。姐姐停下剥桂圆的手,转头看妹妹,嘴嚅了好一会,就是没语言。
“别信那些人,姐,省城的陈家傲,就是给我去西医挂号的哥哥,他说的,生男生女是男人的责任,不是女人。”
姐姐往嘴里塞了一个桂圆,眼泪立马落了下来,她说了一句不搭媒介的话,“我没有法子,这家人对我好。”





午后,秀秀走在回家的路上。码头的告示牌前头仍旧站着一群分析时事的人,以年轻人居多,也有几个穿长袍的夹在里面。他们压着声音说着什么,秀秀听不清。过桥的时间,她瞥了一眼桥头,娘娘下有新绸扎花的小像,想必前几日又有人来还愿。她站定,说了一句,“连自个的身子都护不住,还能给人生男娃?”又说,“我可不拜你,我以后生什么都行!”走出几步又折返返来,扭头看看没有人,忽然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原谅小辈无礼,求娘娘让我二姐生个男孩。”
起罢,秀秀走着走着跑起来,也不晓得为什么,她就是想跑几步,好像这样,就能把姐姐抹眼泪的模样在脑子里跑掉。到桥尾,站岗的兵已经被调往前线,新换的“万寿塔”的牌子却还闪着金光。秀秀跑得喘气,她仰头看一眼就快快地走开,每次从这儿颠末,她内心总是发怵,好像风从石龛里穿过,就有了气味和颜色。只要人颠末,身上就染了,洗不脱也擦不净。入了村,疯掉的老和尚照旧裹着破棉衣缩在墙角,腰上绑着一条红布。这条红布是他最后一次点火的时间谁人女娃身上带着的,村里的人说,和尚点了火,正念往生咒,那条红布就从龛里飞出来,燃着火迎着和尚的脸盖过来,老和尚闭着眼睛说了一句,“来了。”他把红布从脸上拿下来,从此成了疯子。
如今,这和尚不像和尚,头发已经很长,盖住六个戒疤。秀秀摸了一块水果糖,放在他的面前。走出不远,疯和尚忽然喊,“求姻缘么,好人家?”说罢便嗤嗤笑起来。秀秀隐隐听到,脸骤地红了,加紧步子抵家,爹爹不在,应该又是去祠堂寻理事,今年是龙年。她吃了些东西关上门,拿出一张信笺,铺平,托着下巴开始想着写什么。
省城的家傲哥要与她通信的时间,她着实惊了一下,哥哥有学识,又热忱,是这个地方走出去的人里,唯一不靠卖力气过活的。他居然要与我通信,想到这,秀秀在牛车上的三天就时常恍惚。原来都想好写些什么了,可这几日忙里忙外,先前打的腹稿都忘得差不多了,“罢了,随意写罢,告诉他我的日子便行了。”
秀秀想到这儿,就磨了墨,起笔写道:家傲哥哥,见字如面。本日我去探望姐姐,分了孩子们糖果,她们很是欢乐。厥后有人来分茶壶面,茶壶面你还记得是什么罢,就是同族生男孩的给还未生男孩的女眷分的祝福的面。他们在表面说胡话,我姐姐听着便哭了,我了解她心中的苦,但这是二人的事,凭什么要把罪责都归于女子?
写到这,秀秀觉得不当,他们二人说亲不亲,说熟不熟,倘若第一封信便讨论男女的事,会不会有点越界,她想起省城的那些露着肩膀喝酒抽烟的女人,顿时胆子就大起来:老娘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大不了不寄出去罢了。
放开了写,反正这封先不寄出去:我来月事了,就这个月初八,起初我不懂,吓坏了呢,我以为是西药起了什么坏作用,也不懂要与谁说,这怎么说呢,起个大早去洗衬裤,被挑水的姨母撞到了。我羞红脸,收起就走了。第二日,娘就在我桌子上放了一个小小的棉布袋子,我正疑惑,娘就喊我,她也羞,说,垫着,三妹是女人了。
秀秀写到这儿,捂着脸吃吃地笑起来。如同这么说一下,心头淤塞的那团粘稠甜蜜的东西就都疏散了。她想让疏散更彻底些,便又写:娘去赶集,带了一个梳妆盒给我,还买了胭脂与唇红。走的时间欲言又止,夜里我摒挡先前的银饰放进去,看到细屉里头画着男女光着身子抱在一起,各种式样的都有,我把门锁了,细细看了很久。我想,我几时嫁出去,也可以……。
秀秀又捂住涨红的脸,这次没笑,她觉得身体里好像有条蛇,看不见摸不着,但她能感觉到这蛇在盘着本身的身子,钻到最不该钻的地方。她红着脸喘气,恶狠狠地盯着最末一句话,如同那话长出獠牙与利爪,瞪着铜铃大眼针锋相对地看着她。秀秀在这样的注视里露了怯,丢魂失魄地划掉,那蛇却并没有脱离,反而箍住她的身体,越勒越紧……





鸡叫过头遍,秀秀醒过来,发现昨夜是和衣睡着的。那阵战栗的后劲似乎还在,她揉着眼走到水盆前,冷眼瞥见摊在桌子上的信,一下打了个激灵,赶忙把信折了,放进梳妆盒的底屉里。又觉得不当,便把梳妆盒挪开,压在底座下。她重新睡下,并且做了梦,好像是去捕鱼,背着网,家里的船在南方,她却要往北边走,到了桥头,一群人挤在那儿,她也挤进去,瞥见娘娘的玉峰被芳芳敲掉了,芳芳比秀秀小四五岁,但在梦里,她已经是大人的模样了。秀秀喊她,“芳芳,芳芳。”她没有应,就站在那里笑。这时天酿成薄暮的模样,对岸的万寿塔开始有火光,送天仪式开始了,有人抱着柴火往桥尾走,人群什么话也没说,像一群羊儿一样跟着。秀秀想留着和芳芳语言,一转头,发现芳芳抱着娘娘的玉峰游在水里,她游得又轻又快,像极了一条猎食的鲔鱼。秀秀没有喊她,只是用网缠住娘娘像,拖着,一步步往海里走。
娘在门外喊饭,秀秀应了一声,就起来洗漱。她细细地洗过脸,捋了一撮头发,对着镜子把玩。“头发黑些就好了,至少看着年长。”秀秀内心想道,身体里的蛇好像又开始游走,秀秀低头看看本身微微隆起的胸脯,“决意一些,磨磨蹭蹭的,你俩好些时日都没有大了。”她对着胸脯笑起来,觉得本身傻,但这傻并不让本身难堪,反而有种秘密的快活。她拿出胭脂和粉饼,正要施些,娘又喊饭了。她恹恹地丢下,到厨房,掇张椅子叉着腿坐下。娘把粥端上来,坐在秀秀身边,秀秀吃着粥问,“爹呢?”
“赶早潮,出船去了。今年鲔鱼季长些,他打算再走几趟远水。”娘往秀秀的碗里夹菜,“铁匠铺刘掌柜的儿子你相熟吧?”
秀秀抬起头看着娘,“认得,早前在私塾打过一架。”
“你觉得他怎样?”
“你要说便说,别绕圈子。”秀秀把筷子放下,盯着娘的眼睛。
“前几日托人来了,提亲。我想问问你的意思。”娘把菜推到秀秀面前,“你吃,边吃边聊。”
“他驼背,我不喜欢。”秀秀从椅子上起来,“我才十五,不想这么早就……”
“虚岁算十六了,二八年华,最好的了。”娘也随着站起来,她把手搭在秀秀肩上,“娘十四岁就过了门,你都算晚的了。”
“我说了,还太早了些!”秀秀嚷起来,饭也不吃了,扭头就往外头跑,娘在后面追,“不看就算了,也不必跑呀,返来,把饭吃完。”
秀秀跑出巷子,并不晓得要去那里,开阔的地方就只有石桥了。她信步走到那,疯和尚还在树下,不过本日,他打着坐。
秀秀有点悔恨,本身没有带些东西给他,水果糖不多了,但家里还有些红薯,也不知道他多久没吃东西了。
“求姻缘么,好人家?”不知什么时间,疯和尚睁开了眼,这次他没有嬉皮笑脸,眉宇间有种肃穆的脸色。
秀秀愣了一下,疯和尚逢人便说的这句话,本日却正正地刺中秀秀的心。树下没有人,秀秀索性坐在离疯和尚不远的石凳子上,托着腮正对着桥头,思酌起昨夜的梦。她好奇在梦中本身为什么用网拖着送子娘娘往江里走,她也好奇为什么芳芳长大之后,本身还能清楚地认得。芳芳死的时间她不敢去看,她和芳芳很要好,但她就是不敢。厥后听邻里说,身子胀得像个球,从水里捞起来的时间,她的酒鬼老爹哭嚎得响亮,但明眼的都看出来,芳芳身上有好多青紫的淤伤。芳芳不玩水,秀秀内心清楚,她决计不会游水溺亡的。芳芳死前的几日,和秀秀说,她想去省城做活,补贴些家用,固然她才十岁,听说有鬼子兵杀人,但她不怕,皮鞋总是能擦,也可以卖些卷烟和报纸,就是没有人领她去,家里的状态她内心清楚,再这样下去,真的没米下锅了。
心中淤塞得很,秀秀坐了半晌,终于决定去街上逛一逛。似乎有人引路一样平常,秀秀走到铁铺那条街上,她羞红了脸,脑子觉得不当,但脚却不听使唤。要走到铁铺了,秀秀冒充在对面的缎子铺挑拣,眼神却时不时地往铁铺里瞟。小铁匠不在,秀秀用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是为了什么打斗,那时间本身是几岁呢,兴许是九岁十岁?不晓得,她也很久都没有细细看过谁人憨直的男孩了,正恍神之间,谁人细个的男孩不知道什么时间已经从街的另一头走了返来,他好像没有印象中驼得那么严峻,壮了许多,也黑,但憨直的样子倒没有什么变。秀秀看着他进入铁铺,把包着油纸的早点放在桌子上,脱去衣裳,接过爹爹手里的锤子和钳子,哐当哐当打起铁来。
秀秀直楞楞地看着小铁匠的身体,好像踩在浪里,身子晃悠得锋利。缎子铺的店员走到她身边,问,“姑娘想看哪个缎子,我取下来?”
秀秀摇摇头,涨红着脸跑了出去。脱离那条街,但脑子里照旧响着那哐当哐当的打铁声。近午,爹爹要返来了,秀秀往家里走,进门瞥见娘亲正在扫本身的屋子,秀秀问,“爹返来了吗?”
“挑着渔获去街上了。”娘亲说,“也没说什么,你就要跑,你这个小妮子呀。”
“这一水捕得好吗?”秀秀掀开桌罩,拿了未吃完的半根油条,娘从本身的房间里出来,看了秀秀一眼,似笑非笑地说,“还成吧,没有大物,就是些零碎的。”末了又说,“你要去帮着卖,吃些东西就去罢。”
秀秀唔唔了两声算做允许,关门换衣裳。昨日压在梳妆盒下面的信,露出一个角儿,“娘看了信,肯定看了。”秀秀身子凉下去,脑子却热着,她胡乱地在屋里踱步,娘亲在外头喊,“三妹,出来帮个忙,把神龛抬到屋外。”
秀秀走出去,阴着脸不看娘亲。娘亲似乎料到了,也没再搭腔,于是二人默默地把偌大的神龛搬到天井。娘亲自顾自地做着手上的活,嘴里说,“刘掌柜的儿你觉得怎么样,要是投眼缘,我就回媒妁的话。”
一股恶气一下子顶到天灵盖,秀秀瞪着娘亲,“你看我的信。”
娘亲讪笑一下,没有接过话。
秀秀提高嗓门,喊道,“你看我的信!”说罢夺门而出,朝着街上跑去。




秀秀逛了半日,仍不愿回家。“娘居然看了本身的信,”一想到这,秀秀的脸就红成一片。无处可去,又困得不可,秀秀想起半山腰的瑞云寺。此时是正午,又不逢月朔十五,那儿并没有香客。新和尚回乡省亲,听说要到初六才返来。秀秀到油着黑漆的正门,寺庙见不着人,只有知了在叫。门神正瞪着大眼盯着她,秀秀也回敬凶恶眼神,嘴里念叨,“你们顶个屁用,老娘现在要进去睡觉!”她找到那一扇插销松掉了的窗,折一枝枯草,插进窗缝,轻轻一拨,窗子就开了。她径直爬进去,寻了一处供香客休憩的长藤椅,将供台的红绸抽走,盖住身子和头,从里头看,这个世界就红彤彤的一片了。
秀秀心想,做新娘盖的红盖头应该也跟这个差不多,原来新娘看到的天地是这个模样。嘻嘻,那时间红绸布外头肯定热闹,吹的打的,嬉闹的孩子和满脸堆笑的大人,都是一片红彤彤的模样。一首成亲时同新娘讨糖的歌谣兀地浮现起来,从前她不懂里头唱的是什么,现在好像隐隐隐约有些明白了:
新娘新郎倌
大炮撞构造
构造撞莫好
新娘大腹哦
……
秀秀嗤嗤笑起来,心情也好了起来。“娘都说三妹是女人了,女人想些女人的事有错吗?可娘照旧讨厌,得让他们发急。”秀秀又想抵家傲哥哥白皙的手指,啧啧,真想让他摸摸本身的脸,还要问,滑不滑。秀秀的脸又红了,她扯住盖着的红绸勒本身的脸,好像这样,身子里涌动的那些东西就能克制住些。铁匠实在也不坏呢,就是背有些驼,但面目算是悦目,鼻子挺得很,也有一双好眼睛。不知道什么时间,秀秀睡着了,盖着红绸没有发梦,但身子睡得酸痛。
秀秀从长椅上直起身子,寺外有玉轮,天该是早就黑了。秀秀觉得饿,就掏出一颗仅剩的果糖吃起来,这颗是粉红色的,上面写着草莓,秀秀没有吃过草莓,想必是省城独有的水果罢。夜行的鸟开始叫唤,神像在暗中中影影绰绰得有些骇人,秀秀起身决定回家,她走了两步,听见寺后面的厢房传出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呻吟,秀秀脑壳子嗡的一下,身体里的那条蛇一下子窜出来,箍住秀秀的四肢。又有男人的声音,有点熟悉,说了一句什么,声音挺大,但秀秀听不清。那蛇牵着秀秀的身体,往谁人地方走去。有床吱吱声,秀秀咽了一口唾沫,糖水夹着果香流入喉咙,她走到厢房边,迟疑了一下,终于趴在窗缝边,月光从西边照进来,照在一截干瘪棕色的屁股上,屁股前后动着,还有一双脚,岔开着,吊在半空,像两条垂死的鱼。
“你怎么又不叫了,啊?你叫我才得力,我得力就能让你生男娃,别像个死人,快叫。”
女的哼哼了两声,男的又说,“大声些,我都听不清。”
女的说,“遭人听见了。”
秀秀瞪大眼睛,大口喘着粗气,那声音,分明是姐姐的。
男人听见喘气声,缓缓转过头,月光照在他乱糟糟的头发上,是猫母。
姐姐从床上坐起来的时间,秀秀拔腿跑过厅堂,跳出窗户,一步一个踉跄地跑回家了。





娘亲站在点着火油灯的门口,翘首盼着,见着脚步虚浮的秀秀,迎头骂道,“你这人事不知的妮子,害得我们好找!”她又说了些什么,秀秀没听清。娘亲尾随着进屋,把灶里的饭菜端上来,又絮絮叨叨几句,就出门喊去寻秀秀的爹爹。屋子一下子静了,秀秀嚼着肉,却分明尝不出味道,脑子里总是浮现出猫母的声音,和姐姐那两条略显臃肿的,像死鱼一样吊在半空的腿。有个本来坚固的东西,结结实实地建在内心,现在忽然就不复存在了,也不是自个儿塌掉,它就是没有了,好像雪花融在回春的大地上。秀秀锁了门,关了灯,却睡不着了,她隐隐听见外头爹和娘返来的开门声,他们压低嗓子语言的声音,倒水洗漱的声音,一切归于平静之后,秀秀起身,在暗中中摸出那封写给家傲哥哥的信,撕得细碎。
天蒙蒙亮时秀秀才合眼,没睡多久,有人拍门,秀秀起身披了一件薄衫开门,来的是姐姐。她的眼睛很红,脸色有些憔悴,穿着一件白衫,这样看似乎更胖了一些。娘站在旁边,细细声说,“二姐你慢慢同她说,这样折腾着实不是好人家女孩做的事。”
二姐跨过门槛,把门带上。秀秀内心还在思酌,他们昨天应该没有看到本身。定神又想了一回,猫母转头那一下,本身已经跑开,何况还躲在窗后,决计是看不到的。这使她鼓起气来,“二姐,娘偷看我的信。”
二姐没有语言,径直走到秀秀的床边,瘫一样地坐下,靠着床背,眼睛盯着窗户表面隐隐能见的山峰。嘴唇细渺小微地颤起来,她就牢牢地咬住。秀秀觉得不对劲,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就从抽屉里拿出一颗果糖,是荔枝的,剥了,塞进姐姐的嘴里说,“荔枝味的,好吃。”
姐姐把那颗糖转到腮边,看着秀秀,秀秀用半透的荔枝糖纸盖住眼睛,看向窗外。冒充高兴地说,“小时间咱们最喜欢这么玩了。”
姐姐笑一下,秀秀回过头,瞥见她也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草莓糖纸,盖在眼睛上——那是昨天秀秀留在长椅下的,姐姐捡走了。
“天色变红了。”
“嗯,哪儿都是朝霞。”
“或许是晚霞。”姐姐说罢,放下草莓糖纸,谁人本来绷着的玩意忽然就断掉了,姐姐咬住嘴唇终于哭了出来。秀秀攥着糖纸抱住姐姐,姐姐的身体像上岸的鱼一样剧烈抽搐,“我好苦,压着山,身子压着山。”姐姐哭得断断续续,门外,娘在拍门,她们没有分析,“你管她们作甚,去他娘的,家傲哥哥说,生女娃不是我们的错。定命在男人,你,你别管她们,也不要听碎嘴,我们过我们的。”
“那一家人对我太好了,你晓得吧,三妹,他们对我太好了,这就糟糕了。他们如果坏,我可以不分析,可他们真把我当做女儿来看。他们对我好,我就只能报酬,我除了报酬一个带把的还能报酬什么呢?”
姐姐制止抽噎,“你不说出去,要是生男娃,孩子就是他们家的种了。”
秀秀点点头,“他们家知道吗?”
“他们安排的。”这句话令姐姐的面貌一下子狰狞起来,她像看着仇人一样平常看着窗户表面的天地。顿了好一阵,又说一遍:“他们安排的。”
“一群杂种。”秀秀尖着嗓子骂道。这时姐姐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不过没有哭出声。“他们家对我太好了。我逃不开,你晓得罢,我逃不开,我也想给他们家添个男丁。”
“这又有什么用呢,不是他们家的香火,养大了也是别人家的娃。”
“他,你姐夫他,已经不可了。怎么试都不可了。”好像在自个的身体里迷了路,姐姐忽得模样形状分散,直楞楞地坐在那儿,眼睛盯着墙面,那儿什么都没有,姐姐却盯着看,从左到右,有板有眼地看了好一阵,如同在空墙上学得了什么奥义,她兀地将整个身子蜷起来,像一只受了伤的兽,低下头,开始扯本身的头发。秀秀上去,牢牢抱住姐姐,“你啥都没做错,别这样,阿姐,你啥都没做错。”
“可我脏了呀。”姐姐说。
娘又在表面拍门,姐姐就从床上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叠糖纸,塞到秀秀手里,想着要说什么话,但终于照旧没有说。她用袖子胡乱擦了一下脸,说,“下次不要一置气就跑出去了,听见了吗?”
秀秀点点头,姐姐开了门,同娘说,“我先归去罢,阿妹送我一程。”
“吃了饭再走,都做好了。”娘说。
“不了,家里三个娃儿要带,先走,娘你保重。”
“替我跟亲家公亲家母带声好,哎,来就来,还送这么多东西。”娘说着,又转头提了些刚捕的鲜鱼,“你爹这一水捕的鱼,拿去,炖给娃儿们吃罢。”
秀秀替姐姐接过来,二人走在儿时一同玩耍的巷弄里,树照旧是那些树,只是长大了些,人也是,有些不在了,有些却还在世。他们同姐姐打招呼,姐姐也笑着回应。秀秀应和,好像这些才是日子本来的样子,而刚才在本身房间里的面貌狰狞的姐姐,就像从梦里来,又回梦里去的人。途经疯和尚,他今天有些怪异,目光炯炯,盘腿在石桌子上打坐,头发盖住眉眼,像一尊像。到了桥头,姐姐仰头看了一眼送子娘娘,低下头,眼眶又红了。
“你归去罢,别再随处跑了,晓得吗?”姐姐说,“糖纸都给你,替我收好。”
秀秀拉了一下姐姐的手,姐姐对她笑了一下,姐姐笑起来真悦目,她把秀秀散落在额前的头发细细地捋到耳边,“娘说,你也快要寻好人家了。这阵子就乖一点,好嘛?”
秀秀重重所在点头,看着姐姐提着鱼,缓慢地往桥的那一头走,她明显是胖了,脚步与身姿都没有从前轻盈,头发挽成髻子垂在脑后,后脖颈处一片洁白。姐姐走出没有多远,又折了返来,说,“你还我一张糖纸,我留个念想。”
秀秀把头张抽出来,是那张草莓糖纸,她看了一下,又放归去,正打算换一张,兴许是糖纸太厚,她一时没有抓牢,糖纸散落到地上。秀秀蹲下去捡,姐姐俯下身帮忙,瞥见秀秀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送子观音落下来的影子罩在他们身上,没有风,糖纸乖顺得像一群听话的孩子。





送走姐姐,秀秀回厝。迎面遇上本身的老师。秀秀疑一下,终于喊道:“老师,你得闲吗?”
此时是正午,老师估摸着要回厝吃饭。
“我有件事不解,想问。”秀秀把手伸入口袋,像触摸珍宝般抚摸那一叠糖纸。
“在私塾里,我是你老师。现在,我理应叫你七姑。”老师停下步子,欠过身子应道。
“为什么大家都想着生男孩?”
老师吃了一惊,本以为七姑转性,要问《四书五经》里的题目,又或者论一论天下局面,没想到是这个。
“大概是,男的行了传宗接代的责。”老师说。
“那为什么,只能是男的传宗接代?孩子明明是女人生下来的,凭什么要用男人的姓?”秀秀追着问。
老师兀自笑了两声,这个题目他倒是没有想过,不过他很快缓过神,“女子出阁,夫君娶入,夫君总是待在原来的家里,所以用夫君的姓。”
“那假如我一直待在我家,是不是孩子就可以沿用我的姓?”
老师被这么一问,觉得本身的答案也不大合情,他重新端详了面前的这个他需叫七姑的女孩,从前在私塾并没有觉得她有多少灵气,现在,她与那些摇着脑壳读书的孩子有了区别。
“七姑,你过来。”老师把手里的豆腐挂在身边的树枝上,顺手折了一支草儿,秀秀站在他的身边,老师说“你还记得男字是怎样写的吗?”
“记得。”秀秀接过老师递上来的草,“上面一个田,下面一个力。我写得对吧?”
“原理正是在这里。”老师提一下襟子,蹲下来,指着秀秀写的谁人字,“田,力,男人是田上的力,要出力养活一家。”他顿了顿又说,“一个人都有一张嘴,男人做活养家,所以子孙的姓随男人。”
“那要是女儿家去田里做活,男人在家带娃,那孩子是不是就可以用我的姓?替我们祖传宗接代?”
老师先是想到入赘,又觉得七姑说的也不是那样的情形。他忽然发现本身似乎也答不上来七姑的题目,纵然这个答上来,再追问下去,也总会有个题目他答不上来。
“七姑要是不赶时间,可以坐下来聊。”老师往那半山的石桌子上瞥了一眼,“往回聊个几百年,这事就有了根源。”
秀秀点了头,他们爬上石梯,在石桌子边坐下来,天地开阔了,老师把裹着芭蕉叶子的豆腐轻轻放在石桌子上,抬头环顾,这地方除了西南一条江入海,其余三面群山围绕。“我爷爷,也是你三叔,生了九个,饿死了四个。我父亲,也是你五哥,生了七个,饿死了三个。”老师说着看向放在桌子上的豆腐,“没有法子,我们这个地方,除了一条江之外,都是山。地少,土又带咸,粮食总长欠好啊。”老师用手指在豆腐正中画了一个十字,“一块豆腐四个人吃,刚刚好,要是十个人吃,就得挨饿。再多,会有人活不下去。”
秀秀望着桥那头的万寿塔,终于说,“一头敲锣,一头放火。”
老师会心了,“男人留家里干活,女人嫁到外头,替别人摒挡家事。嘴巴又是长得一样,豆腐就这么一块,你说呢,七姑。”
“以后会好吗?”
“会。”





秀秀回抵家,把姐姐给的糖纸细细地折过,点清,一张一张地放进梳妆盒里。耳朵像住了一只乌头苍蝇,总是嗡嗡地响个不停。攒了许久的困乏一下子就发了出来,秀秀整日都没什么精力,或者不是没有精力,只是心神不宁,那双死鱼一样的腿总是时不时地在面前掠过。好像着了魔一样平常,余下的日子,秀秀总是心慌,表面的世界还在打仗,听说有飞机把都会都炸了,有钱人一窝蜂似的出逃。但这些都与这个小地方无关,下过几场雨,天凉下去,有一日清晨,娘急火火地拍门,秀秀开瞥见平日发髻整洁的娘披散着头发,“二姐失事了,刚刚报信的人才走,你爹半夜就赶早水去了,你快些梳个头,我们一同已往。”
“二姐怎么了?”
娘的声音抖抖颤颤,“也不知受了什么委屈,想不开,偷偷出去,吊到柴房的房梁上,幸亏亲家母起夜,发现得早,否则……”
秀秀转身提了一件衣裳披上,疯一样地朝着姐姐家跑。一推门进去,瞥见郎中正从蒙古凳上起来,也不语言,就掏出一张黄纸在桌子上蘸了墨写字。亲家母见外家来了人,用哭哑的声音说,“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委屈,哎,昨个从你们家返来的时间还好好的,这一到夜晚怎么就寻了短见……”
秀秀张开嘴巴正要发作,瞥见姐姐正看着本身,眼神像是乞求,乞求里面又有满腹的委屈与哀怨。
秀秀恶狠狠地瞪了亲家母一眼,走到姐姐的床边,帮姐姐把乱了的鬓角夹在耳后。她的手碰到姐姐的脸颊,姐姐的身子就微微地颤了一下。秀秀的眼泪滚落下来,她胡乱用袖子擦掉,“阿妈很快就来了,我们带你回家。”
姐姐咬着嘴唇摇头,眼里噙着泪。
“你别……我们带你回家。”秀秀激动起来,捉住姐姐的手,“你语言,说句话。”
姐姐闭着嘴,听凭眼泪滑落。
秀秀替姐姐擦去,几乎喊了起来,“你语言啊!”
亲家母沏了一杯茶端来,怯怯地说,“你姐说不了话了。”
“你滚开!”秀秀发了疯一样平常吼道,姐姐攥住秀秀的手,拼命摇头,“她只是不乐意说,给你们逼到不乐意说了,她不是哑巴!”
亲家母放下茶,慌慌地退出门。
“跟我回家,不要在这里了。”秀秀咧着嘴哭起来,“回家吧,睡我屋,我们天天一起睡,你啥也不要怕,我掩护你。好欠好,阿姐。”
阿姐攥着的手忽然张开,那张留作念想的草莓糖纸,已经被捏成皱巴巴的一小团。好像周遭的人与物都消失了一样平常,阿姐细细地把糖纸的边沿,一角一角理直,拉展中心的皱褶,再放在手心摁平。糖纸褪下的亮闪闪的漆粉,粘在她的手上,阿姐就把糖纸拿在另一只手上,低着头看着。
“阿姐。”秀秀顾不得擦眼泪,牢牢攥住姐姐的手。
姐姐歪着头看着窗外,挣开秀秀的手,用糖纸盖住眼睛,嘴角露出像是哭的笑。
娘这时间也赶来了,她絮絮叨叨地问,而姐姐却只顾用糖纸看窗外,秀秀记起姐姐小时间同她说,她喜欢糖纸里的天和地,从糖纸往外看,天地好像一颗糖。
爹爹不知道什么时间也来了,还穿着出船时穿的帆布褂子,夹着一顶草帽。亲家公和亲家母见到,就拉着他在外头大声说着什么,姐夫蹲在墙角,勾着头吸烟。秀秀仍旧不停地要姐姐跟她回家,姐姐看累了窗外,就把头转到床里,盯着床柜上褪了漆的八仙过海看。姐姐的孩子在门槛外探头进来看娘,奶奶很快过来,把她们赶到一边。时近正午,娘小声对秀秀说,“我们先归去罢,改天再来看阿姐。”
秀秀俯在二姐的耳边说,“我不会丢下你的,我去弄钱,带你去省城看病,他们可以治心病。”
回厝之后,三个人都没有语言。娘红着眼睛去烧饭,爹爹把渔网拖到院子晒。秀秀把本身关在房间里,一张一张地看姐姐给她的糖纸,好像往事都一下子浮上心头,这一张是秀秀八岁的时间那年过年留下来的,姑姑将要出嫁,糖果是夫家送来的。花生酥,糖纸是普普通通的油纸,画着两个男孩扛着一颗大花生。那一张是榴莲糖,墨绿色的糖纸,更早之前的了,那时间本身也许才五六岁罢,从南洋返来叔伯舅送的,糖是吃不惯的,有股子怪味。秀秀吐掉了,但是姐姐坚持吃完了。有几张秀秀猜是姐姐本身的喜糖。她记得那是姐姐出嫁之前送抵家里的,也是这样的,写着一个大大的双喜,下面是一个白胖的男孩,手里抱着大寿桃儿。姐姐当时吃本身的喜糖会是什么样儿的呢?她是不是盖着盖头,偷偷剥一个糖放进嘴里,从里面看,世界红彤彤的,好像包在一张糖纸里。
娘在门外喊饭,秀秀把糖纸收好,坐上八仙桌,爹先开口语言了,固然没看着秀秀,但秀秀知道爹爹是说给她听的,“这事不但彩,不要往外传。”
娘附和,“家里的事,最好就家里人知道。”
“娘,铁匠家的提亲,我答应了。但礼银我拿一半,可行?”
“都给你。”爹说。
“不,你们养我这般大,我不会都拿。”
“你拿钱做什么?”娘问。
“我想带姐姐去省城看病。我听家傲哥哥说,那里的医生可以看心病。”秀秀放下筷子,抬起头看着娘亲,“你们就不问姐姐受了什么委屈?”
爹和娘都不语言。良久,娘说,“那我回媒妁话了。”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姐姐差点死了!”秀秀把筷子重重摔在桌子上,“没有这么做父母的!”说罢,便跑了出去。





也是无处可以去,秀秀又到了半山的石桌子前,此时是退潮,一群一群的瘦高个海鸟在露出的滩涂上觅食,有些风,但还不算大,水面起了波纹,海蒿草里扑棱地钻出一群水鸭子,它们四散开去,有追逐贴着水面跳的江狗鱼,有效嘴刨开浅洞子食潮汐蟹的。近旁,送子娘娘的身上挂着一片红绸子,随着风时上时下地飞,声响猎猎。秀秀这么呆呆看了一会,又折了一截草杆,在地上的沙土上,学着老师写了一个“男”字,上田下力,她写得很仔细。
正午过半,秀秀从半山下来,沿着街走,不觉又到了铁匠铺。好像同娘的答应让她的胆子大了一些,秀秀就站在正对街的蔑匠铺口,一边把弄着挂在铺口的蟋蟀笼子,一边朝着铁匠铺子看。一个店员看到了,就朝里头喊了一声,几个人在冒着火光的铺子里爽朗地笑起来,谁人喊人的又说了一句什么,他们笑得更大声了。小铁匠从里头出来,把手背到后面使劲地擦了擦,秀秀楞了一下,觉得理应羞涩些,便低下头,又一想,不对,我剩下的日子要跟这个人过活,看清些才紧急。她抬头看着面前这个瘦瘦高高的少年。他的头发很长,乱乱地盖在饱满的额头,但是洁净,并不像铺子里的店员一样一咎一咎地粘着。眉毛略微淡,眼睛不大但眼线细长,鼻子高而且挺,为了看着老成些,他还蓄着些胡子,但孩子毕竟是孩子,胡子稀稀落落,又黄又软。
也许是告急,他又把手背到后面,使劲地擦起来。街上往来的人鱼贯而过,少顷,小铁匠说,“你来寻我,是有事么?”
“你把背挺直些!”秀秀脱口说,声音有些大,她自觉有些不当,慌慌地看向别处,店铺里的店员听到了,故意笑得很大声,有个坏的扯起嗓子喊,“背可不能弯,否则以后有你好受。”其余人又笑,也不敲手里的红铁块,就齐齐地往这头看。
小铁匠却不恼,笑嘻嘻地把背挺起来,又问,“你来寻我,是有事么?”
“谁说我是来寻你了!”秀秀语言细声了些,“你为什么还把手背着搓?”
“脏。”小铁匠还想表明,秀秀说,“给我看看。”
小铁匠迟疑了一下,把手摊开,伸到秀秀面前。秀秀看这双手,要是不知情,还以为是中年人的手,手指是很细长,但指根已经长了茧,手指纹路嵌进黑色的碳灰,像用极细的钢笔写满了字。指甲剪得非常短,有些指头已经磨得有些秃了。
秀秀忽然心疼起来,她飞快地掏出口袋里剩下的一颗糖,塞到谁人大手掌里,转身就跑了起来。
“喂,你等一下。”小铁匠在背面追了几步,又喊,“我有东西要给你。”
秀秀已经跑出四五个铺子远,听见小铁匠的声音,就停下来。她的脸全红了,不敢转头,就立在那里。
“你等我,我有东西给你。”小铁匠说着就跑起来,他跑步的声音也好听,轻盈的,细碎的,秀秀内心想。
“喏,给你。”小铁匠跑返来,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的,半掌长的小物件。
秀秀转过脸,她不乐意让小铁匠看到本身绯红的脸,就勾着头,接过小铁匠手里的东西:油纸包了好些层,秀秀一层一层拨开,里面是一个银钗,看得出是刚打好的,钗头有一朵花,工很糙,就只有六个巨细不一的花瓣,有些曲着,有些张开,也没有花蕾,秀秀见过娘的谁人是有花蕾的。但这个银钗很亮,还抹了一层茶油。秀秀刚要开口,小铁匠就说,“我打的,头一次打,打得欠好,是问了好些师傅才学来的。”
“是不是就只给我打过?”
“嗯。”小铁匠点点头。
“那好。”秀秀说道,脸更红了。小铁匠还想问些什么,秀秀抓着银钗飞也似的跑开了。到了家,秀秀锁上本身的房门,把油纸一层一层打开,拿出银钗子细细地看。固然这物什粗笨了些,但也别有风味,秀秀这般想,又怨小铁匠没有给本身戴上,细想不对哟,是本身跑开的,怨不得别人,就嗤嗤笑起来。她把银钗子放进梳妆盒里的时间,门外来人了。秀秀听得出是东屿的牙婆十六婶。十六婶压着声音说了些什么,父母就齐声应和,又说了些什么,两个人都笑。秀秀想听,但又觉得不当,就坐在床边,把玩铁匠给的银钗。她把银钗戴在头上,用细纱的蚊帐盖住脸,嘴里默念:“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战事的消息好像一下子爆发了,连续不断地从省城传返来,从一个人的嘴里到另一个人的嘴里,又渐渐生出许多细节。北方的会战死了许多人,日本兵正往南方赶,好些有钱的都拖家带口地避祸,金银辎重带了满满两车。越来越多的人挤在码头的公告栏前头看,议论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但这些都与秀秀无关,她是个待嫁的姑娘,只想着拿到礼钱,带姐姐去省城看病。过聘的日子定在初三,按礼数,有个集子他们两个需一起赶一回。集子在西亭,要走半个时辰,这日秀秀天不亮就被叫醒了,娘进来帮她拍了腮红,又将头发细细地扎过辫子。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晌,要恭顺,要细声,要自持,秀秀频频想要阿妈帮她戴上钗子,但都忍住了。到集子上,秀秀远远瞥见高别人一个头的小铁匠。他显然经心装扮过,穿一件洗得很干净的藏青色的长褂子,头发用蜡以背面梳着,一丝不苟的。秀秀平日里不喜欢别人用发蜡,但小铁匠这样子,她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小铁匠把手背在后面,见到秀秀走进,就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我听她们说你喜欢吃酱骨头,特地起早给你买了。”
“我在这儿怎么吃?”秀秀差点儿要嚷起来,时间并不算早,摊子已经密密匝匝地摆上了。
“我晓得一个地方,离这儿不远,我们可以去那儿吃。”小铁匠顿了顿,“我一早起来光顾着给你排队,都没吃东西,”
秀秀有些心疼,就由着小铁匠带着她走。小铁匠在前头,秀秀跟在后面,他似乎是刻意挺着身子,好显得背不那么驼。走路的声音很轻,似乎瘦瘦的身子在青石板的路上压不出声响。绕过集子,穿过一条旧街,下了坡,就有一个搭在河滨的石桌子。秀秀顺了裙子坐下来,小铁匠坐在她的对面,拿下布兜,露出里面的搪瓷大碗,上面盖着一只画着公鸡的碟子。小铁匠笑起来,“兴许还热的。”他说罢,揭开碟子,并没有热气腾起来,“买得太早,不热了。”小铁匠有点埋怨本身,“你吃罢,迁就吃。那家酱骨头是十里八乡最好的。我天不亮就去买的。”
秀秀抓起一个递给小铁匠,她这次没有脸红。又拿起一块给本身,她也很久没有吃这个东西,小时间舅舅杀猪,时常会拿些卖不出去的猪骨头来,娘就酱一大盆,她总和二姐抢,二姐那时间也小,不让,两个人就打起来。秀秀有些挂念姐姐,她兴许也想吃酱骨头。“我想留点给我姐姐拿去,她前阵子病了。”秀秀憋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
讶异的脸色闪过小铁匠的脸上,但他立即说,“那你再吃一个,我不吃了。”
秀秀点点头,又拿了一个最小的,啃起来。小铁匠从口袋里掏出一片手巾,在手上摆弄了好一阵,终于壮起胆子,颤着手往秀秀脸上伸。
“你干嘛?”秀秀喊起来。
“你,你脸上脏了,我帮你擦。”小铁匠话说得哆哆嗦嗦。
“我本身会擦。”秀秀从口袋里掏手巾,也许是来得匆忙,她忘了带。
“拿我的罢。”小铁匠殷切地说。
秀秀接过来,擦了嘴,把手巾递还,小铁匠就笑起来。秀秀这时间才发现他有一对梨涡,并不明显,但肯定是算有的。
“你笑什么?”秀秀冒充愠怒,用脚踩在他的鞋子上,好像有一股粘稠的,暖和的,甜腻的东西在这样的打仗里一下子就从肚子涌到咽喉,堵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秀秀看着小铁匠,歪着头撅着嘴,那只小小的脚,就放在小铁匠的脚面上。一只求欢的雀儿从枝头落下来,搭在不远的枝头上,叫得响亮。秀秀把脚从小铁匠的脚上移开,冒充看对面的河水。
小铁匠说,“你晓得吗?我姑爷家在县里,他说省城那里开始抓壮丁了。”
“会抓到我们这儿吗?”秀秀问,内心忽然就想起了在省城的家傲哥哥,不知道他现状怎样。
“嗯,我问过,抓不到我们这儿。你放心。”小铁匠把吃剩的骨头远远地丢出去,一条黄狗嗖地冲已往,叼住跑走了。
“走吧,我们去集子逛。”秀秀起了身,小铁匠提着布兜。集子里的人蓦地多起来,摊子也多。秀秀买了一朵钗花,小铁匠执意要付钱,秀秀不允。途经鞋铺,秀秀被一双小娃的虎头鞋子吸引住了,那鞋子是真的悦目,半个巴掌长,红色的,鞋尖的虎头是绸布缝的,里头塞着棉花,圆鼓鼓的,鞋子后面还缀着一个小小的铃铛。
“买一双吧,归去给你们的娃,肯定欢乐。”摊主是一个六十出头的老妇人,手瘦的像干柴,眼睛深深凹着,却闪着光。
小铁匠立即回应,慌慌地掏钱要买,被秀秀瞪了一眼。
“多少钱啊?”秀秀问。
“一角钱,都是本身缝的,用的也是好料子,买去,孩子见着一定欢乐。”老人说。
“是贵了,对吧。”秀秀转头看小铁匠,“对吧?”她又问了一遍。
“唔,是贵了。”
“哎,早前我这鞋子是不在集子上卖的,都是由我儿子拿去省城里卖,要卖三毛的,要不是他给抓去做了壮丁,我一双也不会在这儿卖。”老太太哀怨起来,“这世道,好好地吃饱在世怎么就那么难呢?”
小铁匠从口袋里掏出一角钱,递给老人。“我们要了。这鞋子值得这个钱。”他打开随身的撘子,把鞋子从秀秀手里接过来,放到里头。虎头鞋的铃铛儿碰到盖骨头的瓷碗,发出脆亮的铛铛的声音。秀秀看一眼高高瘦瘦的小铁匠,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面前这个少年的眉眼,好像在哪个梦里见过。
“我们走罢,爹爹要返来了,我还得帮他卖海货。”秀秀起身,说道。
“那我陪你归去。”小铁匠说得急,局促地望着秀秀,想着要是她不允,该怎么劝服,料不到的是,秀秀居然应允了。只是说,“我去姐姐家里的时间,你在卧房外头等我,可好?”
小铁匠忙不迭所在头,两个人沿着田埂走,秀秀走在前面,小铁匠走在背面,虎头鞋的铃铛响得勤快,好像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在他们中心跟了一路。秀秀喜欢这声音,小铁匠也喜欢,但他们都不说出来。阳光很好,不算热,但那里都是亮堂堂的。有云雀叫,在矮矮的草丛里衔着搭窝用的草儿倒挂着,斜仰着。小铁匠胆子大起来,直直盯着前面走的秀秀,她露出的一截肩膀白得像雪,一头黄色的头发显得几分稚气,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像只高兴的小麂子。秀秀似乎觉察到后面有人盯着,骤地转头,瞥见小铁匠直楞楞的眼神,一下子羞了,小铁匠也羞,就勾下头,看青青的田埂。迎面走来挑肥的人,两个人就靠着闪到边上,秀秀斜眼瞄着这个高瘦的男孩,忽然问,“要是以后,我们生的都是女娃,你受得住吗?”
“不碍事,我还更疼女娃。”小铁匠低头看盯着本身的秀秀,“真不碍事,你放心罢。”
秀秀心头一阵暖,这次的暖也是甜腻,粘稠,像蜜膏一样。她想牵一下小铁匠的手,但又觉得不是时间。等过了聘,我一定好好拉着他,秀秀内心对本身说。


十一


一进姐姐家,亲家母便迎上来,端果子送茶,忙得不亦乐乎。秀秀领着小铁匠到姐姐的屋头里,姐姐正坐在那儿绣花,红绸子的布,绣的是百花,还有两只鸳鸯。她见着秀秀和小铁匠,就笑起来,似乎早前那次寻死的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秀秀说,“阿姐,我们来看你。”
姐姐只是笑着点头,仍旧不乐意语言。
小铁匠退出去,秀秀把布兜里的虎头鞋拿出来,放到一旁,端出酱骨头,推到姐姐面前。“应该还没有太凉,你快些吃。”
姐姐并没有揭开盖子,只是惊恐地盯着那双婴儿穿的虎头鞋,脸上的笑意酿成讶异,继而是惊恐,她把绣着的红绸子重重地放在木桌子上,这时亲家母端着水进来,瞥见酱骨头和虎头鞋,就笑着说,“亲家姨那里来的消息,知道你阿姐怀了孩子了?还送了这么悦目的鞋子。”
秀秀说不出话来,姐姐的眼睛立马又流出眼泪。亲家母退出去,嘴里还在念叨,“娘娘保佑,这次生个带把儿的。”
一股无名火从秀秀的心头腾起,正要寻个什么东西发作,姐姐一把按住她的手,眼泪簌簌地往着落,她取下那块绣了一半的红绸布,盖在秀秀的头上。姐姐不乐意语言,秀秀就没法同她聊。红着眼睛坐了一会,便留下虎头鞋要走,亲家母洗了酱骨头碗拿进来,周到地要他们再坐。秀秀推说有事,就同小铁匠出了门。姐姐并没有送,秀秀转头看了看在给本身绣盖头的姐姐,内心一阵酸楚。她让小铁匠先回,但小铁匠执意要送到桥头。秀秀怀了心思,余下的路走得生涩。临到那次同老师一起坐过的石桌,秀秀和小铁匠也坐在那儿歇脚。此时是涨潮,几个男孩爬下桥,坐在墩子上垂纶。他们用竹子做杆子,捡了螺,敲碎了做饵。过桥的货郎见着熟人,就放下担子聊天。有人赶着驴车,装着满满的一垛柴火,赶着去集子上卖。舢板船点着橹,轻盈地在江面划过,秀秀注视着远方的万寿塔,许久后说,“我总是梦到这儿,一边敲锣,一边送天。”
这晚,秀秀决定再给家傲哥哥写一封信:家傲哥哥,见字如面。我听闻省城抓壮丁,不知你是否安好。我的病好了,但这些时日发生了许多事变,也不知从何说起。我姐姐出了些事,变得说不了话,但我觉得她是受了委屈,不乐意说。我想领她去省城看医生,又要劳烦你安排了。家傲哥哥,有一回我遇到老师,问他,为什么那座桥上,一头是送子娘娘,一头是万寿塔。他答得含暗昧糊,厥后他在地上写了一个“男”字,上面田,下面力。你见过世面,我想听听你怎么看。
秀秀怔怔地望着木窗子外的玉轮,迟疑了好一会,终于又写道:我将要嫁人了,是同镇的小铁匠。下个月过聘,等大喜的日子定下来,再同你说。
秀秀睡得迟,天还未亮,就被村头里乱糟糟的声音吵醒了。起初她觉得是谁的牛丢了,一族的人都来寻。但这声音响了很久,狗疯一样地叫唤,然后像有几响鞭炮的声音,接着是乱糟糟的步子声,响一阵子远了,哭嚎的声音接进来,一两处,三四处,连成一片,乌压压地传过来。秀秀从床上翻下来,披了件衣裳跑了出去。爹爹光着膀子坐在门槛上,娘也出来了,秀秀问,“怎么回事?”
“抓壮丁了。”娘说,“不是都说,我们这儿不抓的吗?”
秀秀听了,疯一样地跑了出去。穿街过桥,她气吁吁地站在铁匠铺门口,那儿有一摊血。秀秀怔在那儿,两只手牢牢抓着衣襟,瞪大眼睛看着那滩血,她的嘴唇在抖,并不是因为冷,良久,敞开的铁匠铺里走出一个人,头顶裹着一层纱布,太黑,秀秀看不清是谁,但走路的姿势有点儿像小铁匠,秀秀终于不由得喊了一声,“诶,是你吗?”
那人从黑黢黢中走出来,站在门口,是老铁匠。
“拉去做壮丁了。”老铁匠的声音沙哑,“保长领着官兵来的,提着枪,没法子躲了。”
秀秀怔着,也没有掉眼泪,好像这样的结果,早就在她的预料里。
铁匠娘也从里头出来,见着秀秀,哇地一下哭出来,“怎么这般不法,哎,我的儿啊,都快要娶妻了,怎么就出了这种事,儿啊,你可得给娘在世返来!”
“我等他,你们放心。”秀秀走到铁匠娘身边,用手抚着她的背,“咱们都好幸亏世,等他回。”
老铁匠进了屋,不一会拿出一个粗布包着的东西,一尺见长,看得出挺沉的。
“我们都说送女娃儿这个不吉利,也没人会中意,他这个犟驴,就执意说你喜欢。从牙婆一说亲那会就开始打,夜里也打。你先留着,等他返来,你再给他,把没纹刻的把子弄好。”
秀秀接过来,道了谢,往回走到无人处,把包得齐整的粗布打开,里头是一把短刀。鞘子用的是檀木,磨得很亮,暗幽幽地泛着光。秀秀放到鼻子闻,有股幽静的兰香。她拔出来,里头的刀身磨得更亮,是花钢的。她听说过这种充满纹路的钢,要用好料,七八十次淬火才能出纹路。把子也是木头,还没用细砂纸磨过,有些粗,也是檀木的,秀秀握一下,有点儿大,鞘尾是只凤凰,刚刻到一半上面还有几道新的木痕。
秀秀把刀插进鞘里,放在本身的胸口,她开始埋怨本身,今早应该让小铁匠替本身擦嘴的。


十二


夏天最后的几个夜晚,天不亮的时间就有燕子飞返来的声音,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地响个不停。秀秀醒过来,就再也不能入睡了。她先是听说小铁匠的队伍去了上海,死了许多人,厥后又转到南京,一部分人去了重庆,一部分人往西北去——他们说了一个都会的名称,但是秀秀没有记住。倘若小铁匠返来,秀秀一定要问问,这些赫赫有名的大都会好玩么,有没有异于故乡的风情。秀秀是写信给小铁匠的,但是从来就没有收到复书过。她告诉小铁匠,本身把那把他送的刀的把子用细砂纸磨得很滑,凤凰不会刻,可以留着等他返来一起刻完。阿妈有一回也去买了猪大骨来酱,但味道要远远逊于他给她买的那一次。铁匠铺边上的那家缎子铺的儿子上茅房没有被官兵抓走,但厥后去河里游泳溺死了。阿姐肚子越来越大,里面的孩子太皮了,弄得阿姐整日整日地吐,他们打包票说是男孩,甚至有人说是双胞胎。秀秀从来不说想念,她说不出口。她只是把本身所见所闻一一摊开,希望有一天,能收到那一封信,也许从上海来,也许从南京来,上面是小铁匠歪歪扭扭的字,也许还有一张照片,在秀秀的想象里,照片上的小铁匠背着枪,带着军官的帽子,穿着合体的衣服,站在一棵大树下笑着看本身。
秀秀从别人那儿得知家傲哥哥成了亲——也许是为了躲兵役成的亲,她那时这么想。她给他写信,告诉本身订过亲的男人被抓了壮丁,不知道何时才能相会。家傲哥哥复书,劝她另觅人家,北方的战事惨烈,生还的机会微乎其微。秀秀去信,说本身乐意再等几年看看,又提起姐姐的事,想请家傲哥哥帮忙。后面又通了几封信,聊的都是些不咸不淡的东西。最末的一封信里,家傲哥哥说,选族长的时日,他家里要他返来。倒不是要参选,只是作为家里的宗子,这样的事,黑白得出席不可的。
八月初八,爹爹穿着一身平日里不常穿的藏黑的褂子,坐在从祠堂里搬出来的木案前,椅子是家里传下来的紫檀太师椅,这么看去,爹爹就显得格外地威严。人群从早上就开始聚集,本族的,异族的,满满当本地挤在桥上。也有人在那儿摆了摊子,卖酸梅的,卖瓜子的。秀秀在人群里找,绝不费劲地就找到了家傲哥哥,他梳着一头偏分,用过发蜡的头发一丝不苟地贴在脑门上。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固然胖了一些,但照旧很合身,一双擦得发亮的皮鞋闪着光,几个姨子围着他问东问西,秀秀朝他招手,他就从姨子里挣脱出来,走到本身的身边,也许话都在信里说完了,秀秀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支吾了几下,才终于问,“你几时返来的?”
“昨日入夜。”家傲哥哥打量了秀秀,“泰半年不见,你真出落得成了一个姑娘了。”
秀秀一时语塞,便低了头。家傲哥哥顺势把手搭在她的头,“唔,长高了好些。你晓得罢,你去看病的时间,才到我胸口高。”
“哪会一下子长高那么多,”秀秀有些不安闲,她歪了歪头,挣开家傲哥哥的手。“打算住多久呢?”她又问。
“明日就走。”家傲哥哥说,“你要是得闲,去省城找我玩罢,前次你病了,都没有怎么陪你逛。”
桥上传来一阵锣声,十来个光着上身的壮年,列着歪歪扭扭的队在爹爹的案桌前签字按红手印,他们嬉笑起来,有些人收到抓壮丁的风声,老早就躲了起来。被官兵拖走的,都是些没钱没势的。那群人签完字,一个宗族祠堂的理事用马尾松的枝儿蘸了艾草水朝他们身上撒去。这几个人就玩闹似地笑,人群也笑,一个半大的孩子得了指示,点了一联炮竹。理事从父亲的案下拿出一个木托盘,上面列着几盅米酒,那几个人就端了,抿一口,剩下的倒到江里。一个傻乎乎的全部喝下去,没有余酒敬海神,其余的人就笑他,理事拿了酒壶又添了半盏,他才甩手往外一泼。一群半大的孩子扛着绳梯下到桥墩,安置妥当之后返来,人群终于静了下来。几艘木船停在卑鄙,预备救让激流冲走的人,远处,几个宗族里的老者抬着龛轿过来,里头放着先祖的牌位,鞭炮又响了一回,那几个人严厉了下来,敲锣的看着爹爹的手势,爹爹举起两只手,如同跪拜一样平常往下一按,那几个光着膀子的人就从桥上一跃而下。
江面砸起的水花一下子被浪涌吞没,人们挤到桥栏,向下望着。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理事拿着一个大木鱼,一下一下地敲着。风算不得大,但天上的云似乎飘得比平日里快些,挂在送子娘娘身上的红绸被刮得发出猎猎的声响。秀秀看着挤在最前头的家傲哥哥,总觉得他与前次相见时不大一样了,究竟是那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上来。也许是本身变了,也不能说变,就像一棵苗子长成树木,苗子总是见什么都是好,树木长得高,也看得远些。秀秀望了望爹爹,他把身子依靠在椅背上,盯着桌子上的厚厚的族谱,面色像是愤懑,又像是惆怅。
人群蓦地炸开了,全部人都望向正中的桥墩,那儿,一个光溜溜的脑壳浮出水面了,他一只手攥着绳梯,一只手捏成拳头高高举起,嘴里响亮地骂了一句,欢呼的人群就笑起来,他爬上来,把手里灰乎乎的江底沙放在红木托盘的铜碗里,妻子替他披上衣裳,人群围上来,叽叽喳喳地语言。爹爹拿着族谱上来,翻开一页,一个跟在身边的理事拿着蘸墨的笔往里头写了些什么,爹爹在喧闹的人群里轻轻把墨水吹干,合上族谱,交到新族长的手里,从人群中出来,往家去了。


十三


此时正午过半,秀秀跟在爹爹的死后,没有走到他的身边,就只是跟着,后面人群蜂拥着新族长,朝着送子娘娘跪拜。爹爹的背似乎比以往更驼了一些,他知道本身的女儿在后面,但也没有停下来,走得不紧不慢。过了桥,秀秀喊了一声,阿爹,阿爹就停下来,秀秀走到阿爹身边,两个人默默无言,穿过飘着红绸的送子娘娘,爹抬头看了一眼,死后哗闹的人群里,鞭炮声又响了起来。
阿爹回家并没有吃酒,他倒头睡到天暗,起来的时间说,“怎么背又痛又痒的?”娘给他翻起来看,背上连同腰,已经长了一串一串红色水泡,有些破了的,脓水就流了出来。
“怕是蛇缠腰了,”娘说,“得请人来出。你二姐家的亲家母似乎是会,我来日诰日去叫,也喊你姐姐来家里坐一会,她有很久都没有来了。”
秀秀便期待起来,二姐同本身在一个屋子里,锁上门,兴许乐意说一两句话。第二日,亲家母早早就来了,秀秀跑出卧房,把姐姐一把拉了进来。姐姐的肚子又鼓又圆,似乎更胖了些,也白,脸上有点浮肿,秀秀锁上门,挨着姐姐坐下,两个人都没有语言,秀秀的眼圈却开始红了。
姐姐把那张绣好的盖头从身上拿出来,递到秀秀的手里。
“阿姐,小铁匠被抓了壮丁。”秀秀擦掉眼泪,“不知几时可以或许返来。”
姐姐用手背擦掉秀秀的眼泪,攥着秀秀的手,并没有语言。
“姐,他打了一个钗子给我,还有一把花纹钢的小刀。”秀秀起身去拿,姐姐照旧坐着,把头扭向窗外。秀秀把小铁匠给的东西拿来,连同姐姐送她的糖纸。她把糖纸放在姐姐手上,本身一层一层地打开包着钗子和小刀的毛巾,姐姐把糖纸盖在眼睛上,一张一张地换着,等秀秀拿出那把粗陋的银钗,姐姐就扶着秀秀的头发,把它戴在秀秀的头上,又把红色的盖头,轻轻地盖在秀秀的头上。从盖头往外看,秀秀的世界酿成了红色。那两只相伴相随的鸳鸯被风吹动,好像要游开一样。
门外有客人来访,秀秀听出是家傲哥哥。姐姐并不乐意会客,秀秀便打算陪着姐姐。但很快,娘亲来喊,说家傲要见秀秀一面。入了厅,家傲和爹爹并排坐在太师椅上,秀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家傲就笑起来,说,“妹妹长得真是快,才半年不到,一下子就窜出老高了。”
“正是长身子的年纪。”爹爹说着转头看秀秀,“你家傲哥哥说他们变乱全部聘职员,你看看,如果觉得符合,去城里见见世面也是无妨。我们本来都觉得囝仔守着闺房,等个好人家嫁了便是,但现在世道跟从前也不同了,你看,刚许下来的亲,说没有便没有了……”
“他又不是死了,你说这么早干嘛!”秀秀喊道,“再说,我就乐意守着这个家,哪儿也不去。”
家傲哥哥的脸上有些难看,旁边端茶上来的娘亲连忙说,“你急个什么,人家家傲哥哥就只是觉得你有灵气,让你去他们变乱所试试,你之前不是喜欢省城吗?现在怎么又……”
“妹妹,你想几天,再做定夺不迟。我先走,怕误了火车,你送我一程,可好?”
秀秀点点头,他们出了门。不晓得为何,小铁匠出现之后,秀秀对家傲哥哥就没了早前的那种感觉,大约是一个女孩儿的内心,只能住一个人罢,早前那儿空着,家傲哥哥就临时住着,厥后小铁匠来了,他们定了婚约,那地方便有了名姓。秀秀偷偷瞥了一眼家傲哥哥,他似乎并没有变,语言的语气,行事的风格,都是前次去省城看病时见到的那样,但似乎又有很大的不同,先不说胖瘦,单就是个头,就矮了一截。还有脸上,好像少了些少年英气,又或者是家傲哥哥从来没有那种英气,只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本身想出来的,再按到本身觉得会发光的人的头上。
两个人到了桥头,秀秀忽然说,“我梦过好频频,把送子娘娘推倒了。”
家傲哥哥笑起来,“梦同现实反着呢,你兴许能生好些男孩。”
秀秀记发迹傲哥哥曾经说过的,生男孩生女孩是男人决定的,不怪女人。她失望起来,谁人题目终于照旧没有问出口,家傲停下来,说,“你晓得吧,我这次是要提升的,以后省城里买个院子住,开门走几步就是电影院,关上门也可以养花养鸟。”他似乎在等秀秀回应,但秀秀只是望着送子娘娘身上的红绸子,它飘扬起来像一条蛇,正午时分,桥头没有人,秀秀正发着呆,家傲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接着一只手伸过来,朝着她的脸捏了一把。秀秀缓过神,家傲的脸已经凑了上来,她本能地后退,诧异地看着谁人本身本来崇拜的人。
家傲笑起来,“你出落得好俊,前次见你,照旧个毛丫头。”
秀秀脸色很阴,嘴里有许多话,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她避开家傲的眼神,所幸,接他的牛车从不远处响着铜铃声来了,秀秀立即说,“你路上警惕些。”
家傲笑起来,这次他笑得完全不像谁人秀秀影象中的人了,“你好好思量一下吧。”
秀秀有点失神,牛车的铃声一点一点远去,江水汹涌的声音又一下子灌满了耳朵。她回过头的时间,瞥见谁人疯和尚,坐在角落的阴影里,直楞楞地看着她,走近些,和尚却勾下头,一声不响。回抵家,爹爹已经睡了,她喊了一句阿姐,推开门,姐姐也走了。那张红绸子的盖头,折得方方正正地放在桌子上,盖头的一边放着银钗,一边放着那把刻着凤凰的小刀。


十四


爹爹的病并没有好起来,请了郎中来看,也没治出个所以然。起初还能出海,但厥后就渐渐体衰,没过多久就只能卧在床上。娘去寻零活,有时间也拿些别人的渔获卖。去帮种蛏子的理堤,但很快就被辞退。爹爹背上的肉烂进去,秀秀就逐日给爹爹擦洗,用草药放在石凹里舂烂敷着。爹爹当族长那会说一是一,不怒自威。但是现在成了病号,连床都下不了,性格却忽然胆小起来。秀秀喊,侧过身,爹爹就侧过身去,像一头温和的老牛。她给爹爹擦洗伤口,爹爹纵然疼得发抖,声音也是一声都不愿出的。夜晚的时间,秀秀时常会听到爹的闷吼,接着娘的压着嗓门的哭声。她这个时间是最难受的,难受的时间,她就想着给小铁匠写信。小铁匠所在的队伍正节节败退,已经完全问不到寄信的地址了。但秀秀照旧要写,写完就压在梳妆盒的下面,没过多久,那儿就已经满满的一叠,她又找出谁人姐姐出嫁时给她的藤木箱,连同糖纸,花钢刀,银钗,还有那块她不知道什么时间能用上的红盖头,一起放进去。
姐姐来看过频频爹爹,照例没有语言。她提了些鱼和面,径直放下,同娘点了点头,就到秀秀的小房间里。秀秀有时间会摸摸姐姐的肚子,说,又大了些,你看,他还动呢。姐姐就笑,但眼里都是泪。她照旧会看本身攒下来的糖纸,没有风的时间,就把糖纸依次排开,按着时间,哪几张是过年,哪几张是亲戚从南洋返来奉送的,哪几张是新年的,哪几张是本身完婚的喜糖纸,她都清清楚楚。阿姐喜欢给秀秀梳头发,不知道什么时间起,秀秀的头发开始乌黑起来,发量也增了许多。阿姐给秀秀梳成髻子,那是成过亲的女人才可以那么梳的,秀秀冒充骂阿姐,但脸上笑开了花。阿姐用盖头盖住,秀秀在红色的世界里咯咯地笑着,阿姐不愿语言,就用指节在桌子上敲: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秀秀笑得更起劲,她知道阿姐敲的是什么。
阿姐身孕的最后一个月,没有来看爹爹和秀秀了。秀秀也找到了活,在一个篾铺里当杂役,铺子里的掌柜也是本族人,按辈分要叫她姑奶。但他没有叫,只是直接喊阿秀。秀秀想攒一些钱,让爹爹去省城看病。早前她就说要去省城,爹爹害怕花钱,就一直推脱。但中医也是要钱,没多久,家里那点积蓄就耗光了。
秀秀在篾铺干活的第七天,姐姐要临盆了。阿妈来叫,说,“你姐要生了。”秀秀连围兜也没有脱,径自往姐姐家跑去。阿妈在后面喊,“同掌柜打个招呼呀!”秀秀头也不回,“你替我说一声。”路上并没有什么人,秀清秀喘吁吁地到桥头,穿过送子娘娘投下的影子,又折返返来,跪下,扑通扑通地磕了几个头,说,“娘娘保佑,我阿姐生个男孩。”
秀秀一股气跑到姐姐家,站在姐姐的门外,接生婆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热水,热水!”
亲家母端着一木盆的从灶房里出来,见了秀秀,说,“亲家姨,没闲招呼你了。”
“要帮手吗?”秀秀问。
“去把那几条毛巾洗洗,亲家姨。”她用肘推开门,秀秀一眼瞥见大汗淋漓的姐姐,把腿叉在接生婆带来的绑着红布的架子上。她咬着嘴唇,脸色煞白,像盯着仇人一样盯着接生婆。秀秀一恍神,又想起月光下的那双像死鱼一样的腿。她跑着去洗沾满血的毛巾,从门缝里送进去的时间,姐姐看到了本身,但她的眼里并没有泪,眼神很是怪异,许多发泄不去的苦,只能让眼睛告诉别人。
“阿姐!”秀秀喊了一声。
姐姐听到这声喊,半张着嘴。秀秀以为她会对本身说些什么,但是并没有,她继续演着哑巴,盯着床上的青帐,半张的嘴伸出舌头润了润嘴唇,像是害怕灵魂从嘴里漏出一样平常牢牢咬住——门又一次关上了。
娘也来了,不消招呼就忙起来,给灶子添火,把热水端到卧房边。接住装满血水和毛巾的脸盆,一边浆洗一边念叨,“娘娘保佑,娘娘保佑母子平安。”秀秀帮不上忙,只能隔着窗户往里头望,日头照下来的屋檐的影子从这头移到那头,归巢的燕子绕着梁顶轻盈地掠过,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秀秀数算时间,该是有两个两个时辰了吧,怎么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她越想越怕,就在窗户边上喊,“阿姐,阿姐!”很快,里头传来接生婆的声音,“莫喊,小妮子,莫喊,生娃儿不是赶集。”
秀秀停下来,这时亲家母煮了两碗汤面端来,秀秀和娘接过,就地坐在窗边的石凳子上吃起来。姐夫也返来了,进门便问,“男的女的?”
他娘说,“还没生下来。”
姐夫就走到门外,喊了一声,“娇娇。”
接生婆又骂,姐夫走到厨房,盛了一碗面出来,蹲在院坝子边上呼噜呼噜吃起来。这时接生婆出来了,把姐夫和他娘招到边上。秀秀站起来,娘一把把她拽住。天好像一下子暗了,娘放下筷子对着天双手合十,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娘娘保佑,娘娘保佑我女儿啊!”
秀秀知道事变欠好了,她咬着后槽牙,面貌狰狞地盯着碗里的面,竖着耳朵听那几个人语言。
“你们要是定下来,我就剪开了。怕是难保两全了。”
亲家母压着声音说了一句什么,秀秀听不清,但她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就那么一瞬间,秀秀从石凳子上蹦起来,飞快地跑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直直地冲到接生婆面前,尖着嗓子喊道,“要是我姐活不成,你也别想活。”
接生婆以后退两步,操起架在门后面的鱼叉,“泼皮小婊子,老娘接生这么些年,什么阵仗没见过,你吓得住我?告诉你罢,你姐胎儿大,血流得太多,剪不剪开都是一条绝路了。”
阿娘从背后抱住秀秀,抢掉她手里的菜刀。秀秀好像失了灵魂,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也救不了命。”接生婆放下鱼叉,“要是真想救人,就赶紧去龙田寻李医生,那人是西医,有能止血的好药。”
秀秀仰起头问,“在哪儿?”
“龙田的银器铺子对面,他的诊所在抓壮丁的时间遭人砸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剩的药。你去喊他来,我等一会剪开。”


十五


秀秀疯一样平常地跑出去,穿过桥,黑峻峻的江边,矗立的送子娘娘像是巨大的鬼魅,几个男人搭着手架正爬在上面摸着奶,有人揶揄了什么,有人就笑。万寿塔倒是有光,还未燃尽的炭火星星点点的,像一对一对的眼睛。跑到龙田,秀秀发现本身的鞋子少了一只,她问了一个人,很快找到大夫的诊所,那儿的牌子被砸得只剩一半,门面也破了个大洞,用布帘遮着。
秀秀推门进去,一个正吃饭的大胡子男人站了起来,“问诊吗?”他吞下嘴里的饭,说道。
秀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说,“我姐难产,要死了。求您救救她。”
“唔,我现在出发。”大夫转头对饭桌上的女人与孩子说,“你们吃罢,我饱了,不消留。”
他拿了毛巾擦了擦嘴巴,“哪家的?”
“东门的杨家,过桥直走,穿过街,门口有棵榕树的就是。”
大夫走到后院,背上就诊箱,推出一个装着两个黑轮子的铁架,铁架的上面还有一个皮座位。他推着走出几步,抬起腿跨上去,两脚踩着,一下子就消失在街尾。秀秀愣住了,她早前在省城里见过这些铁架子车,没想到这么快,乡下的地方也有了。
鞋子掉了一只,秀秀索性把另一只提在手上,赤着脚往姐姐家里走。石板路有些凉,她并不在意。玉轮出来了,从山峰探出个边来,也就一会,镇子就罩在微微的白光里,像是下了一场雪。秀秀觉得下体隐隐有些痛,到没人的地方,她伸手去摸,发现流了血。“兴许是跑得太凶了,把月事跑出来了。”她内心想。江面比平时要静些,今天是小水,秀秀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忽然有些想念她的小铁匠,不知道现在,他在哪个地方,吃得可饱,穿得可暖?鞋子大概就是在这个地方丢的,秀秀沿着来的路找,没走出几步,就瞥见一个石桌上坐着一个人,走近一看,原来是谁人疯和尚——他坐得很直,眼睛一点也没有痴傻的样子,在微微的月光下,对着石桌上的围棋残局思考,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秀秀赤着脚走路,也没有什么声音,直到走得很近了,疯和尚才忽然发现有人,他抬头看了看秀秀,笑了一下。这笑秀秀是熟悉的,小时间她们一群孩子在庙边玩,疯和尚会拿蒸好炸香的小馒头来给他们吃,那时间疯和尚就是这么笑的。
秀秀对疯和尚点点头,疯和尚也点点头。
“我寻鞋,打扰你了。”秀秀说完,就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意料大夫应该到姐姐家了,秀秀不免疾走起来,死后,疯和尚说,“身无挂碍故,无有可怕。”秀秀愣了一下,问,“你说的是什么?”
疯和尚不应,照旧看着石桌上的残局。
“我寻我的鞋,你可曾见到?”秀秀把鞋子提起来,又问。
“不曾,如果真的寻不着,不如把它丢掉来得痛快畅快。”疯和尚说完,将石桌上的残局一下子抚乱,“解不开了,就不要让它成局。”他闭上眼,打起坐来。
秀秀把手里的鞋子一扔,跑了起来,下体照旧微微地有些痛,但并没有大碍。她觉得本身是那把花钢刀,割开风和月色,割开巷子和市井,这种割裂是缄默沉静的,江流汇入大海一样平常没有声响。到了姐姐家门口,阿娘见着秀秀,放下捂在胸口的手,说,“生了,母子平安。”顿了顿又说,“是个女孩。”


十六


婴儿出生的第十四天,秀秀和娘提着面去看了。那是个壮硕的女孩,头发密而且青,眼睛大,肌肤洁白,全然不像其他新生儿一样又红又皱。秀秀抱她,她就牢牢攥住秀秀的衣领,瞪大眼睛,像一只警惕的小兽。姐姐家里的人照旧热情,端茶送点心,催着她们吃这儿吃谁人。阿姐不乐意语言,她盯着窗户表面露出来的一小截山,恒久地一动不动地望着。秀秀临走的时间,坐在姐姐身边,把手伸进被窝里寻找姐姐的手,没想到的是,姐姐牢牢地攥住了。
阿爸的病久不见好,月初有人去省城,阿爸筹了些钱,也跟着去看病。返来的时间,拿的是一堆西药,心情却好了许多。也乐意和娘俩多说几句话了。“我又去找了家傲,我们聊了许多。他真不愧在省城里做工的,懂得多,也乐意跟我们这群老骨头说。”阿爸说这些的时间看了看秀秀,娘接话道:“听说他完婚只是为了躲兵役。”又说了一句不搭媒介的话,“是个了不得的子弟。”
这月最后的几个夜晚,秀秀又梦到了送子娘娘。是一个胸部很大的女人,骑着一辆铁架子车,几个男人拦下来,要喝她的奶。那女人就大大方方地解开衣襟,两个男人上去,喝一口吐一口,没一会,他们就都酿成婴儿的模样,在地上像狗一样爬来爬去。秀秀在旁边看,那女人的脸像是陶瓷造的。临十五的时间,家里照理要预备祭品敬神,阿爹和阿娘似乎比往常要凝重些,秀秀想和娘一起去姐姐家看孩子,娘却一下子推脱掉了。秀秀觉得不对,那夜姐姐生产的时间,忽明忽暗的万寿塔的火苗像是野兽的眼睛,一下子又从秀秀的影象里闪了出来。十五那日,秀秀起床想去篾铺干活,一推门,发现门从外头锁上了。
“阿娘,阿娘!”秀秀喊起来。
阿娘就在门口说,“你今天就好好待在家里,我已经跟篾铺的掌柜说过了,你身体有恙,今天不去了。”
“你们要把娃儿烧了?”秀秀的声音颤抖起来。
屋外并没有人应道。
“你们要把谁人娃儿烧了?”秀秀带着哭腔喊道,“没天良啊,这样子做!”
娘从窗户那儿送进来一个梨子,两个馒头和一大碗水,她的眼里也全是泪,秀秀一下子拽住娘的手,“那么机敏的孩子,你们就舍得拿她送天?”
“养不活那么多孩子啊。”娘的眼泪落下来。
“那假如是男的,你们就养的活了?”秀秀的脸狰狞起来,拽住娘的手不松开。
娘费了些劲才抽开手,“祖祖代代下来,都是这样,你是没见过饥荒,没见过这儿饿死的人堆成的山,这世道就是这样,你不平,还能与这几百年的世道斗?”
娘走了,秀秀愣在那儿,动不了,那一道从窗户照进来的天光把她硬生生地钉在原地。远处响起耕牛的铜铃,有人在笑,风刮过瓜棚,丝瓜的叶子哗啦哗啦响起来,像浪花拍在礁石上。一只花油鹊从天空盘旋着落在树上,衔着虫子喂本身的雏儿。秀秀盯着花油鹊儿看了许久,好像得到晓谕,她从藤木箱子里拿出那把小铁匠送给她的刀,挖窗户底下的青石座。
青石座太硬了,秀秀用刀尖抠,好像这几百年前建造的屋子,凭着细小的刀尖,也能一点一点地被毁损。天阴了一阵,没有下雨,过了一会又放晴了。秀秀有些累,青石只是被抠出一小块,但窗棂开始松动,秀秀爬上去,两只手撑在墙上,一脚一脚地踹。这样十来下,窗棂终于滑出青石,落在窗户外头。
秀秀拿着刀,往桥头的方向赶。娘正在厅里拜祖,瞥见秀秀跑出去,赶忙喊,“莫去,莫去,”她起身去追,但秀秀早已跑出老远。她抄小路,攥着刀穿过巷子,穿过一片刚长出草皮的地步,爬上坡,沿着石板路下来,瞥见那一家子人正聚在万寿塔下。火已经烧了起来,柴木受潮,那里都是浓烟,人们在浓烟里缄默沉静地穿行,像魑魅一样安置一场死亡。秀秀憋足劲,一口气跑过桥,举着刀喊,“都给我滚开!”
人群朝她望去,秀秀一眼瞅见裹在红布里的婴儿,她正要冲进去,却被本家的一个半大孩子使了一个绊子,整个人跌倒,刀子甩出去六七尺远。两个人上来,很快把她按在地上。
秀秀抬起头,瞥见姐姐流着眼泪看本身,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地喊道,“阿姐,你说句话啊!”
姐姐别过头,擦掉眼泪不看她。
“你能语言的,你说句话啊!”秀秀的嗓子破了,声音嘶哑。
姐姐背对着她,肩膀一耸一耸的,仍旧一语不发。
“你是个人吗,你说句话!那是你的孩子!”秀秀带着哭腔,“你别装哑巴了,阿姐,那是你的孩子啊。”
阿姐终于转过头,她张着嘴,好像那声音在喉咙里,被那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世道压着,挣脱不出来。阿姐拼命抹着眼泪,嘴唇颤抖得锋利,终于,她又闭上了嘴,转过身,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一个人说,“提前吧,火旺了。”
按住秀秀的一个人就起身。孩子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她笑得可真悦目,眼睛眯成线,微风拂过她乌青的头发,她的手在空中轻轻摆荡,像在拥抱着什么。秀秀用眼瞥着按着她肩膀的谁人男人,他似乎不敢看,就转头看着平静的江面。秀秀忽然张开口,狠狠咬在他的手腕上,他吃痛松了劲,秀秀乘机从地上挣出来,捡起地上的刀,一把夺下孩子,众人刚反应过来,正要往上冲,秀秀把刀子架在本身的脖子上。
“要再背一条人命吗?你们这群畜生。”
江面上刮来早春的风,带着海水的腥味。万寿塔里的火把人的脸照得通红,风一刮,猎猎地响。桥的对岸,有人生了男孩,正放着鞭炮,声音传过来,飘了好远。
没有人上来要夺那孩子,姐姐一边哭一边笑,跪下来,对着本身的妹妹磕起头。秀秀把孩子牢牢抱在怀里往前走,人群这时间让出一条路,秀秀走出去,并没有跑。这日大潮,脚下的江水涨得很高,撞在桥墩上,水花就溅起来,落在秀秀和孩子的身上,好像油浸透纸。秀秀走到桥中,确定没有人追上来,就放慢了步子,她低下头对孩子轻轻地说,“不要怕,姨姨以后做你妈妈,我们活出个样子给他们看。”到桥的北岸,那群还愿的人仪式刚刚过半,新生的男孩正被举起来,往艾草水里泡。人们火急地笑着看孩子在榆木的大水盆里挣扎。秀秀看着他们,把手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疯和尚不知何时在大树下站得笔直,秀秀望向他,他面带笑意,对着秀秀合掌,深深鞠了一躬。
回抵家,秀秀和娘面面相觑。奇怪的是,娘并没有骂,只是默默地找出秀秀小时间睡的小床,将一件毯子折好垫在下面,又翻了些小孩儿的衣服出来——这些本来是留着给秀秀自个的孩子穿的。秀秀这时间发现孩子还穿着本身和小铁匠一起买的虎头鞋,一股甜腻腻的东西从她的内心涌出来,她伏在孩子耳边说,“你以后叫我娘,懂吗?”又说,“你爹去参军了,以后会做将军。”
孩子笑了。


十七


孩子长得很快,秀秀给她取名叫桂芬,她字识得欠好,想不出什么意高存远的,但就是想取一个正端庄经的女孩的名字。桂芬长得很快,也许是这样从火坑里救出来的孩子,命格原来就比别的孩子硬挺。也不抱病,也不爱哭,见人就笑。娘说,她像小时间的秀秀多过姐姐。秀秀这时间就开心得不得了,她这时间总会想起本身在庙里的时间做过的梦,盖着盖头,好像做新娘。大约这些都是天意罢,她有时间想。娘要是去上工,秀秀就把小桂芬背在背上去篾铺干活。这又是另一个怪事,篾铺掌柜非但没有求全谴责,有时还会接手抱一会,一次老头喝了酒,还说要认秀秀做干女儿,这孩子就是他的干外孙。
战事的消息不断传返来,火线的部队一直在败退,日本人成了比鬼怪更骇人的词儿。没有小铁匠的消息,一同被抓去当壮丁的人,已经有两三个收到了讣告。秀秀那天还在上工,听说有当局的人来发讣告,忙请了辞,背着孩子追了七八里路,照旧没有追到。但她终于照旧宽心的,毕竟这阐明小铁匠还在世,在世不就成了吗?每月初七,县里的信夫会来,她都慌得手脚冰凉,害怕收到讣告,又着实忍受不了这样杳无音讯的日子。阿爹的病又恶化了,性情也越来越大了,动不动就扯起嗓门吼人。秀秀收了工回家吃饭,阿爹也从床上起来,弓着腰阴着脸坐在那儿,一眼都不瞧秀秀。娘偶然会逗孩子,但很快就被爹爹一个冷眼震住了。爹爹唯一高兴的时间,就是家傲哥哥来家里。听说省城的变乱所因为战乱关了门,家傲哥哥回到县城,又寻了一个比早前更好的职位。他总是午厥后,坐到薄暮,爹爹就从床上下来,坐到太师椅上泡茶。家傲哥哥说什么,爹爹都宽厚所在点头。家傲哥哥要走,秀秀便去送,有时间他会问,“你谁人铁匠,最近可有消息?”秀秀便答道,“有的,前几日升了职,现在是班长了。”
家傲哥哥走了之后,天也快要暗了,秀秀一个人往回慢慢走,薄暮的光把送子娘娘的影子投在江面,舢板船晃晃悠悠地穿过那一段随波荡漾的昏暗,像千百年前一样撒网,拖曳,起网,似乎这些不会变的东西,永久也不会变。秀秀静静地看着这些,不像在本地出生长大的人,倒像是一个远方来的旅人。对岸,那两个站着的兵早就不知道去了那里,不知道哪家又生了女孩,干柴又摞起高高的一栋。秀秀内心忽然就闷起来,她拐到码头,那儿有个黑漆刷的墙,镇上几个年轻人会把航船的班次写在上面,但这只占墙的一小半。他们会把克日的战况,从报纸上誊写到上面,还有一些时论,因为太多主义,头脑,战略,所以看的人很少,即便有三两个看,也不尽然都懂。秀秀把战事新闻看了——说是新闻,实在早已是半个月前誊写上的。她楞了很久,才拖着脚步往家里走。一进门,正见着爹爹在逗桂芬,这是秀秀头一遭见着。娘在厨房里弄饭,听见秀秀推门声,便喊:“来帮把手。”
秀秀一进厨房,娘就笑起来,“你爹今天欢乐,家傲哥哥说要帮他请好医生。”
“唔,那我来日诰日看看,再去篾铺掌柜那儿预支些钱来。”
“不消,你家傲哥哥说,他早前在报社的时间有访过这个医生,算是熟人。他还说等把爹爹治好,他就再访一次,登在报头呢。”
“那敢情好!”秀秀笑起来。
“你又去码头了?”
“嗯。”
“有消息吗?”
“泰半个月前的了,说是上海陷落了。”
“也得给本身想想了。”
秀秀不语,她把头转到一边,不让阿娘看到本身红了的眼眶。
问诊的医生年纪并不算大,至少没有秀秀想象中的大。他穿着一件不太像样的中山装,头发稀疏,微微泛白,胖胖的脸上戴着一个擦得很亮的眼镜。他翻开阿爹的眼睛看眼白,又扎破阿爹的手指,汲出血,存在小玻璃管子里。第二次来,背着一个黑色漆面的箱子,给阿爹扎了一针,又从谁人悦目的箱子拿出六七个拳头巨细的棕瓶子,还有些巴掌大的油纸,依次放开,将棕瓶子的药依次打开,三五一份地分在油纸上。秀秀以为这个胖医生还会来一次,但阿爹吃到第四副药,就已经可以下床了。
百口又重回喜乐的氛围中,姐姐来省亲,带了六七斤肉和一条大龙利鱼,三个女孩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秀秀从篾铺返来,她们就围上来,讨糖的讨糖,要抱的要抱。秀秀把背上的桂芬解下来,瞥见阿姐站在厨房门口,红着眼睛看她。好像有个东西在谁人空荡荡的地方骤地满溢出来,秀秀把熟睡的桂芬抱在怀里,走到姐姐面前。姐姐的眼泪滚下来,她牢牢咬住下唇,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抑住身体的战栗,伸脱手接住本身的孩子。秀秀用还戴着袖套的手臂替姐姐擦去眼泪。
娘在做饭,姐姐到秀秀的卧房里坐下,桂芬醒了,姐姐撩起衣服去喂,但奶水早就没了,桂芬吸了一阵没有东西,就把奶头吐出来,也不哭,扭着头找秀秀。秀秀拿了一块酥油饼和小勺子,把饼子嚼碎了喂。姐姐看了,接过孩子和饼,本身喂起来。秀秀听着屋外孩子和爹爹打闹的笑声,看着姐姐脸上渐渐浮现的笑意,翻出谁人藤木箱,拿起糖纸,一张一张地放在面前看。一道光从东窗照进来,初冬的晨曦带着暖黄的色泽,好像一汪夕照下的海水,把一切——包罗声响,容颜,静默的床和墙壁,都揉在一起,令它们云云柔软,这个光照之外的战火,分别,病苦,似乎都不复存在。日子像是扎下根来,从这刻起才开始向前。


十八


姐姐走之后的当月初七,家傲哥哥来了。爹特意起早,捕了一些海货,张罗了一大桌子。娘天蒙蒙亮就起来赶集,买了一大挂牛肉,还有些蜜饯甜品。秀秀也不去篾铺,就在家帮忙张罗。过午,娘就把秀秀从厨房里赶出来,还从兜里掏出今早赶集买返来的腮红胭脂,硬硬地塞到秀秀的手里:“去把本身拾掇拾掇,还没几岁就这么邋里邋遢。”
秀秀要带着桂芬,娘也一把抱已往,背在本身身上,“你去拾掇,拾掇清楚些。”
秀秀有些纳闷,但并不觉得反常。她太累了,娃娃夜里总醒,她睡不得整觉,白天还要去篾铺做活,从前孑然一身,哪受过这个罪。睡了一会起来,整个人就神清气爽。施了粉黛,家傲哥哥也就来了。他穿的是一件夹身的西装,这样就显得有些胖了,也是经心装扮过的,头发用蜡油过,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皮鞋也擦得亮。娘把蜜饯端上来,爹爹泡了茶,家傲坐下来吃,茶过了三四泡,菜就齐了,娘使了一个眼色,爹爹就从太师椅上起来,秀秀刚从房间里抱着桂芬出来,她画了淡妆,就更像个女人模样了。娘把桂芬接过来,说,“你舅舅的母马今午生了马驹,我跟你爹要赶已往帮忙。你今天陪你家傲哥哥吃饭啊。”
秀秀说,“那桂芬给我,你们忙起来也不得空照料他。”
娘一愣,爹说:“舅舅家有人,他们也想见见她,还没见过呢。”
秀秀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那你们等一会,我们吃完一起去罢。我也想见见小马驹。”这时间桂芬醒过来,平日里极少哭的乖崽子忽然就扯起嗓子嚎啕起来。娘哄了几下,并不见效。秀秀一接已往,桂芬就顿时静下来。秀秀进门热了些米糊出来,娘和爹已经走了。
秀秀就坐在满菜的桌边喂桂芬。桂芬像是小猪儿一样张着嘴一勺一勺地往肚子里吞咽。
“你这样子,真不像是没生养过的女人。”家傲哥哥说。
“唔。”秀秀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并不十分清楚究竟那话里要说什么。“这次真的要谢谢你了。嫂子可好,怎么不一起带返来让我们见见?”
家傲听出话里的意思,并不接。他仰头把酒饮尽,落盅的声音有些大,秀秀心头一惊,给他添了酒,用围兜擦了一下桂芬的嘴巴,这时她发现坐在他边上的这个男人,眼里有种怪异的模样形状。
“来,我们喝一杯,祝阿爹身体安康。”家傲哥哥把桌子上的一瓶新酒打开,往秀秀的杯子里倒满,桂芬这时间睡着了,秀秀把她抱回卧室的小床上,回到桌子上,一仰头,把那盅酒饮尽。喉咙一下子像被火烧,接着是胃,再往下,整个身子就燥热起来了。“这酒好有劲。”秀秀用手背捂着嘴巴,家傲哥哥就笑起来:“好酒都是这样。”秀秀看着那一盘酱骨头,缓过神来时,酒盅又满了。
“这一杯,祝桂芬早日长大。”
“好!”秀秀端起盅,这次喝得慢些,那酒好像浆糊一样挂在嘴里,辛辣过后有股带花香的酱味。秀秀的脸腾得红了,但话照旧能说:“喝不了了,这酒太劲。”
家傲哥哥笑起来,在秀秀的耳朵里,笑好像空谷足音。秀秀把身体靠在椅背上,用牙齿咬住上唇,头这时间也开始晕了。“不喝了,再喝抱不了孩子了。”
“我帮你抱,今夜不醉不归。”家傲哥哥把杯子举起来,定定地看着秀秀,“来,把杯子端起来。”他说道,“这杯祝你良缘美丽,儿孙满堂。”
“真喝不了。”秀秀用手捂住脸,脸烫得像火塘。
“你这是不给家傲哥哥面子呀,算了罢,我也不是什么紧张角色,不喝便不喝。”
“慢着,我喝。”秀秀把酒端起来,天地开始旋转,“谢谢哥哥,谢谢哥哥替我爹找医生。我,我干了,你随意。”说罢,秀秀一闭眼,整盅酒就顺着喉咙滑进肚子里。她干呕了几声,大口喘起气来。家傲哥哥的脸变得暗昧不清,语言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秀秀喊了一声什么,她本身听不见,头太重了,便只好趴在桌子上。家傲并不慌,本身一个人吃起来。到半饱,他放下筷子,将秀秀整个人抱起来,丢到床上。
秀秀把身子蜷起来,家傲说,“来,阿哥把你衣服脱了好睡觉。”秀秀似乎听不见,家傲就把她的身体轻轻拉直,动手开始解她的衣服,秀秀只穿一件碎花的单衣,很快就被脱了下来,只剩下一件裹胸。家傲把秀秀侧过来,解开裹胸边上的束带。秀秀轻轻哼了一声,家傲并不分析,一下子把裹胸扯了下来。
“年纪小就是好。”家傲说罢,又开始脱秀秀的裙子。脱到一半,秀秀把腿曲了起来,家傲并不慌,他点了一根烟,叼在嘴边,也不分析,便将整条裙子薅了下来。秀秀闭着眼,半张着嘴发出暗昧的声音,身上就只剩一条底裤了。家傲把烟熄了,笑起来,解开底裤的细带子,一点一点地往下扯。“乖乖,来日诰日去县城,给你买几套像样的衣服。做哥哥的女人,怎么也亏待不了你。”
秀秀赤条条地蜷在床上,家傲将她扳平,整个身子压上去。这时,桂芬像失了灵魂一样大哭起来。家傲一愣,秀秀就醒过来,她叫了一声,把身子曲起来,两只手正要挥打,家傲一下子把她的手按住了,下身一沉,又死死把秀秀压在身下。秀秀喊起来,“你干什么!”
家傲并不答,俯身要亲秀秀。秀秀啐了一口痰吐在他脸上,家傲就侧过头擦在本身的肩膀上,说,“你爹娘把你许给我了,哪有什么马驹的事,他们就是找借口走,让我们好。”
秀秀的心忽然凉下来,阿爹欠下的人情,终于是拿本身的身体还了。
“我帮过你,也帮过你爹,现在他们把你许给我,于情于理都是恰当的。从了我罢,好妹妹,从了我。”
这话正中了秀秀的心,她一下慌了神,那东西便狠狠地进入本身的身体。秀秀痛得全身打颤,却又挣不开。她嗷得一声哭起来,家傲看了看,并没有流红,“给谁人打铁的小杂种干过了?娘的!”
秀秀想起姐姐生产那夜因为跑得太快流的血。家傲更用力地耸着身子,“也不是个端庄东西,都给做过了,还给老子装清高”,他嘟嘟囔囔地说,秀秀闭上眼睛,猫母在庙里说的话响在耳边,“我得力才能让你生男娃。”接着从面前闪过的便是爹和娘临走时的匆匆一瞥,还有茶壶把子挂着的两个晃晃悠悠的桂圆,姐姐把小铁匠的簪子插在本身头上,谁人绣着鸳鸯的盖头……,这些东西一下子涌进秀秀的脑子,像中了蛊一样平常让她面貌狰狞起来。她扭着身体往床头滑动,终于摸到了枕头下的小铁匠送的刀。看着渐渐闭上眼睛的家傲,秀秀弓起身子,闷哼一声,一刀扎在他的脖子上。


十九


血一瞬间就喷了出来,家傲捂住伤口,秀秀乘势从床上跳下,攥着刀缩到墙角。家傲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从床上下来,朝着秀秀走了两步,喉咙里发出像是求助又像是哀嚎的嘶哑的声音,秀秀也失了神,提着刀的手抖抖颤颤。家傲又走了几步,终于像个极倦的人坐在了地上,眼睛瞪得老大,血照旧不停地从捂着伤口的指缝里喷出来,他的脸渐渐白了下去,全身崩紧得像一尊石像。不知道什么时间,桂芬已经停了哭泣,屋子里安静下来。家傲半张着嘴发出最后的声音,终于不再动了,秀秀放下刀子,曲起身子用手撑着地,像是对本身,又像是对桂芬说,“我杀人了,我把这个禽兽杀了。”
有那么几个瞬间,秀秀又想起小铁匠。他和她去赶集的那天,像个傻子一样吃着酱猪骨。她也想起那天在庙子里,猫母压着姐姐,姐姐的腿伸在空中,像两条死鱼,还有半山腰的老老师,在沙地上用竹子写一个男字,旧桥上选族长,人们脸上喜气洋洋的样子,送子娘娘的慈眉善目,肩上飘着红绸子,前前后后挂了厚厚的一叠。还有万寿塔,亘古不变的塔火,红的,炙人的塔火。天早就黑透了,秀秀知道她的爹娘今晚不会返来,本身从来就不是他们的女儿,只是个祭品,祭给谁,由他们说了算。
秀秀跨过已经躺直了的家傲,把小桂芬抱起来,她安然地吃着小手,好像这个世界的丑与恶,都与她无关,但是她终究照旧要长大,要成为祭品,秀秀这时间才哭了起来,眼泪滴在小桂芬的脸上,小桂芬却笑起来,秀秀好像在婴孩的笑里得到了什么,她把小桂芬抱着,提笔写下她的生辰八字,把身上的血迹擦净,洗了一把脸,换了那套娘亲做给她的当新娘穿的凤褂,拿了搭子,将小铁匠送她的刀,姐姐绣的盖头,一股脑儿地放进去。秀秀把盖头盖在头上,对着镜子照,她看不见本身做新娘的样子,多么遗憾啊,她看不见本身做新娘的样子。
她把盖头也收进搭子里,抱着桂芬走出家门,在院坝前停住脚,噗通一声跪下来,对着青瓦白墙的祖屋磕了四五个头。直起身,往桥头的方向走,路上并没有人,猩红的灯笼像一颗一颗带血的眼睛,更梆的声音从乡村的另一头传过来,隐隐隐约地回荡在巷弄里。秀秀走到庙口,疯和尚正靠着红墙,坐在青石台阶上。
秀秀一步一步地往青石台阶上走,她的脚沉,好像每走一步,那些曾经的轻盈和渴望,都一点点地消散殆尽。疯和尚睁眼看了看她,又闭了上去。秀秀走到他的面前,把桂芬放在边上,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劈头盖脸地开始磕起头来。她磕得着实,几下过后,脑门就隐隐地分泌血来。疯和尚从地上起来,曲腿蹲着扶住了她。于是秀秀说,“求大家收留这个孩子,她命苦,以后做尼姑,做婢女,怎么都成,就是不要嫁人。”
疯和尚半张着嘴,瞥了一眼孩子,站起来,要往庙里走。
秀秀一把拉住他快要烂掉的衣襟,“这个地方,我唯一信得过的就是你了,我晓得你没疯,就是给心魔怔住了。你烧了那么多孩子,现在这个,就是我从塔里救出来的。我没别的要求,就是她从火里救下来,不要再将她送回火里去。”
疯和尚怔了一下,挣开秀秀的拉扯,进入庙里,关上了门。
秀秀匍匐着爬了几步,对着庙门大声喊道:“你身上的血债,在她身上可以解开。我只求一件事,她从火里救下来,不要再将她送回火里去。”
庙门后没有动静,秀秀吸了一口气:“你解不开残局,就把棋子抚乱。现在这个局的解法就在面前,你解,她就活下来,你不解,她就死在这世道的塔火里。”


二十


秀秀脸色肃然,又磕了三四个头,才背上搭子,从地上起来,走出不远,便听见庙门打开的声音。秀秀不转头,笑着抹掉眼泪,往桥头去。石板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风刮在江面上,一波一波的涟漪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送子娘娘脖子上的红绸,从前的,如今的,新的旧的,长的短的,都随着风,巨蛇一样在空中猎猎地飘着。秀秀盯着看,那些偷摸奶子的笑声好像从地底传出来,在风里盘旋着。她的眼里渐渐聚满了泪,阿姐那双死鱼一样毫无气愤的,白晃晃的腿似乎又在面前闪过。接着是猫母蹲在院头上笑嘻嘻的脸,还有茶壶上挂着的那两颗桂圆。秀秀闭上眼,那些画面就层层叠叠地朝她压过来,风越刮越大,她张大嘴巴喘气,身体里好像有个东西忽然就迸裂了,她面貌狰狞地睁开眼,快步走到娘娘像前,爬上去,将那些披在娘娘肩膀上的红绸,早前的,现在的,或许还有以后的,都一股脑儿绑在一起,打成死结。又跳到娘娘脚边的船上,将缆绳穿过红绸结,绑得死死的。她仰起头看了一眼送子娘娘,啐了一口痰,挂起帆,收起锚,跳上岸。
风很大,刮得船帆呜呜地响,缆绳一下子拉直,娘娘像却巍然不动。秀秀跑到娘娘像边上,咬着牙关,似乎在把毕生的力气都用了上去。风一阵紧过一阵,娘娘的像座移动了几寸,微微倾了一些,秀秀钻到那头,用手刨掉一颗松了的垫石,只那么一下,整个石像失去了均衡,轰的一声倒下,肩膀砸在旁边的江堤上断裂开,头连着脖子咕噜咕噜地滚进江里,砸起巨大的水花,那条船拽着送子娘娘的头驶出数十丈远,停了一下,好像寻思什么事儿似的,又想开了,顺着风往深渊一样平常的黑夜缓慢驶去。
秀秀呆呆地立在桥头,直至一点也看不见那艘挂着娘娘脑壳的帆船。她回过神,细细地把身上的土拍得干净,她今夜是新娘子,容不得半点腌臜。往桥的那头走,一步是一步,秀秀也不赶,她觉得今夜的风是特意为她刮的,她觉得今夜江水撞击桥墩的声音也比往常要动听,轰,哗哗,轰,哗哗,多像村头戏台上唱的那出《薛平贵》里开场的鼓和锣,咚,锵锵,咚,锵锵。小铁匠会在这样的夜晚想起本身吗?倘若他回乡,会不会在闲暇时也这样踏上旧桥散一回步。他会踩着本身曾经踩过的路,看着本身看过的景致,是带着妻儿,照旧孤身一人?他会知道本身每天都去码头看那块板上的消息吗?他会知道她等候送信人的恐慌与期待吗?他会知道今夜的本身,做了他的新娘吗?
桥的另一头,万寿塔里还有火星。秀秀把旁边垒地齐齐整整的干柴一条一条丢进去,火借风势,一下子就窜得老高。秀秀这时间忽然又安静下来,风刮开厚厚的云,月光洒下来,整座塔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秀秀没见过雪,她听阿爹说起过,在她出生那年下了一场,不算大,飘到地上就化了。秀秀转头看了看空荡荡对岸,笑起来,耳边的江水声,化作迎亲的唢呐,她从搭子里取出红盖头,盖在本身的头上,走进万寿塔熊熊的猛火里。
第二日,疯和尚不知去向。人们发现桥头的娘娘像被风刮到了,头掉进江里,怎么也寻不着。但没过多久,人们又筹钱,做了一座更大,更高的送子娘娘像。那一年,不下雪的南方下了好大一场雪,万寿塔挂了厚厚的一层,有人起早瞥见有个女孩儿,凤冠霞帔,坐在高高的塔顶,用糖纸盖着眼睛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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