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旅途,苦与乐总是相随,禁得住多少曲折,才配得上多少幸福。人生真正的意义,是清静地面对狐疑与烦恼,活出生命的本真。不管天下多么哗闹,我们要应该:不被世俗遮住视野、不让世俗迷惑了本身的心灵、不让浑浊的尘垢落在本身的心上,要用一颗纯洁的心灵审视天下,感受生命的精美。回归到生命的本真状态,如许从能真正效果自我人生。
牛
张爱玲
禄兴衔着旱烟管,叉着腰站在门口。雨才停,屋顶上的湿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高高低低的黄泥潭子,汪着绿水。水内心疏疏几根狗尾草,随着水涡,轻轻摇着浅栗色的穗子。劈面吹来的风,仍旧是冰冷地从鼻尖掠过,不外好像比冬天多了一点青草香。
禄兴在板门上磕了磕烟灰,紧了一紧束腰的带子,向牛栏走去。在那里,初晴的稀薄的太阳穿过栅栏,在泥地上匀铺着长方形的影和光,两只瘦怯怯的小黄鸡抖着沾湿的翅膀,走来走去啄食吃,牛栏内里,积灰尘的空水槽寂寥地躺着,上面铺了一层纸,晒着干菜。角落里,干草屑还存在。栅栏有一面摩擦得发白,那是从前牛吃饱了草颈项发痒时磨的。禄兴轻轻地把手放在磨坏的栅栏上,抚摸着粗糙的木头,鼻梁上一缕酸楚味徐徐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泪水泛满了眼睛。
他吃了一惊——闻声背后粗重的呼吸声,当他转头去看时,不知道从什么时间起,禄兴娘子已经立在他死后,一样也在直瞪瞪望着空的牛栏,头发被风吹得稀乱,下巴颏儿微微发抖,泪珠在眼里乱转。他不响,她也不响,然而他们各民气里的话各人看得雪亮。
瘦怯怯的小鸡在狗尾草窝里簌簌踏过,四下里静得很。太阳晒到干菜上,随风飘出一种暖和的臭味。“到底盘算主意怎样?”她兜起蓝围裙来揩眼。“……不怎样。”
“不怎样?眼见就要立春了,家家牵了牛上田,我们的牛呢?”
“来日诰日我上三婶外家去借,去借!”他不耐心地将烟管托托敲着栏。“是的,说白话倒容易!三婶娘同我们本是好亲好邻的,客岁人家来借几升米,你不愿,现在反过来求人,人家倒肯?”他的不耐心显然是增长了,越恨她揭他这个悔恨悟的痛疮,她偏要揭。提及来原该怪他本身冒犯了不停好语言的三婶娘,然而她竟捉住了这个频频做讽刺的把柄——“来日诰日找蒋天贵去!”他背过身去,表现不乐意多搭话,然而她仿佛永世不能将他的复兴以为满足似的——“天贵娘子当众说过的,要借牛,先付租钱。”
他垂下眼去,弯腰把小鸡捉在手中,翻来覆去验看它突出的肋骨和细瘦的腿;小鸡在他的掌内心吱吱地叫。
“不,不!”她激动地喊着,她已经了解到他无言的暗示了。她这时好像显得比平常更苍老一点,固然她只是才满三十岁的人,她那棕色的柔驯的眼睛,用那种错愕和恳求的眼色看着他:“这一趟我无论怎样不允许了!天哪!先是我那牛……我那牛……活活给人牵去了,又是银簪子……又该轮到这两只小鸡了!你一个夫君汉,只会筹划我的东西——我问你,小鸡是谁忍冻忍饿省下钱来买的?我问你哪——”她完全失掉了自制力,把蓝布围裙蒙着脸哭起来。
“闹着要借牛也是你,舍不得鸡也是你!”禄兴背过脸去吸烟,拈了一块干菜在手里,嗅了嗅,仍旧放在水槽上。“就我一人舍不得——”她从禄兴肩膀背面勉力地把脸伸过来,“你——你大气,你把房子送人也舍得!我才犯不着呢!何苦来?吃辛刻苦为人家把家握产,只落得这一句话!皇天在上头——先抢走我那牛,又是银簪子,又该轮到鸡了!依你的意思,不如拿把刀来将我身上肉一片片剁下去送人倒干净!省得下次又出新格式!”禄兴不作声,抬起头来望着黄泥墙头上淡淡的夕阳影子,他知道女人的话是不必认真的,不到太阳落山她就会软化起来。到底借牛是端庄事——不耕田,岂非活等饿死吗?这个,她固然是女人,也懂得的。黄黄的玉轮斜挂在茅舍烟囱口上,把湿茅草照成一片清冷的白色。烟囱里正蓬蓬地冒炊烟,熏得月色迷迷蒙蒙,鸡已经被关在笼里了,低低地,吱吱咯咯叫着。
茅舍里门半开着,漏出一线橘红的油灯光,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门口把整个的门全塞满了,那是禄兴,叉着腰在吸旱烟。他在想,来日诰日,同样的晚上,少了鸡群吱吱咯咯的啼声,该是多么寂寥的一晚啊!
后天的早上,鸡没有叫,禄兴娘子就起家把灶上点了火,禄兴跟着也起家,吃了一顿热气蓬蓬的煨南瓜,把红布缚了两只鸡的脚,倒提在手里,兴兴头头向蒋家走去。
黎明的天上才暴露漂亮的雨过天青色,树枝才喷绿芽,露珠亮晶晶的,一碰洒人一身。树丛中暴露一个个圆圆的土馒头,牵牛花缠绕着坟尖,把它那粉紫色的小喇叭直伸进袒露在黄泥外的破烂棺材里去。一个个牵了牛扛了锄头的人唱着歌颠末它们。
蒋家的牛是一只宏伟漂亮的黑水牛,温柔的大眼睛在两只强健的牛角的阴影下斜瞟着生疏的禄兴,在禄兴的眼里,它是一个极高贵的王子,值得捐躯十只鸡的,固然它颈项上的皮被轭圈磨得稀烂。他俨然感到本身是王子的掩护统领,一种新的高兴和自满充塞了他的心,使他一起上高声吹着口哨。
到了目标地的时间,放牛的孩子负着主人的任务再三吩咐他,又立在一边监视他为牛架上犁耙,然后离开了他们。他开始赶牛了。然而,牛好像故意开顽笑,才走了三步便身子一沉,伏在地上不愿起来,听凭他用尽了种种本事,它只在那粗牛角的阴影下淘气地斜睨着他。太阳光热热地照在他棉袄上,使他浑身都出了汗。远处的田埂上,农人顺遂地赶着牛,唱着歌,在他的烦躁的心头掠逾期都带有一种讥嘲的滋味。“杂种畜生!陵暴你老子,单单陵暴你老子!”他烦躁地骂,唰地抽了它一鞭子,“你——你——你杂种的畜生,还敢不敢陵暴你老子?”
牛的瞳仁忽然放大了,翻着眼望他,鼻孔涨大了,嘘嘘地吐着气,它那么徐徐地、威严地站了起来,使禄兴很敏捷地嗅着了氛围中的危急。一种剧烈的可怕的阴影忽然落到他的心头。他一斜身躲过那两只向他冲来的巨角,很快地躺下地去和身一滚,骨碌碌直滚下斜坡的田陇去。一面滚,他一面闻声那涨大的牛鼻孔里咻咻的喘气声,以为那一双狰狞的大眼睛越逼越近,越近越大——和车轮一样大,厥后他以为一阵刀刺似的剧痛,又咸又腥的血流入口腔里去——他失去了知觉,耳边好像远远地闻声牛的咻咻声和众人的喧嚷声。又是一个薄暮的时间,禄兴娘子披麻戴孝,送着一个两人抬的黑棺材出门。她再三把脸贴在冰冷的棺材板上,用她披散的乱发揉擦着半干的封漆。她那柔驯的战抖的棕色大眼睛内里塞满了眼泪;她低低地用打战的声音告诉:“先是……先是我那牛……我那会吃会做的壮牛……活活给牵走了……银簪子……陪嫁的九成银,亮晶晶的银簪子……接着是我的鸡……另有你……另有你也给人抬去了……”她哭得打噎——她以为她一生中碰到的可恋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晚风中徐徐地飞去。
黄黄的玉轮斜挂在烟囱上,被炊烟熏得迷迷蒙蒙,牵牛花在乱坟堆里伸开粉紫的小喇叭,狗尾草簌簌地摇着栗色的穗子。睁开在禄兴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个漫漫的长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鸡声和禄兴的高大的在灯前晃来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该是多么寂寥的晚上啊!
(一九三六年)
(《明报月刊》1989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