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驮起星空
文 | 干亚群
大姆妈的背，越来越弓了，跟春节见到时比，又矮小了些。从我进门后，她没坐过，挪着两只细腿，从厨房到客堂，由客堂到厨房，碎碎地，替我拿茶，给我找吃。我忍不住站起来，跟在后面，共同着她的繁忙。大姆妈同我说话，不得不抬起头，让她更像一只老虾米。
早在一个月前，大姆妈让侄媳妇给我打电话，嘱我下个月的月半前去接她。这个日子，我记得。我还特意翻了下日历，月半是周三。大姆妈上次住我家，是我还在大肚子的时候。一晃，快二十年了。
侄媳妇悄声说，双休日你大姆妈一直坐在后门。大门稍有响动，便立起来，喊我们开门，以为是你。到了周日薄暮，你大姆妈不住地念叨，阿群不会来接我了。
双休日，我确实有过接大姆妈的念头。因侄女来了，家里实在住不下，心里便松了松。一阵羞愧，此时，紧了紧。
大姆妈问我吃不吃晏饭（午饭）。我说，不吃了。这么热的天，还是早动身。大姆妈立马附和。她侄媳妇过意不去，以农家人的老实，约请我留下吃了饭再走。在我跟表嫂闲聊吃与不吃时，大姆妈已抱着一床薄被移到了跟前。我忙接过薄被，问她其他行李。她指了指靠墙角的两只袋子，一红一白，浅浅的。
扶大姆妈上车后，小心翼翼地问她，车里的空调能不能受得住？
我问这话时心里很没底。万一，大姆妈不接受空调，我真不知道怎样把车开到县城。这一段时间，天天炸锅，知了一直叫到深更半夜，叫得睡觉都黏乎乎的。还好，大姆妈能接受。我的忐忑落地后，没来由得想起《少林寺》觉远剃度出家的那个镜头，主持问觉远几个题目。觉远都说能持，斩钉截铁。唯有问到色时，他犹豫了下。此时的色，把少男少女的爱慕也括了进去。他们还来不及直奔爱情，而佛门的戒律，阻断了统统爱恋与嗔恨。
电风扇，不要开哦。大姆妈提醒我。她说得很委婉，似乎带着不对。但，语气毫不含糊。我嗯嗯着，也不含糊，还点了点头。不过，估计大姆妈看不到。她整个人缩在车座上。
大姆妈对电风扇过敏，众亲皆知。按她的说法，风扇扇出来的风，让她汗毛管都立起来，头晕眼花，浑身不舒服。大姆妈的主观形貌，我无法领会。她躲电风扇的那种谨小慎微，却是真逼真切。不管多热，她在家，电风扇只能纹丝不动。假如要开，她就缩到本身的卧室，一脸的色难。在电风扇的题目上，大姆妈有些偏执，偏执到不管不顾，毫不妥协，乃至不吝被小辈数落。以是，她炎天一般不出门。出门，肯定是庞大又重要的事。
大姆妈是母亲的大姐，与外婆相差16岁而已。外婆生舅舅的时候，与她坐月子隔了两个月。大姆妈的儿子没满月夭折了。大姆妈说是得了“五风”。可能是“恶风”。听大姆妈说，其时得这种病的婴儿很多，连夜叫着，然后抽搐，直至断气。我是学医后才明白这是破伤风。农村医疗条件差，也因为经济窘迫，生小孩不上医院，让接生婆在家接生。接生婆大多是家传，没有医学基础，也没有什么医用东西。所谓生小孩一脚在棺材里，一脚棺材外，大抵是这种情况之下，全看相互的命数。胎儿生下来后，用破瓷片割断脐带。阿太生外婆时是如许，外婆生一堆儿女时，也是一块破瓷片结束十月妊娠，然后，成为我的大姆妈，二姆妈，母亲，小姨和舅舅。大姆妈没了儿子，似乎也不太悲伤，想着以后有的是时机，便把亲戚探望她的所有纸包，全给了外婆。因外婆有足够的奶水，否则，大姆妈可能连奶水都会供养给舅舅。
大姆妈除了背驼，对电风扇过敏，其他倒还是健康健康，前些年还能穿针线，耳朵一点也不背，声音中气十足。一起上，我俩一前一后闲扯着。扯来扯去，还是以往的日子。我跟她特别亲的缘故原由，有一半是她拥有我的童年，我那些顽皮的事，乃至顽皮之外的糗事，她都了如指掌。她也喜欢我同她回想过往，因为，在一大堆外甥侄女里，我最能迎合她的影象。
我差点被母亲拿掉，是在大姆妈半吓半安慰之下保住的。其时，大姆妈已经不能再生养了，离第一次孕育相隔三年，她怀上了。效果，一天晚上大出血，送到医院一诊断是宫外孕。之后，大姆妈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我跟哥哥相差一岁。我的到来，让母亲一筹莫展，狠狠心，想替哥留住奶水。大姆妈知晓后，特意从五十里之外赶过来，劝母亲不要去刮掉，吓唬她要大出血的，再不济，给她。似乎，这件事已经谈妥。
厥后，父母到底不舍得。
但，也因为大姆妈的这句话，母亲时不时地把我送到她家。炎天的时候，更多。可能，那一间半的披屋，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还有多一张嘴，多一份压力。去大姆妈家，有时，母亲带我坐汽船。更多的时候，是靠走路，一走得大半天。我实在走不动的时候，母亲会背我。假如路上遇见骑自行车的，会央对方捎带我一程。似乎，没有人拒绝。我坐在横档上，屁股震得生疼，可与走路相比，这点疼，算不了什么。
做客，是一件最了不得的事。
可，母亲脱离时，我总会哭闹一阵子，而且哭得很真诚，泪水不管不顾地横流，我用手背把它们涂来抹去。她们越劝，我哭得更响。大姆妈来抓我的手时，我还抱住母亲的腿。母亲一次次地哄，保持着耐烦。厥后，可能觉得有些烦，威胁我再哭就回去了，这客不做了。我立马从嚎啕大哭中抽身而出。母亲前脚刚走，大姆妈后脚就拿出脸盆，给我洗头，灭虱。用一盆盆的水，把我洗干净。然后，我穿着美丽的连衣裙，在竹椅上，一口口地吮吸着棒冰，实打实地体味着做客的优美。
大姆妈家，雷同一座敞开的四合院，住着很多户人家，与我年事相仿的有好几个。或许是大姆妈平常对他们的厚待，他们很快采取了我。一熟，跟家里没什么两样。再加上，客人的身份，把我照得闪闪发亮，亮到各个邻人都会夸奖我的优点，这让我越发把客人的身份当成了一件轰轰烈烈的事，连做梦都能梦出光圈来。
于我，最惧的是大姨父。他个子不高，平常不苟言笑。我叫他，他有时应，有时不应。一起用饭的时候，我感到最克制。因为，他对我的吃相很不满意。我用饭会掉米饭粒，还会有呱唧呱唧的声音。他偶尔会白我一眼。我一告急，米饭被噎住。大姆妈帮我拍，一边说大姨父的不是。大姆妈一向敬庞大姨父，除了这事。
大姨父不事农活，也不做家务活，平常就在书房里念经，或誊录经书。那书房朝东，铺着地板。我很少进去，大姆妈也不让我去。可我非常喜欢那一叠叠的白纸，很薄。我用它描图画，盖在小人书上，一笔笔地勾勒出来。有次，我正描得起劲，没注意到大姨父站在背后，他说，描得不错。惊得我在纸上戳了一个洞。
家里的钱，由大姨父掌管着。大姆妈要用钱时，向他要。大姨父问清因由后，根据本身的原则给钱。大姨父到底有多少钱，大姆妈是不知道的。在钱的方面，大姆妈似乎始终觉得理亏。她的姐妹多，姐妹们各家的经济条件好坏不均。作为长姐，她始终服从长姐如母的训条。无论谁家有事，她给的总是最多。亲戚来乞贷，数额大的，她向姨父要。其实，姨父的钱，欠好借。或许，是因为没有儿女，让他对钱一向很敏感。视钱如命，有点浮夸，不过，姨父在钱的题目上非常理性，对钱的用处，以及何时还，都问得一清二楚。假如谁还钱晚了，下次你甭想再借，乃至跟你绝交。我记得，被大姨父绝交的至少有五人。
大姆妈，没有儿女，却操心了一辈子的孩子。不但仅是我，表哥表姐表弟们在她那边都住过。有时，一个前脚走，另一个后脚进。多则半年，少则一个月，家里的孩子根本不会断。大姆妈给每个屁孩沐浴时，最爱说的是，以后你会不会待我好。每个人的答复都令她满意。最让她开怀大笑的是，表弟说除了你的屁股我不会洗，洗手洗脚没题目。
大姆妈对别人的好，带着某种虔敬，从不诉苦，也不多话，付出，似乎是她应尽的任务。包括对大姨父，大姆妈也带着虔敬。她从来不妥面直呼大姨父的名字，而是用“哈”。每到饭点，大姆妈先到书房外跟大姨父先“哈”一声，然后，再摆碗筷，盛饭。假如大姨父还不出来，大姆妈再次“哈”一下，声音比刚才重一些。大姨父被“哈”出来后，这饭才可以吃。假如大姨父吃得很愉快，好比餐桌上他也有“哈”，大姆妈会乘隙跟大姨父探讨个事，多是她外家兄妹家用钱的事。
大姆妈与大姨父最多的“哈”，是在看电视时。大姆妈家买电视机在乡村里算是早的，别人还在看好坏电视时，他们家已经换成彩色的，还配有录像机。大姨父与大姆妈坐在一起看电视，精确地说，是大姨父坐着，大姆妈缩在沙发上。
大姨父看着看着，会对电视上的人指手划脚，这个人欠好，总是背后“调拔”（使坏）人，那个人善良，但有点“木木个”（傻乎乎）。大姆妈的眼睛一眨不眨，俩胳膊叠在膝盖上，共同着大姨父的点评，送出嗯嗯啊啊。随着剧情的推进，大姆妈的理解力受到挫伤。大姆妈便不停地“哈”，向大姨父问这问那。大姨父的耐烦有限，“哈，杂有介木个。”大姆妈不响。屋里只剩下一男一女的对话，他们站在电视机内里。对大姆妈来说，那些对话犹如天书。大姆妈没念过书，只上过两年的扫盲班，勉强熟悉几个字。睁眼瞎，是她对本身的总结。她记人物的特性是头发。假如，内里的人物换了个发型（偏偏，电视剧的人物喜欢不停地换发型），大姆妈没办法认清她们。
于是，只好“哈”大姨父，能不能“哈”出有用的表明，看大姨父的心情，雷同于农民看天用饭。有个晚上，电视看着看着，大姆妈又要向大姨父“哈”剧情。大概，大姆妈的题目过于浅显，招大姨父的嫌，便天然而然地训斥大姆妈“介木”。谁想，大姆妈腾地站起来，“得宁兴煞（自以为是），不看了。”大姨父可能一时反应不过来，等他明白过来，大姆妈已经脱离。大姨父屁股底下的竹椅，吱嘎吱嘎响了一会儿，对着窗外“哈”了几声。见没有回音，大姨父关掉了电视机，轻轻缩进本身的被窝。
大姆妈在车上又感慨起如今的生存多好。我心里暗想，她又要提我的往事。这不，她又提起了我还吃过别人家的冷饭。这件事，经常被大姆妈提及。我感到很难为情。因为提多了，我的影象会自动呼应。大姆妈说的那户人家，我还有印象。他们有个孙子与孙女，比我年事大一些。只是，他们总有任务，得打完凉帽的任务数才气出去玩。玩久了，身上的力气被一点点斲丧，肚子开始清醒，管不住嘴巴。家里实在没吃的，只有吊挂在横梁上的饭篮。踩在凳子上，把饭篮取下来，可，他俩不敢动，最后是我先伸手捞的。
小时候，我很馋，尤其是对甜的、香的充满剧烈的渴望。在家里，我除了玩，便是忙，忙着找吃的。母亲收藏的纸包，最后肯定被我找到。纸包上的那个洞，是我先戳的，这毫无悬念。这一毛病，很快被大姆妈发现。到了饭点，必须回家。这是她立下的规矩。
有次，大姆妈烧饭，我拉了会儿风箱，之后，溜了出去。大合院里有几户人家已经摆了桌子，准备吃晚饭。我在他们周边玩耍了会儿，几双筷子围着桌上的小菜，又戳又夹。那些动作，不至于惊心动魄的，但，我的目光肯定流连过桌上的菜，乃至还偷偷咽下口水。待他们用饭到半餐，我才回去。
大姆妈问我去那边了，我老实地答复。大姆妈忽然变了脸色，狠狠地斥责我。我心里很委曲，可也不敢顶嘴。大姆妈还重重地剜了我一眼。这白眼，犹如长了刺，让我觉得仿佛本身是个非常讨人嫌的人。以至于，有很长时间我盼着母亲来接。我去河埠头等，希望母亲坐着汽油船悠悠地过来。我坐了大半天，才想到母亲决不会坐汽油船，因为，她不舍得那几角钱的船费。我去村口等，去之前还整理好了衣服，只要母亲一出现，立马拎起那只包袱。母到底还是来了，我跟当初送来时一样，泪水哗哗地下来。大姆妈笑着说，似乎我荼毒了你似的。我不响，只是呜呜地哭。大姆妈慢慢盈出泪水，说，到底是亲生的。
一个个邻人，被大姆妈提及。我有的很模糊，有的还有些影子。即使是影子，也已是故人。她们前前后后走了。大姆妈不住地叹息。叹息过后，会说到本身居然还活着。似乎，这个是赚头。
下车时，我扶着大姆妈。大姆妈推辞着，可脚力到底不听她的。我搀她进入电梯。她悄悄问我，这电梯在上升？我说是的。大姆妈暴露了一个羞怯的笑容，似乎意识到本身问了一个幼稚的题目。不过，那些皱纹，像快乐的线条在脸上充满。然后，电梯门打开。她在门口脱掉鞋子，我给她拖鞋，她说她本身带来了。
大姆妈长得非常知性，发白的短头发被她干净地梳成三七分，身上的衣服始终清清新爽，再加上风雅的五官，怎么看，也像是退休的老教师。我觉得这是大姆妈本身修成的端庄与贤淑。她60岁过后，如到亲戚家过夜，始终带着被子。理由是担心本身身上有异味，影响了别人的床褥。
其实，大姆妈身上一点也没有异味，也正因为本身身上没有，她对别人的异味特别敏感。
她的卧室，始终本身整理，衣服也是本身洗，进入她的房间，好比今的少女房间还整洁。
大姆妈这次“离家出走”，是有缘故原由的。在农村，给老人祝寿更多的是面子。尤其是大姆妈与侄子侄媳妇住在一起，这生日宴显得更特殊。大姆妈说什么也不肯意做。她的理由是她生日，而杀生这么多，说啥也不忍心。她70岁的时候吃了三年素，说是报娘恩。她80岁的时候，在众亲戚的劝说下办了寿宴。如今，90岁了，无论怎样都不想再开杀戒。
把侄子过续给本身，是大姆妈唯一作的决定。当年，大姨父还有些犹豫。可能，侄子已经长大成人，怕不亲。最后，还是大姆妈下定决心，找村委作公证人，写了协议。然后，侄子的亲事等由大姨父他们操办，并盖了新房，正式住到一块儿。只是，称谓没有改，还是叫二叔二婶。
因为无儿无女，大姨父有不少干儿子干女儿。大姆妈与他们的关系，仿佛始终有隔阂。在她眼里，我才是她最亲的。理由是，我同她睡过。大姆妈会讲出我睡时的那些糗事。好比我睡前喜欢把手伸到她胳肢窝下，还得让大姆妈牢牢夹住，似乎，夹住的是我的一个梦。于我，大姆妈也是待我最好的人，是她一次次修补着我童年的欲望，那些关爱，如闪闪发亮的保护。包括，她当年的那一白眼，最终像是一道警示，时刻提醒我做人的规矩。
只是，我非常惭愧，她有一个心愿我没有帮她完成。她曾空想坐飞机。那是她70岁前的一个愿望。那时的我，忙于怎样缩小现实与理想之间的间隔，并受累受困于有所进步的执念里。大姆妈不止一次说起此事。我答应过，而且一次次许下信誉，然而，这些信誉被我篡改成了大话。有一年，神舟上天，电视直播的时候，大姆妈恰好在我父母家里，她同我父母一起观看，看着看着，大姆妈冷不丁地问，天上的菩萨在那边？厥后，大姆妈又问起天上的菩萨。得知坐飞机也看不到菩萨时，大姆妈对坐飞机的热情一下冷了下来，再也没有跟我提起来。而我一看到她，总是无缘无故地想起此事。
生日那天，我陪她去县里的龙泉寺烧香。到了寺庙门口，她一个劲地说不熟悉了。二十多年前，大姨父曾经在这寺里待过一段时间。大姨父有一个忏师的身份，给往生者做佛事。大姨父吹笛、拉二胡、敲鼓，样样来，而且水准不亚于专业的，再加上他的声音嘹亮，经文念得特别好，在他这一行也算是翘楚。本来，大姨父行走于乡村，无论多远，只要有人来请，他从不推辞。我也问过大姆妈，大姨父每次做完佛事一般都是后半夜，他一个人背着法器，徒步穿过漆黑的夜色，以及那些散落于乡村各处的朦胧与模糊，岂非不惧？大姆妈说，做了忏师后，对往生界的恐惊，得压一压。只有一件事，令他有过恐惊，大姨父30出头时有一次，他做完佛事回家，其时已是破晓，他抄近路，沿着河边走，半路上，河面上忽然飘起一盏荷花灯，上面站着一男一女，衣服特别鲜艳，与岸上的大姨父相距很近。大姨父的腿开始发软，他明白撞上“东西”了，快速脱离，且互不干扰方是上策。这事，大姨父隔了很长时间才说出来，不知是真是假。但，凭大姨父的性格，不像是开顽笑的。
大姨父60岁过后，有人请他去寺庙，不知怎的，他居然同意了。
究竟上，寺庙并不像人所想的那样是方外之地。每次碰到大姨父，总感觉他闷闷不乐，偶尔也听他说起寺庙里一些事，大多与钱有关。有次，他忍不住拍桌子，说是不干了，回家。他当真整了行李。后被寺里的住持知晓，劝住了他。大姨父这才慢慢平息感情。70岁那年因忽然出现吞咽困难，颠末一系列的查抄，被确认为食道癌。大姨父为人倔强，早先怎么也不肯动手术。因经不住大姆妈以泪洗面，才同意去杭州手术。
大姆妈对大姨父的病一直很自责，她认为大姨夫在寺庙里不开心，这是恶感情导致的，而本身还要劝他忍耐。照他的脾气，根本忍耐不了的。所幸，手术还挺顺利的，在大姆妈的精心照料下，身体慢慢恢复。大姨父因这场病，性情和蔼了许多，瞥见我们也会非常密切，跟大姆妈的“哈”，也越来越亲切。谁知，4年后还是走了。大姨父走之前非常清醒，把所有的钱交给了大姆妈，让她除了一部门给侄子，还有一部门给本身养老。末了，大姨父说，你人好，没事的。大姨父的葬礼上，大姆妈不停地哭，一次次地喊着“亲人”，哭声里带着无限的痛惜与不舍。
寺庙里空寂寂的，正殿正在施工，大概在维修电路。我们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工具，又躲过上上下下的脚手架，在菩萨眼前找了位置，跪下，叩拜。我本想一个人拜算了，谁知，大姆妈已经双膝跪下，匍匐在拜垫上，背，似乎直了许多。大姆妈一拜，一叩，双手举过头顶，摊开，拽紧，再慢慢向下。我拜得比她快，为了搀扶她。她认得观音菩萨，还跟我说，观音菩萨是男的。我给她一个惊讶与惊叹的心情。这是做给她看的。
果然，大姆妈很开心，说，她平常一直在心里跟观音菩萨念叨，假如让我走了，保佑我干净而平静；瘫在床上，这个活罪受不起，别的，对疼痛敏感，也忍不了。我说，大姆妈你心地这么善良，观音菩萨肯定保佑你。
大姆妈70岁那年，吃了三年长素，说是报娘恩。那时，外婆还健在，身板非常硬朗，除了眼花不得不戴老花镜，其他真没什么毛病。外婆叫大姆妈“东南人”，叫了一辈子。在外婆垂危之际，她还问东南人在不在。这个东南人，是外婆嫁得最远的女儿。本来，还可以再有一个东南人，那是三姨。大姆妈嫁到遥远的他乡后，一直思忖着身边有个妹妹便好了，于是，在几番观察后，给大姨父的房头做了介绍。三姨父家出身是富农，上世纪60年代还保存着地板房；三姨父高中毕业，而且长得一表人才。三姨是众姐妹当中长得最美丽的一个，套用大姆妈的说法，像祝英台。只是，事与愿违。三姨父染上赌博，在三姨坐月子的时候，心情一直郁闷，最后肝腹水而亡，其时表哥才4岁。这事给大姆妈带来了难以抹灭的创痛。
拜完菩萨，我把大姆妈带回家，路上买了个蛋糕，可，大姆妈对峙牛奶是荤的，不肯吃。我还跟她举例，释加牟尼佛也喝过牛奶，然后，才成佛。我如许的开导，于大姆妈来说毫无作用。
90岁是鲐背之年。大姆妈像一条鱼，用本身的背驮起了整个家属的星空，我是其中的一颗星星。我跟大姆妈说了这个比喻。大姆妈一笑，皱纹轻轻荡漾开来，在笔挺的鼻子周围开成一朵莲花，如她的名字——杨月莲。
干亚群，中国作协会员，宁波作协副主席。出书散文集《给燕子留个门》、《梯子的眼睛》、《指上的乡村》、《树跟鸟跑了》、《带不走的处方》等。散文常见于《散文》、《散文选刊》、《作家》、《上海文学》、《天涯》、《美文》等。曾得到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第七届冰心散文奖、储吉旺文学优秀奖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