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正虎
乘一犁春雨，起好垄，铺好膜，点好洋芋种子。十万种子落地生根、发芽、出土、长叶、开花，一派葳蕤。
中秋前后，故乡大约要降霜了，经了霜的洋芋秧蔫蔫地倒了下去，叶片变黑、变干，成了粉末。洋芋垄彻底袒露了出来，垄中的洋芋突兀着，疙里疙瘩，好像憋不住，有呼之欲出的感觉。我想，土中的洋芋在做着怎样的舒展活动呢，也大概在不断地窃窃私语。待挖了出来，果然，洋芋白白胖胖，似张张顽皮的孩子脸。经验告诉我们，如果垄中的泥土略带砂性，稍干燥一点，挖起来疏松，洋芋长得胖大、白净，少有斑点。相反，垄中的泥土黏湿板结，洋芋碎小，多斑点、多疤痕，不中看。
找几个胖大白净的洋芋，煮熟了，锅盖一揭，每一个洋芋都五花崩裂地敞开外套，似翩翩欲飞的蝴蝶。拿一个，咬一口，沙沙的，因为烫，我们不得不口中唏里哈啦地吹气，左手换到右手。大概，把整个洋芋切成两公分左右的片子，撒点盐末子，放在鏊子里炕，炕得两边黄，不香才怪呢。
记得小时间吃洋芋拌炒面，炒面是麦子、青稞、豆类等杂粮炒熟磨成的。父亲放一两个煮熟的洋芋在碗里捣碎，放上炒面，拌匀，用手捏成炒面尜尜，你一个，我一个，给孩子们吃。我们围在父亲身边，看着炒面尜尜上父亲清楚的手纹，摇头晃脑地吃，感觉炒面尜尜就是天底下最好的食物。
父亲还给我们拾过垒子，烧过洋芋。春种之前，我们跟着父亲到离家较远的山地劳作，中午不计划回家，父亲在背篼里背着洋芋上山。快中中午，父亲发话：嘿嘿，准备拾垒子吧。我们立刻来了精力，忙着拾柴草，给父亲递土块。父亲用拳头大小的土块拾成塔状的垒子，然后在垒子的火门里参加柴草焚烧，待垒子的土块渐渐变黑变白，这时间，先从垒子顶部开始，放进去几个洋芋，再放几个烧红的土块，云云，洋芋、土块，土块、洋芋，层层放好，最后用铁锨拍住，在上面盖一层土，起保温作用。约莫一小时后，扒开土，黄葱葱的洋芋散发着香味，拿一个，弹一弹灰尘，咬开金灿灿的外皮，白瓤袒露来，大人小孩嘴里哈着热气，我们的中午饭就这样欢乐香甜地吃了。
母亲的洋芋稠饭做得最好。她先将洋芋切成片状，放在锅里，加适量水，待水开了，在洋芋上面铺一层面，煮一会，洋芋煮烂了，面粉也熟了。然后搅一阵，捣一阵，之后浇点烧沸的清油，再搅，洋芋稠饭略带金黄，软软的。蘸点红油辣子，就着某一种菜，也许是萝卜丝、胡萝卜丝，也许是小白菜，大概是一碟酸菜。这些饭菜仿佛都在母亲的手里变着法儿，有了颜色，而且清香无比。
偶然间，洋芋小米混在一起，放在砂锅里，用慢火熬。切成方块的洋芋熬得没有了棱角，达到入口即化的程度。这时间，洋芋、小米熬成了粥，分不清哪个是水，哪个是洋芋，哪个是小米。熬成粥，略加点面粉，搅匀了，这是凉州人的山药米拌面。凉州人说，三天不吃山药米拌面，心里干焦干焦的。瞧，这种饭食，在凉州是多么深入民气。
要是好一点，有点猪肉，炒成洋芋丝，吃什么饭都好，干拌面、拉条子、大米饭，怎么吃有怎么样的味道。大概和热馒头搭配，也特别满福。再讲究点，把洋芋切成方块，把肥瘦搭配的猪肉也切成方块，方寸大小，红烧了，黄亮黄亮，看着就垂涎欲滴了。
八月中秋，庄稼人以过节的名义，杀一只羊，新鲜洋芋刚挖出土。一锅羊肉垫洋芋端来了，一墩墩暄腾腾、香馥馥的月饼端上来了。家人围坐，羊肉的清香、香菜蒜苗的清香，另有月饼洋芋的清香，构成整个诗意中秋。
其时间吃席，有一道菜叫拔丝洋芋。洋芋切成三角状寸把大小的块儿，用清油炸了，在上面浇上白糖熬成的糕子，黄灿灿的。用筷子夹起来，洋芋块之间有丝连着，看起来是冰冷的，猛吃到嘴里，烫得没有一点儿声气，吐不出，咽不下。客人面前怕失形象，忍着吧，哈哈。
洋芋切成片，晒干。晒干的洋芋片略带玄色，磨成面，掺点麦面，擀成面条，或搓成搓鱼子，随便弄个菜，调上蒜泥和油凶暴子，吃得酣畅淋漓。从前，洋芋磨成面粉是一个补充，用来度过悠长的岁月。如今洋芋面座次排在麦面前老远。人们吃洋芋面，是吃新鲜花样，吃口味排场，不是吃肚子。偶然间大约也有回味旧时光的成分在里面。
冬日里，庄稼人闲了，就自己制作洋芋粉条。等做好了晾晒干，整齐地装在编织袋里，码好。到了腊月，炉火暖暖，粉条酸菜炖猪肉，一家人吃得其乐陶陶。
洋芋，爷爷辈吃，父母辈吃，我们这一辈吃，子孙辈吃，没有人吃厌过。相反，没有洋芋的饭，吃了好像吃不到实处，空虚着，有水兮兮的感觉。有了洋芋，吃了就感觉着实。庄稼人，贮藏一窖洋芋，整个冬天，光阴暖暖的。
我是吃着洋芋长大的，洋芋养活了我，强健了我的筋骨肌肉，洋芋的灵魂渗入了我的骨髓。有关种洋芋、挖洋芋、卖洋芋、吃洋芋的场景清楚开来，有关这些场景的人物，父亲、母亲……也浮如今面前，仿佛昨日。
我们的先辈和我们，都在变着法子吃洋芋，吃得活色生香。偶然它们摇身一变，什么薯片、薯条……薯族小吃不一而足，打了包装，坐飞机、乘火车，在差别场合出现，经了大大小小的世面。人们这么聪明，肯定还会吃出许多花样来。
我知道洋芋的包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