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市区张贴的《灰姑娘》演出海报，很传统的剧目，却是新编的故事
一早送儿子到学校，负责照顾班上孩子生存的吉本斯夫人专门把我叫住，说有事相商。她告诉我，新年临近，学校照例要构造一次集体运动，带孩子们去市区的剑桥艺术剧院看演出，家长可以陪同，但需要本身付演出票的钱，问我是否同行。实在我前一天已收到学校办公室的群发邮件关照，吉本斯夫人担心我初来不久，错过关照，所以再来当面扣问和确认。她进一步介绍说，孩子们将要去观看的是Pantomime。
“你知道Pantomime吗？”她特意问，因为这个名字有点老了。
我恰好知道。这是英国圣诞期间童话剧演出的娱乐传统。我手头正在做西方儿童文学理论的研究，有些历史的配景正好与此有关。Pantomime原是一类较为俚俗的民间娱乐演出，儿童观众的参加使其申明大扩，形式和技术上也有革新。此词中文似较难译，既有风趣闹剧的意思，又非一般的民间杂耍，尤其19世纪以来，逐渐发展为新年童话剧的剧场传统，却又保留着民间娱乐的闹剧意味。就勉强称之为童话闹剧吧。它与儿童观众的缔盟史上，最闻名的例子大概是英国作家J.M.巴里的童话《彼得·潘》。这个作品最初的大名，是由演出而非印刷得来。Pantomime演出有几个传统的特点，最典型如女扮男装和男扮女装，以及与观众的调笑互动，都体现在《彼得·潘》最初的演出中。1904年《彼得·潘》首演以来，有个最知名的场景：小仙子叮当因喝下毒酒，即将昏倒死去，死前透露，只要孩子们信任天下上有仙子，她就能复活。随后，彼得·潘向台下观众发问：你们信任吗？如果信任，请拍拍手。当满场观众齐声拍手做出热烈回应，叮当也随之复活，戏剧演出的气氛被推向了高潮。实际上，演出之前，这个计划曾一度让人担心：万一观众不配合而冷场怎么办？要知道，在正统的戏剧演出中，观众通常是严肃的。后来证明这个环节成功极了，它成了后来人们批评《彼得·潘》时津津乐道的话题。
但我还从没有时机现场观看这样的童话闹剧演出。我对吉本斯夫人说，我会跟孩子一起去，趁便去学校办公室缴纳了门票的费用。
出发当天下战书，学校课程结束后，我们在校门口聚集，一起坐上同一订租的双层大巴。同去的是全校一到六年级的孩子。儿子所在的一年级小鹰班给分成七个小组，除了两位老师，随行的五位家长同时还承担帮助照料各自小组的职责。
剑桥市区小巷交织，并不适合开车，巴士开得痴钝而警惕。到了剧院附近，天色已暗，又下起小雨，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我们护着孩子们，一起穿过小巷，来到剑桥艺术剧院门口。这个门真的小，夹在两边的店肆之间，险些淹没其间。从小小的门厅穿过黑漆漆的通道，进入剧场，内里却又不小。这是一个上下两层的中型剧场，已有来自其他学校的孩子们入座等候着。出发前老师告知了每人的座位号，我们也一一对号入座。
演出的剧名叫《灰姑娘》，很传统的剧目，却是新编的故事，老师提前就告知了。但我知道，童话闹剧的演出不同于正剧，必定混淆着幽默搞笑的玩闹。果然，灰姑娘和父亲一出场，装束虽仍带些古意，说的却是现代人的语言和生存。她的两个坏姐姐，显然是男性演员扮演的，正合童话闹剧演出的性别换装传统。他们相互插科讥笑、捉弄取笑，成为剧中毫无疑问的丑角。英俊的王子及其侍从则显然是女性演员所扮。故事里，灰姑娘化身现代环保主义者，身边有一个爱慕她的傻乎乎的邮差，她却在途中与王子一见钟情。灰姑娘的父亲是个糊涂的男爵。剧中有一幕演员与观众的互动计划，也是童话闹剧的惯例：灰姑娘一家夜宴归来，暗中里走路。夜色中，一个幽灵寂静跟随他们左右，人人皆因夜色而不察。舞台下，孩子们熟稔而不无促狭地提示台上人物：“鬼——鬼——就在你后面！”等到台上的人终于领悟过来，转头看见身边飘荡的骷髅，顿时给吓得昏倒。台下自是一片大笑。这样一个个出场，又一个个倒下，末了轮到灰姑娘的父亲。扮演者凯文·肯尼迪曾出演英国广受接待的肥皂剧《加冕街》，他扮演的这位男爵父亲，自始至终一副颓丧垮掉的样子，好像没有什么能激起他的兴趣。舞台上，他自迈着乱步，鬼在他身后晃悠。终于，在台下孩子们一再的提示声中，父亲慢慢转头望向幽灵——下一刻，被吓昏的不是他，却是谁人鬼！底下又是大笑。
歌舞总是童话闹剧演出不可少的元素。相比喧闹的剧情、火爆的打趣，每当悠扬的音乐和歌声响起，实在令人感到愉悦。灰姑娘与王子一见倾心，各以歌声倾诉心怀，总算赋予了故事一点点浪漫童话的氛围。还是这类演出的惯例，舞台背景变换丰富，花样迭出，渲染出新年该有的生动响亮、无所拘束的高兴。
有时也看得我提心吊胆。灰姑娘的两个丑姐姐，男演员扮的，都将各自的样子往极丑里渲染，加上二人夸张的表情、姿势，极尽丑角之丑。此中一幕，二人扭扭捏捏、装腔作势地在台上逡巡，忽然“相中”台下一位陪同观演的男西席。两人迫不及待地扣问他的名姓，说着暧昧的戏语，末了，此中一位丑姊竟提着裙子，奔向舞台边缘那位西席所在的角落，俯身向他献上了夸张响亮的一吻，引来大孩子们一阵起哄。实在这两个姐姐的演出者，一个是颇闻名誉的芭蕾舞男演员，另一个以擅长反串而在剑桥圣诞剧的演出中知名。男西席大概有点尴尬吧，答话都不响亮，但还是配合了这段演出。
我望望身边的孩子们，年长的伸长脖子，看得不亦乐乎，一二年级的小伢半懂不懂，也跟着哈哈。坐在我近旁的是学校一、二年级一对兄妹的奶奶，上车前跟我打过招呼，他们一家来自以色列。我见她全程紧绷脸庞，料想她对演出的内容大概不很满足。实在我也感到，虽然这就是童话闹剧典型的演出风格，这样的观戏还是更适合高年级的少年。随行的西席们大概习惯了，倒都非常坦然。演出结束，演员们一一出来谢幕，掌声雷动，孩子们高兴离场。
我对他们的坦然一时有些惊讶。这样的戏如果在国内公然演给孩子看，恐怕要挨板砖。有一次，我跟剑桥大学的同事闲聊，无意中提起此事。他笑说，Pantomime即是云云，虽然剧目编得一般，小娱小乐，也无伤风雅，孩子的生存观念不是由一场演出决定的。好像也有原理。实在英国的育儿文化还是有其保守处。但这些年来，英国的童书之所以做得非常开放多元，大概也跟这样宽松的氛围有关。就剑桥童话闹剧演出的例子来看，人们好像把生存传统的高兴看得比道德净化的纯度更告急。在此剧的宣传中，对其根本的定位也是传统的家庭剧。固然我还是以为，以集体运动的方式安排观看这样的演出，不是最合适，究竟小学阶段孩子生存履历的差别与年事差别一样大，对此无伤风雅，对彼未必如是。大概，交给家庭和相识孩子的父母去决定会更好。
观此剧，也看出上世纪后期以来席卷西欧的传统童话改编运动，非常成功。短短几十年间，对传统童话人物、结构等的戏仿翻转，竟变得与这些知名的童话一样自然。又大概，这种厘革的基因早已埋在童话闹剧的传统形式之中。插科讥笑本身就蕴含了某种解构力，就像巴里在《彼得·潘》中对达林先生的取笑，除了制造风趣，也在某种水平上暂时反转了儿童小说中传统的双性权利关系。这种力量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隐藏得更深。我与同事布兰卡聊起儿童小说里不靠谱的男性成人脚色，由此又谈及儿童故事中两性脚色关系的翻转。布兰卡说，这在英国儿童故事里早已为人熟知，各人渐渐也屡见不鲜。儿子学校的西席们对《灰姑娘》剧所持的坦然，或也可作如是观。
可见故事的力量多么大。
作者：赵 霞
编辑：谢 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