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百年时光，杨绛老师不疾不徐地走完人生的路程。这一路，她历经风雨，尝遍世间百味，却从始至终服从自己的本心。这一生，她潜心创作，勤奋治学，认真生活。她不争也不抢，不冒进也不躲避，在喧哗世事中守住了自己心田的安宁与淡泊。
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
——钱锺书致杨绛
岁月好漫长，却也很短暂。
似一刹那，天地之间便有了你。你如深谷之中一株幽兰，与风霜相拥而舞，与雨雪齐肩吟唱。你在天之电光中，逶迤来去；你在地之泥浊中，洁身逡巡；你在人间，与山笑谈，与水交杯，与万物伏地静祷，洞穿虚无，心向慈悲。哪怕你历经百年龄月，孤独摇曳，仍于无声之中散发微茫。
如灯，如烛，如火。
然而，谈到你，令我沉默。沉默到我险些忘却了所有的腹稿，仿佛与你从未相识，仿佛与你只是初见，又仿佛是因你的伟岸照见了我的渺小，以至于我不敢妄言，哪怕只字片语。众人唤你“杨绛”，然而我更吊唁那个未曾跋涉人间、远离苦难的“杨季康”。无论怎样，我是决心，要追随你走完这一段。
去年年初，出版社编辑曾实验联结杨绛老师，盼望我能够去采访老师，为老师写点什么。但是，当下心想杨绛老师年迈，我等来往之扰恐怕不妥，着实不愿延长老师的半晌平静，因此一再推辞。其实，另一方面是深觉自己资历尚浅，不敷以与老师对谈，生怕言语不妥露了怯。最终未能成行。
谁能推测，五月初便被出版社编辑告知，杨绛老师身材不佳，已住院治疗。听闻此事，心中十分惊骇。月尾，晴天霹雳一样平常，各大媒体先继登载了杨绛老师病逝的噩耗。电光石火之间，刹那是生，刹那是死，转瞬即来，转瞬即去。如今，纵是心思万万，想要与老师面对面说点什么，也为时已晚。
再不能了。
其实，我也知道，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都是平常。老师病逝不几日，与之有关的传记便雨后春笋一样平常冒了出来。仿佛是各大出版社一早便攒好了稿子等着这一日似的，令人瞠目结舌。当然，也有出版单位联系我，盼望我也能立即“赶”制一本老师的传记。显然，我做不到。一一拒绝。
但是，老师一走，心中愿念甚多，也确实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又从何说起呢？你来这世上百余年，我却未能见上你一面。我又有什么资格翻阅你的人生，乃至讲说一二呢？我未曾在你身旁，不能揣度你的心，无法杜撰你的情。如今，想要写点什么，怕也只能我手写我心，写出来的便只是——我从书卷中读到、看到、听到的你。
大概，一个真真正正的外人，只凭自己的一颗心，去写，去记，去观摩，去感受，反倒是恰到长处的。就像你，一生所为，便是“恰到长处”四个字。你的一生，安稳过，跌宕过；也曾有温柔岁月，也曾历喧嚣时年。你是真正活得恰到长处的女子，似是一本书，读之不倦，读之无尽。
杨绛老师百岁之年，曾说：
我本年一百岁，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沿，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晰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
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欢迎每一天，过好每一天，准备回家。
短短数语，道尽百年龄月的人生聪明。还有什么，比一颗淡定、平静的心更令人敬重的呢？与其说我是在字里行间追述杨绛老师的一生一世，不如讲我是在她的一生一世中寻觅一个出口，从一样平常扰攘和拥挤的缝隙里，看看庸碌人生的表象之下隐蔽着的沉默和沉寂。
凌晨四点二十八分，我听到两段杨绛老师生前的灌音，悠缓、轻柔，偶有滞顿。从她幽旧而沧桑的声音里，仿佛能听见一百多年的电闪雷鸣和狂风骤雨。不对，还有一点别的什么——是夕阳逐步没落的沉寂，或晨曦微微泛开的安谧。当她说到“钱锺书”三个字的时间，我忽落泪，不能自已。
她说了什么呢？其实不多，却也不少。
但有一句让人忘不了，她说：
我是钱锺书的老伴儿，能体会他的心意……
王臣
2016年12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