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徽宗年间,山东登州城外有座万西岳。山上怪石嶙峋,虎狼出没,常伤人害畜。
一天,登州知府聚集猎户,当厅委了杖限文书,三天之内猎得猛虎,赏钱百贯,插花披红;否则,就要重责八十棍,枷号一个月。乡里的里正毛善也被传去,当堂委了文书。
猎户中有兄弟两个,哥哥叫解珍,人称两头蛇;弟弟唤解宝,绰号双尾蝎。两人性情耿直,武艺出众。解珍请知府多脱期几天,知府拂袖退堂。解家兄弟无奈,回抵家中,连忙整顿窝弓药箭,弩子钢叉,穿上豹皮裤、虎皮套,径奔万西岳。
这时正值隆冬季节。彤云密布,朔风咆哮,吹到脸上像刀刮似的。两人下了窝弓,去别处等待,候到日落西山,不见虎影,便收拾窝弓下山。
第二天,弟兄俩带了干粮,再上山伺候,直比及五更,冻得瑟瑟发抖,还是没有动静。两人移到西山,虽是天寒地冻,朔风凛冽,但仍得耐着性子坐等,眼看天色微明,还是不见虎影,心焦得不知怎样是好。
熬到第三天四更时分,两人已经筋疲力尽,双眼暗昧,蒙眬地睡着了,忽听得“飕”的一声窝弓响了。两人跳将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拿起钢叉四下征采,只见一只老虎中了药箭狂逃。两人紧追不舍,不到半里路,药力透来,那虎抵抗不住,大吼一声,骨碌碌地滚下山去。
解宝过细一看,下面是毛善庄的后园,就说:“上他家讨取大虫。
弟兄两个提了钢叉,径下山来,投毛善庄上拍门。此 时天色方明,一个庄客开了门,问明情由,忙去通报毛善。
过了多时,毛善才走出来。解珍、解宝放下钢叉,拱手道:“伯伯,多时不见,今天特来拜扰。”毛善道:“贤侄怎样来得这么早?有什么话要说?”解珍道:“无事不敢惊扰老伯。小侄因知府限期,捕获大虫,连续等了三日,今早五更,射得一个,不想从山上滚下,在伯伯园里。望烦借一起,抬取大虫。”
毛善一听,闪身让他们进去。他吩咐庄客抬来酒饭,请他们吃了早饭再去取虎。吃了酒饭,两人谢道:“感承伯伯厚意,望烦引去,取大虫还小侄。毛善摆手道:“既是在我庄后,怕没了吗?吃杯茶,再去取未晚。”解珍、解宝不敢相违,只得又坐下。
过了半晌,毛善才陪解家兄弟去庄后,见园门锁着,叫庄客取钥匙打开,但百般也开不开。毛善说这园多时不曾有人来开,怕锁簧锈了,就叫庄客用铁锤来敲。
敲开了锁,众人走了进去。解珍、解宝查遍园内附近,不见大虫的影儿。
两人正烦闷时,毛善道:“贤侄,你两个莫不错看了,敢不曾落在我园里吧?”解珍道:“怎么是我两个错看了?是这里生长的人,谁个不认得?”毛善说:“那你自己去寻吧,有便抬去。”
弟兄俩继续向前征采,解宝见脚下有一片枯草滚得平平的,而且还有很多血迹,忙叫哥哥来看。
解宝对毛善说:“这一带草滚得平平的都倒了,又有血迹在上面,必是伯伯家庄客抬走了。”毛善道:“我庄上的人怎知园内有大虫?又怎么抬走了?你也看到方才是敲锁进来的。怎样这般说话?
解珍知道他在要赖,仍和悦地说:“伯伯,请你还这大虫去解官。”毛善厉色道:“你俩好无原理!我好意请你吃酒饭,你反倒诬我赖大虫。”解宝叫道:“你是里正,也委了文书,自己没本事,倒来吃现成的,教我们吃限棒!
毛善道:“你吃限棒,干我什么事?”解珍、解宝睁眼问道:“你敢让我搜一搜么?”毛善发作道:“民宅岂容乱闯,你两个小畜生休得无礼!解宝不听,抢步进入大厅,随处征采,探求不着,心中震怒,便在厅前打将起来。
解珍也攀折栏杆,打将已往。毛善大叫:“解珍、解宝白日掳掠!”喊声刚落,众庄客手提棍棒,涌了出来。弟兄俩因手无寸铁,打碎了一些桌椅,拔步出门,指着庄上骂道:“你赖我大虫,和你官司里去分析。
正叫骂间,只见二三匹马投庄上来,反面跟着一伙公人。解珍见领头的是毛善的儿子毛仲义,上前说:“你家庄客捉了我大虫,你爹不愿还我,反倒要打我弟兄两个。”毛仲义带着歉意说:“这是村人不懂事,父亲被他们瞒过了。你两个不要发怒,随我进去,讨还给你们。”
弟兄俩谢过毛仲义,随他进了庄门。刚进入,庄客便关上了庄门。
毛仲义喊了声:“下手!”两廊下走出二三十个庄客,并马后带来的公人一起涌上。弟兄俩措手不及,被绑了起来。毛仲义立刻变脸骂道:“我家昨夜自射得一只大虫,怎样来白赖我的?你们乘势抢掳我家财物,打碎家中什物,该当何罪?现解上官府,也与本州除一害。
原来毛仲义五更时,先把大虫解上州里,再带上公人来捉解珍、解宝。弟兄俩不知是计,误入骗局。毛善教人剥了他们的衣服,拿了钢叉,抬了打碎的什物,一起解上州里。
州里有个六案孔目,姓王名正,是毛善的女婿。他早已给知府送了银两,禀说了此事。他看法珍、解宝押到,不由分说,捆翻便打,定要他俩招认混赖大虫,持械掳掠。
弟兄俩性情刚强,任衙役们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至死不招。知府无奈,叫人取两面二十五斤的重枷,钉了暂押大牢。
毛仲义回抵家里,对父亲说:“这两个已与我家结下深仇,如果放了回来,全家必遭祸害,不如一发结果了他,免致后患。”毛善连连称是。
父子俩带了银两,来到州里,找到王正说:“这些银子请与知府打通关节,替我一发鸡犬不留,抽芽不发。就这样,解珍、解宝从大牢移到了死牢。看管的包节级,得了毛善的银两,预备伺机结果他俩性命。这天,他坐在亭心上,吩咐小牢子将解珍、解宝押来。
解珍、解宝押到亭前,包节级喝道:“你们俩是什么“两头蛇”、“双尾蝎”吗?”解珍道:“这是别人叫小人们的混名,但不曾陷害过良善。
包节级咆哮道:“难道安分良民,有这样的匪号吗?今番我叫你两头蛇做一头蛇,双尾蝎成单尾蝎。”说完,一阵皮鞭,没头没脸地朝解珍、解宝打来。
末了,有一个小牢子把他俩带回了死牢。那小牢子见附近没人,低声问道:“你两个认得我么?我是你哥哥的妻舅。”解珍摇头道:“我只亲弟兄两个,别无那个哥哥。那小牢子道:“你俩须是孙提辖孙立的兄弟。”解珍这才意会道:“孙提辖是我姑舅哥哥,我不曾和你相会。足下莫非是乐和舅?”那小牢子点头称是。
乐和是个聪明聪明的人,不光会吹弹歌舞,而且还精通武艺。他看法家弟兄是个豪杰,有意搭救,便把包节级受贿赂,蓄意害死他们的事说了。
解珍沉思一番,说:“你不提孙提辖则罢,提了,我央你寄个信。我有个表姐叫母大虫顾大嫂,是孙提辖兄弟孙新的妻子,在东门外十里牌开旅店。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她不得,若报此信,姐姐必来救我。
乐和听罢,转身取出很多烧饼肉食,给解珍、解宝吃上,并请他们宽心,一定把信送到。随后,乐和推说有事,叫别个小牢子看管,径奔东门外十里牌找顾大嫂去。
走到十里牌,乐和见有个旅店,门前悬挂着牛羊等 肉,柜中有个眉粗眼大,胖面肥腰的女人,想必是顾大嫂了,便上前问:“此间姓孙么?”顾大嫂点头答道:“足下是要沽酒,还是买肉?”
乐和道:“小人不买什么,我是孙提辖妻弟乐和。今有要事相告大嫂。”顾大嫂听了,忙让他进屋。
两人坐定,顾大嫂问道:“听说舅舅在州里当差,本日什么风吹得到此?”乐和答道:“小人无事,也不敢相扰。本日厅上发下两个罪人,虽不曾相识,但久闻他俩台甫,一个是两头蛇解珍,一个是双尾蝎解宝。
顾大嫂忙问:“他俩是我兄弟,不知犯什么罪下在牢里?”乐和道:“他俩因射得一大虫,被本乡财主毛善赖了,又把他俩强扭做贼,解入州里。他上下使钱后,叫包节级早晚结果性命。小人路见不平,独力难救,因此特来报信。
顾大嫂听罢,连声叫苦,忙叫火家唤丈夫孙新来一同探究。孙新祖上是琼州人,军官子孙,因调来登州驻扎,弟兄就此安家。
不多时,孙新来了。顾大嫂先容乐和与他相见。孙新生得身长力壮,相貌神威,和哥哥都使得几路好鞭枪,因此人们把他弟兄俩比做唐朝大将尉迟恭,称他“小尉迟”。
顾大嫂把这件事对孙新说了。孙新沉吟了一下说:“既然如此,请舅舅先回去。他两个已下在牢里,全望舅舅照顾照顾。待我夫妻探究个妥善办法,便来相投。”乐和道:“但有用着小人处,自当着力向前。”
顾大嫂招待他吃了酒饭,又拿出一包碎银交给乐和:“烦舅舅回去散与众人和小牢子们,好生全面我两个弟兄。乐和道了谢,自回牢里替她使用。
乐和走后,顾大嫂问孙新:“你有什么办法救我兄弟?”孙新道:“毛善那厮有钱有势,防你弟兄俩出来,不愿干休,所以定要结果他们。若不劫牢,别无他法。
顾大嫂急遽道:“那我和你彻夜便去。”孙新笑道:“你好粗鲁。我和你也要有个打算,劫了牢,到什么地方去呢?再说,没有我那哥哥和另两个人,行不得这件事。
顾大嫂忙问另两个人是谁。孙新说:“是登云山上聚众掠夺的叔侄俩—邹渊和邹润。他们和我最好,若得他两个相助,此事便成。”顾大嫂见登云山离这儿不远,急催丈夫去把邹渊叔侄请来。
孙新去后,顾大嫂吩咐火家杀猪置酒,迎候客人。薄暮时分,孙新引着两人来了。两人年纪相仿,身材高大,都有一身好武艺,都是当仁不让的人。
顾大嫂把解珍、解宝入狱和预备劫牢的事齐备说了。邹渊道:“我那边有二十来个心腹,嫡干了这件事,这里便安身不得了。我却有个行止,故意要去多时了,不知你夫妇两人肯去么?”
顾大嫂道:“只要救了我家弟兄,我都随你去。”邹渊大喜道:“好,现在梁山泊十分旺盛,广招贤士。我们救了你家弟兄,一起上梁山怎样?”顾大嫂忙接口道:“最好,有一个不去的,我便乱枪戳死他。
邹润见去处定了,还有一件事有点担心,他说:“倘若我们得了人,登州官府的军马追来怎么办?”孙新道:“我哥哥是本州军马提辖,我嫡请他来,要他依允便了。”邹渊道:“只怕他不愿落草。”孙新说:“我自有良法。
酒吃到半夜才散,两个豪杰便过夜在店里。第二天清晨,孙新教唆一个火家带着两个人,推着一辆小车,前往城里孙提辖家。
火家见了孙提辖,禀告说:“家中大嫂病重临危,有几句紧急的话,要向大人夫妇说,请大人立刻去。
孙提辖听说弟媳病危,忙载着乐大娘子,骑着马,带着十数个军汉,直奔十里牌来。
孙提辖生得淡黄面皮,络腮髯毛,射硬弓,使长枪,腕悬一条虎眼竹节钢鞭,绰号“病尉迟”。孙立走到店门前,下马便问孙新:“兄弟,婶子害了什么病?”孙新答道:“她病症蹊跷,请哥哥里面说话。
孙立和乐大娘子进入房里,见没有病人,刚想开口问,顾大嫂从外面走了进来,背后跟着邹渊和邹润。孙立问:“婶子,你害什么病啊?”顾大嫂道:“伯伯受拜。我害了救兄弟的病。
孙立好生奇怪,顾大嫂说:“伯伯,你不要装聋作哑。你在城中,岂不知我兄弟解珍、解宝被毛善和王孔目筹划陷害,早晚要密谋性命。现在我和这两个豪杰商定要去劫牢,救出两人,投奔梁山泊入伙。
顾大嫂见他面有难色,继续说:“我恐嫡事发,负累伯伯,因此请你们来探究。若伯伯不愿去,我们自去梁山了。常言道:“近火先焦。若朝廷知道了,伯伯替我们吃官司下狱,当时可没人送饭救你了。伯伯尊意怎样?
孙立道:“我是登州的军官,怎么能做这等事!”顾大嫂正色道:“既是伯伯不愿,我们本日先和伯伯拼个死活。说着身边掣出刀来。邹渊、邹润也各拔出短刀相逼。孙立急遽摆手道:“婶子且住,休要性急,我从长计较,慢慢地探究。”乐大娘子惊得半晌作不出声。顾大嫂说:“既是伯伯不愿,我们先送姆姆前行,自去下手。”
孙立无奈地说:“纵然这样,也得待我回家收拾行李,看个虚实,方可行事。”顾大嫂说:“你的乐和阿舅早与我们透气了,一面劫牢,一面收取行李。
孙立叹了一口吻,说:“你众人既是如此行了,我也推却不开了,不成日后要替你们吃官司。罢,罢,罢,快一起商议吧!”当下商定:邹渊去登云山收拾财物人马;孙新入城找乐和,暗通消息给解珍、解宝。
次日,邹渊从盗窟取了金银财物,带来了二十余个心腹。
孙新见家中有七八个知心火家,加上哥哥的十数个军汉,共有四十余人,心中大喜,杀了两口猪,一只羊,请众人尽吃一饱。随后,顾大嫂身藏尖刀,扮作送饭的人先去。孙新跟着孙立,邹渊领了邹润,各带火家,分两路入城。
再说,包节级预备本日结果解珍、解宝的性命,恰逢乐和值班,他拿着水火棍,立在牢门前。忽听一声铃响,乐和见是顾大嫂来送饭,忙开门放入。包节级喝道:“这妇人是谁?敢进牢里来送饭?”乐和回道:“这是解珍、解宝的姐姐,自来送饭的。”
包节级不准顾大嫂进去,叫乐和替她代送。乐和提过饭篮,开了牢门。解珍、解宝忙问:“舅舅所传的信怎样了?”乐和低声说:“你姐姐已进来了,只等前后相应。”
这时,一个小牢子进来报说孙立在外拍门要进来。包节级道:“他是营官,来我牢里何事?休要开门!”说着,走下亭心,想去谢绝。
顾大嫂大叫一声:“我的兄弟在那里?”身边抽出两把明晃晃的尖刀。包节级见不对头,吓得拔腿就逃。
这边,解珍、解宝已打开枷梢,从牢门里走了出来,正迎着包节级。包节级措手不及,被解宝一枷梢打中,脑盖砸得粉碎。这时,顾大嫂也手起刀落,早戳翻了三五个小牢子。解珍、解宝、顾大嫂和乐和一齐发喊,从牢里打将出来,与牢外的孙立、孙新会同一起。
孙新等人一发望州衙杀去。路上,碰上邹渊、邹润奔来,手里提着知府和王孔目标头。
这时,街上人声大起。孙立骑着马,弯弓搭箭,压在反面。州里做公的人,认得是孙提辖,没人敢上前拦挡,望着他们朝城外奔去。
众人簇拥着孙立,来到十里牌,扶搀乐大娘子上车,预备投奔梁山泊。解珍、解宝道:“毛善这个老贼冤家,怎样不去报仇?”孙立说:“对!”命孙新和乐和先护车前去,自己随后赶来。孙立引着解珍、解宝等人,径奔毛善庄上。这时,毛仲义正给父亲庆寿饮酒。
庄内不曾防备,众豪杰一声叫嚣,杀了进去。毛家父子看法珍、解宝赶来,不知是怎么回事,吓得六神无主,直往桌下乱钻。
解珍揪出毛善,解宝逮住毛仲义,喊了声:“你们这两个狗父子,也有今天啊!”一人一刀,报了冤仇。
随后,孙立等人将他一门老少,尽皆杀了,搜得十数包金银财宝,七八匹好马,一把火烧了庄院。烧了庄院,各人上马,行不到三十里路,赶上了车仗人马,星夜直奔梁山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