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实秋
感恩么?感谁的恩?感上帝赐面包的恩么?谁说面包是他所赐?
读过查尔斯·兰姆那篇《饭前祷告》小品文的人,肯定会有许多感触。六十年前我在美国科罗拉多泉读书的时候,和闻 一多在瓦萨赤街一个美国人家各赁一间房屋。房东太太密契尔夫人是典范的美国主妇,肥胖、笑脸满面、一团和气,大约有六十岁,但是很硬朗,整天利用家务,主要的是主中馈,好像身上永久系着一条围裙,头戴一顶荷叶边的纱帽。房东先生是报馆排字工人,昼伏夜出,我在圣诞节才得和他初次晤面。他们有三个女儿,大女儿陶乐赛已进大学,二女儿葛楚德念高中,小女儿卡赛尚在小学,他们一家五口加上我们两个房客,七个嘴巴都要由密契尔夫人负责喂饱,而且一日三餐,一顿也少不得。房东先生由于作息时间和我们差别,永不在饭桌上和我们同时出现。每顿饭由三个女孩摆桌上菜,房东太太在厨房掌勺,看看大家都已就位,她就急忙由厨房溜出来,抓下那顶纱帽,坐在主妇位上,低下头做饭前祷告。
我起初对这种祷告不大习惯。心想我每月付你四五十元房租,包罗膳食在内,我每月公费八十元,多半付给你了,吃饭的时候还要做什么祷告?感恩么?感谁的恩?感上帝赐面包的恩么?谁说面包是他所赐?……后来我想想,入乡随俗,好在那祷告很短,嘟嘟嚷嚷地说几句话,也听不清楚说什么。有时候好像是背诵那滚瓜烂熟的《主祷文》,但是此中只有一句与吃有关:“赐给我们每天所需的面包。”如果这“每天”是指本日,则本日的吃食已经摆在桌上了,还祷告什么?如果这“每天”是指来日诰日,则吃了这顿想那顿,未免想得远了些。如果表 示感恩,则此中又没有感激的话语。尤其是,这饭前祷告没有多少宗教气味,好像具文。我偷眼看去,房东太太闭着眼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大女儿陶乐赛也还能聚精会神,卡赛则常扮鬼脸逗葛楚德,葛楚德用肘撞卡赛。我和一多面面相觑,不 知所措。
兰姆说得不错。珍馐摆列案上,令人流诞三尺,食欲大振,只想一番饕餮,全无宗教感情,此时最不宜祷告。倒是维持生存的简单食品,得来不易,于庆幸之余不由地要感谢上 苍。我尚有一种想法,尤其是在密契尔夫人家吃饭的那一阵子,我们的胃习惯于大碗饭、大碗面,对于那轻描淡写的西餐只能感到六七分饱。屡见不鲜没有又厚又大的煎牛排。早餐是 以半个横剖的橘柑或葡萄柚开始,用茶匙挖食其果肉,再不就是薄薄一片西瓜,然后是一面焦的煎蛋一枚。外国人吃煎蛋不像我们吸溜一声一口吞下谁人嫩蛋黄,而是用刀叉在盘里切,切得蛋黄乱流,又不好用舌去舔。两片烤面包,抹一点牛油。 一杯咖啡灌下去,完了。午饭是简易便餐,两片冷面包,一点点肉菜之类。晚饭比较丰盛,可能有一盂热汤,然后不是爱尔兰炖肉,就是肉末炒番薯泥,再加上一道点心如西米布丁之类,咖啡管够。倒不是菜色不好,密契尔夫人的手艺不弱,只 是数量不多,不够果腹。星期日午饭有烤鸡一只,当场切割,每人分得一两片,大匙大匙的番薯泥浇上鸡油酱汁。晚饭就只有鸡骨架剥下来的碎肉烩成稠糊糊的酱,放在一片烤面包上,名曰鸡派。其他一概全免。如果到了感恩节或是圣诞节,则卡赛出出进进地报喜:“本日有火鸡大餐!”所谓火鸡,肉粗味淡,火鸡肚子内里塞的一坨一坨粘糊糊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一多和我时常踱到街上补充一个汉堡肉饼或热狗之类。在这种情形下,饭前祷告对于我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就是饭后祷告恐也难免带有怨声,而不可能完全是谢主的恩典。
我小时候,母亲告诉我,碗里不可留剩饭粒,饭粒也不可落在桌上地上,否则将来会娶麻脸媳妇。这个威吓很能见效,真怕将来床头人是麻子。稍长,父亲教我们读李绅《悯农》 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劳。” 因此更不敢摧残粮食。对于农民老早地就起了感激之意。养猪养鸡的、捕鱼捕虾的,也同样地为我服务,我凭什么白白地受人供养?吃得越好,越惊骇,如果我在举箸之前要做祷告,我要为那些胼手胝足为大家生产食粮、供应食品的人祈福。
现在我每逢有鲜味的饮食可以享受的时候,首先令我怀想的是我的双亲。我父亲对于饮膳非常注意,尤嗜冷饮,酸梅汤要冰镇得透心凉,山里红汤微带冰碴儿,酸枣汤、樱桃水…… 都要冰得入口打哆嗦。痛惜我没来得及置备电冰箱,先君就弃养了。我母酷爱吃火腿、香蕈、蚶子、蛏干、笋尖、山核桃之类的所谓南货,我好后悔没有尽力供养。美食当前,辄兴风木之思,也许这些感受可以代替所谓饭前祷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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