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文字是每个人都需要的精神食粮,他的作品不仅有战斗的一面,也有文学中闲适的一面,优美的一面,以致游戏的一面。
第一辑 朝花夕拾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古怪,心田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想的时候,生活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想也没有。
小引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古怪,心田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想的时候,生活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想也没有。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几天我离开中山大学的时候,便想起四个月从前的离开厦门大学;听到飞机在头上鸣叫,竟记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绕的飞机。我那时还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觉》①。如今是,连这“一觉”也没有了。
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委曲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酷热的。
前天,已将《野草》编定了;这回便轮到陆续载在《莽原》①上的《往事重提》,我还替他改了一个名称:《朝花夕拾》。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如今心目中的古怪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古怪和芜杂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耀罢。
我有一时,曾经频频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厥后,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云云;惟独在影象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大概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这十篇就是从影象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容或有些差异,然而我如今只记得是这样。文体大概很紊乱,由于是或作或辍,经了九个月之多。情况也不一: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的东壁下;中三篇是流离中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的楼上,已经是被学者们②挤出集团之后了。
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鲁迅于广州白云楼记
狗·猫·鼠
从客岁起,仿佛听得有人说我是仇猫的。那根据自然是在我的那一篇《兔和猫》;这是自画招供,当然无话可说,——但倒也绝不介意。一到今年,我可很有点担心了。我是常难免于弄弄笔墨的,写了下来,印了出去,对于有些人似乎总是搔着痒处的时候少,碰着痛处的时候多。万一不谨,甚而至于冒犯了名人或名传授,或者更甚而至于冒犯了“负有引导青年责任的先辈”之流,可就危险已极。为什么呢?由于这些大脚色是“不好惹”的。怎地“不好惹”呢?就是怕要浑身发热之后,做一封信登在报纸上,广告道:“看哪!狗不是仇猫的么?鲁迅老师却本身承认是仇猫的,而他还说要打‘落水狗’!”①这“逻辑”的奥义,即在用我的话,来证明我倒是狗,于是而凡有言说,全都根本推翻,纵然我说二二得四,三三见九,也没有一字不错。这些既然都错,则绅士口头的二二得七,三三见千等等,自然就不错了。
我于是就间或把稳着查考它们成仇的“动机”。这也并非敢妄学现下的学者以动机来批驳作品的那些时髦,不过想给本身预先洗刷洗刷。据我想,这在动物生理学家,是用不着费什么力气的,惋惜我没有这学问。厥后,在覃哈特博士(Dr.O.Dahmhardt)的《自然史底国民童话》里,总算发现了那原因了。听说,是这么一回事:动物们由于要商议要事,开了一个会议,鸟、鱼、兽都齐集了,单是缺了象。大家议定,派伙计去欢迎它,拈到了当这差使的阄的就是狗。“我怎么找到那象呢?我没有见过它,也和它不认识。”它问。“那容易,”大众说,“它是驼背的。”狗去了,遇见一匹猫,立刻弓起脊梁来,它便招待,同行,将弓着脊梁的猫先容给大家道:“象在这里!”但是大家都嗤笑它了。今后以后,狗和猫便成了对头。
日尔曼人走出丛林固然还不很久,学术文艺却已经很可观,便是册本的装潢,玩具的工致,也无不令民气爱。独有这一篇童话却实在不美丽,结怨也结得没有意思。猫的弓起脊梁,并不是希图假冒,故意摆架子的,其咎却在狗的本身没眼力。然而原因也总可以算作一个原因。我的仇猫,是和这大大两样的。
实在人禽之辨,本不必这样严。在动物界,固然并不如古人所理想的那样舒服自由,可是噜苏造作的事总比人间少。它们适性任情,对就对,错就错,不说一句分辩话。虫蛆大概是不干净的,但它们并没有自命清高;鸷禽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横暴的罢,但它们从来就没有竖过“公理”“公理”的旗帜,使捐躯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照旧一味佩服惊叹它们。人呢,能竖立了,自然是一大进步;能语言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能写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然而也就堕落,由于那时也开始了说空话。说空话尚无不可,以致于连本身也不知道说着违心之论,则对于只能嗥叫的动物,实在免不得“颜厚有内疚”。假使真有一位一视同仁的造物主,高高在上,那么,对于人类的这些小聪明,大概倒以为多事,正如我们在万生园①里,瞥见猴子翻筋斗,母象致意,固然往往破颜一笑,但同时也以为不舒服,以致于感到悲哀,以为这些多余的聪明,倒不如没有的好罢。然而,既经为人,便也只好“党同伐异”,学着人们的语言,随俗来谈一谈,——辩一辩了。
如今提及我仇猫的原因来,本身以为是来由充足,而且光明正大的。一,它的性情就和别的猛兽差异,凡捕食雀、鼠,总不肯一口咬死,定要恣意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本身玩厌了,这才吃下去,颇与人们的幸灾乐祸,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坏脾气类似。二,它不是和狮虎同族的么?可是有这么一副媚态!但这大概是限于天分之故罢,假使它的身材比如今大十倍,那就真不知道它所取的是怎么一种态度。然而,这些口实,仿佛又是如今提起笔来的时候添出来的,固然也像是其时涌上心来的来由。要说得可靠一点,或者倒不如说不过由于它们共同时候的嗥叫,手续竟有这么繁重,闹得别民气烦,尤其是夜间要看书,睡觉的时候。当这些时候,我便要用长竹竿去攻击它们。狗们在大道上共同时,常有闲汉拿了木棍痛打;我曾见大勃吕该尔(P.Bruegeld.A)①的一张铜版画Allegorie der Wollust上,也画着这回事,可见这样的活动,是中外古今一致的。自从那执拗的奥国学者弗罗特(S.Freud)②提倡了精神分析说——Psychoanalysis,听说章士钊老师是译作“心解”的,固然简古,可是实在难明得很——以来,我们的名人名传授也颇有隐隐隐约,检来应用的了,这些事便难免又要归宿到性欲上去。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猫,却只由于它们嚷嚷,此外并无恶意,我自负我的妒忌心还没有这么博大,当现下“动辄获咎”之秋,这是不可不预先声明的。例如人们当共同之前,也很有些手续,新的是写情书,少则一束,多则一捆;旧的是什么“问名”“纳采”③,磕头作揖,客岁海昌蒋氏在北京举行婚礼,拜来拜去,就十足拜了三天,还印有一本红面子的《婚礼节文》,《序论》里大发议论道:“平心论之,既名为礼,当必繁重。专图简易,何用礼为?……然则世之有志于礼者,可以兴矣!不可退居于礼所不下之庶人矣!”然而我绝不气愤,这是由于无须我到场;因此也可见我的仇猫,来由实在简简朴单,只为了它们在我的耳朵边尽嚷的缘故。人们的各种礼式,局外人可以不见不闻,我就满不管,但如果当我正要看书或睡觉的时候,有人来迫令朗诵情书,奉陪作揖,那是为自卫起见,还要用长竹竿来抵御的。还有,平素不大交往的人,忽而寄给我一个红帖子,上面印着“为舍妹出阁”,“小儿完姻”,“敬请观礼”或“阖第光临”这些含有“凶恶的暗示”的句子,使我不费钱便总以为有些过意不去的,我也不十分高兴。
但是,这都是近时的话。再一回想,我的仇猫却远在能够说出这些来由之前,大概是还在十岁上下的时候了。至今还分明记得,那原因是极其简朴的:只由于它吃老鼠,——吃了我饲养着的可爱的小小的隐鼠。
听说西洋是不很喜欢黑猫的,不知道可确;但Edgar Allan Poe的小说里的黑猫,却实在有点骇人。日本的猫善于成精,传说中的“猫婆”,那食人的惨酷确是更可骇。中国古时候固然曾有“猫鬼”,近来却很少听到猫的兴妖作怪,似乎古法已经失传,老实起来了。只是我在童年,总以为它有点妖气,没有什么好感。那是一个我的幼时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桌旁,给我猜谜,讲古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我吃惊,也将祖母讲着的话打断,另讲猫的故事了——
“你知道么?猫是老虎的老师。”她说。“小孩子怎么会知道呢,猫是老虎的师父。老虎原来是什么也不会的,就投到猫的门下来。猫就教给它扑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像本身的捉老鼠一样。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事都学到了,谁也比不过它了,只有老师的猫还比本身强,要是杀掉猫,本身便是最强的脚色了。它盘算主意,就上前往扑猫。猫是早知道它的来意的,一跳,便上了树,老虎却只能眼睁睁地在树下蹲着。它还没有将统统本事传授完,还没有教给它上树。”
这是荣幸的,我想,幸而老虎很性急,否则从桂树上就会爬下一匹老虎来。然而毕竟很怕人,我要进屋子里睡觉去了。夜色更加黯然,桂叶瑟瑟地作响,微风也吹动了,想来草席定已微凉,躺着也不至于烦得翻来覆去了。
几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灯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天下,飘忽地走着,吱吱地叫着,那态度往往比“名人名传授”还轩昂。猫是饲养着的,然而吃饭不管事。祖母她们固然常恨鼠子们啮破了箱柜,偷吃了东西,我却以为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罪,也和我不相干,何况这类坏事大概是大个子的老鼠做的,决不能诬陷到我所爱的小鼠身上去。这类小鼠大抵在地上走动,只有拇指那么大,也不很畏惧人,我们那里叫它“隐鼠”,与专住在屋上的巨大者是两种。我的床前就贴着两张花纸,一是“八戒招赘”,满纸长嘴大耳,我以为不甚雅观;别的一张“老鼠成亲”却可爱,自新郎、新妇以至傧相、来宾、执事,没有一个不是尖腮细腿,像煞读书人的,但穿的都是红衫绿裤。我想,能举行这样大仪式的,一定只有我所喜欢的那些隐鼠。如今是粗俗了,在路上遇见人类的迎娶仪仗,也不过当作性交的广告看,不甚把稳;但那时的想看“老鼠成亲”的仪式,却极其神往,纵然像海昌蒋氏似的连拜三夜,怕也未必会看得心烦。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容易便睡,等候它们的仪仗从床下出来的夜。然而仍然只瞥见几个光着身子的隐鼠在地面游行,不像正在办着喜事。直到我敖不住了,怏怏睡去,一睁眼却已经天明,到了灯节了。大概鼠族的婚仪,不但不分请帖,来收罗贺礼,虽是真的“观礼”,也绝对不接待的罢,我想,这是它们向来的风俗,无法抗议的。
老鼠的大敌实在并不是猫。春后,你听到它“咋!咋咋咋咋!”地叫着,大家称为“老鼠数铜钱”的,便知道它的可骇的屠伯已经光临了。这声音是表现绝望的恐慌的,固然遇见猫,还不至于这样叫。猫自然也可骇,但老鼠只要窜进一个小洞去,它也就奈何不得,逃命的时机还很多。独有那可骇的屠伯——蛇,身体是细长的,圆径和鼠子差不多,凡鼠子能到的地方,它也能到,追逐的时间也格外长,而且万难幸免,当“数钱”的时候,大概是已经没有第二步办法的了。
有一回,我就听得一间空屋里有着这种“数钱”的声音,推门进去,一条蛇伏在横梁上,看地上,躺着一匹隐鼠,口角流血,但两胁照旧一起一落的。取来给躺在一个纸盒子里,泰半天,竟醒过来了,渐渐地能够饮食,行走,到第二日,似乎就复了原,但是不逃走。放在地上,也时时跑到人面前来,而且缘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给放在饭桌上,便检吃些菜渣,舔舔碗沿;放在我的书桌上,则从容地游行,瞥见砚台便舔吃了研着的墨汁。这使我非常惊喜了。我听父亲说过的,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发亮的。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跳出来,等着,比及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舔尽了砚上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去了。我就极愿意有这样的一个墨猴,可是得不到;问哪里有,哪里买的呢,谁也不知道。“慰情聊胜无”,这隐鼠总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罢,固然它舔吃墨汁,并不一定肯比及我写完字。
如今已经记不分明,这样地约莫有一两月;有一天,我忽然感到寂寞了,真所谓“若有所失”。我的隐鼠,是常在眼前游行的,或桌上,或地上。而这一日却泰半天没有见,大家吃午饭了,也不见它走出来,平时,是一定出现的。我再等着,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仍然没有见。
长妈妈,一个一直带领着我的女工,大概是以为我等得太苦了罢,轻轻地来告诉我一句话。这即刻使我愤怒而且悲哀,决心和猫们为敌。她说:隐鼠是昨天晚上被猫吃去了!
当我失掉了所爱的,心中有着空虚时,我要充填以报仇的恶念!
我的报仇,就从家里饲养着的一匹花猫起手,逐渐推广,至于凡所遇见的诸猫。开始不过是追赶,袭击;厥后却愈加巧妙了,能飞石击中它们的头,或诱入空屋里面,打得它垂头丧气。这作战继续得颇长久,此后似乎猫都不来近我了。但对于它们纵使怎样克服,约莫也算不得一个英雄;何况中国毕生和猫打仗的人也未必多,所以统统韬略、战绩,照旧全部省略了罢。
但许多天之后,大概是已经颠末了泰半年,我竟偶然得到一个不测的消息:那隐鼠实在并非被猫所害,倒是它缘着长妈妈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脚踏死了。
这确是先前所没有料想到的。如今我已经记不清其时是怎样一个感想,但和猫的感情却终于没有融和;到了北京,还由于它伤害了兔的儿女们,便旧隙夹新嫌,使出更辣的辣手。“仇猫”的话柄,也今后传扬开来。然而在如今,这些早已是已往的事了,我已经改变态度,对猫颇为客气,倘其万不得已,则赶走而已,决不打伤它们,更何况杀害。这是我近几年的进步。履历既多,一旦大悟,知道猫的偷鱼肉,拖小鸡,深夜大喊,人们自然十之九是憎恶的,而这憎恶是在猫身上。如果我出而为人们驱除这憎恶,打伤或杀害了它,它便立刻变为可怜,那憎恶倒移在我身上了。所以,目下的办法,是凡遇猫们捣乱,至于有人讨厌时,我便站出去,在门口大声叱曰:“嘘!滚!”小小平静,即回书房,这样,就长保着御侮保家的资格。实在这方法,中国的官兵就常在实做的,他们总不肯扫清土匪或扑灭敌人,由于这么一来,就要不被重视,以致于因失其用处而被裁汰。我想,如果能将这方法推广应用,我大概也总可望成为所谓“引导青年”的“先辈”的罢,但现下也还未决心实践,正在研究而且推敲。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一日
阿长与 《山海经》
长妈妈,已经说过,是一个一直带领着我的女工,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保姆。我的母亲和许多别的人都这样称呼她,似乎略带些客气的意思。只有祖母叫她阿长。我平时叫她“阿妈”,连“长”字也不带;但到憎恶她的时候,——例如知道了谋死我那隐鼠的却是她的时候,就叫她阿长。
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她生得黄胖而矮,“长”也不是形容词。又不是她的名字,记得她本身说过,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如今已经忘却了,总之不是长姑娘;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个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这就是真阿长。厥后她归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然而大家由于叫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今后也就成为长妈妈了。
固然背地里说人黑白不是功德变,但倘使要我说句至心话,我可只得说:我实在不大佩服她。最讨厌的是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还竖起第二个手指,在空中上下动摇,或者点着对手或本身的鼻尖。我的家里一有些小风波,不知怎的我总困惑和这“切切察察”有些关系。又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的母亲去了。一到炎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心摆成一个“大”字,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经烤得那么热。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
“长妈妈生得那么胖,一定很怕热罢?晚上的睡相,怕不见得很好罢?……”
母亲听到我多回抱怨之后,曾经这样地问过她。我也知道这意思是要她多给我一些空席。她不开口。但到夜里,我热得醒来的时候,却仍然瞥见满床摆着一个“大”字,一条臂膊还搁在我的颈子上。我想,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但是她懂得许多规矩;这些规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心的。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自然要数除夕了。辞岁之后,从长辈得到压岁钱,红纸包着,放在枕边,只要过一宵,便可以随意使用。睡在枕上,看着红包,想到来日诰日买来的小鼓、刀枪、泥人、糖菩萨……。然而她进来,又将一个福橘放在床头了。
“哥儿,你牢牢记着!”她极其郑重地说。“来日诰日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得对我说:‘阿妈,恭喜恭喜!’记得么?你要记着,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变。不许说别的话!说过之后,还得吃一点福橘。”她又拿起那橘子来在我的眼前摇了两摇,“那么,一年到头,顺顺流流……。”
梦里也记得元旦的,第二天醒得特别早,一醒,就要坐起来。她却立刻伸出臂膊,一把将我按住。我惊异地看她时,只见她惶急地看着我。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摇着我的肩。我忽而记得了——
“阿妈,恭喜……。”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她于是十分欢喜似的,笑将起来,同时将一点冰冷的东西,塞在我的嘴里。我大吃一惊之后,也就忽而记得,这就是所谓福橘,元旦辟头的磨难,总算已经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
她教给我的原理还很多,例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已往的……。此外,如今大抵忘却了,只有元旦的古怪仪式记得最清楚。总之:都是些烦琐之至,至今想起来还以为非常麻烦的事变。
然而我有一时也对她发生过空前的敬意。她经常对我讲“长毛”。她之所谓“长毛”者,不但洪秀三军,似乎连厥后统统土匪强盗都在内,但除却革命党,由于那时还没有。她说的长毛非常可骇,他们的话就听不懂。她说先前长毛进城的时候,我家全都逃到海边去了,只留一个门房和大哥的煮饭老妈子看家。厥后长毛果然进门来了,那老妈子便叫他们“大王”,——听说对长毛就应该这样叫,——诉说本身的饥饿。长毛笑道:“那么,这东西就给你吃了罢!”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来,还带着一条小辫子,正是那门房的头。煮饭老妈子今后就骇破了胆,厥后一提起,照旧立刻面如土色,本身轻轻地拍着胸脯道:“阿呀,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由于我以为这些事和我绝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但她大概也即觉到了,说道:“像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小长毛。还有悦目的姑娘,也要掳。”
“那么,你是没关系的。”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门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悦目,何况颈子上还有许多炙疮疤。
“哪里的话?!”她严厉地说。“我们就没有用处?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这实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惊异。我一直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罢了,却不意她还有这样巨大的神力。今后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深不可测;夜间的伸开手脚,霸占全床,那当然是未可厚非的了,倒应该我退让。
这种敬意,固然也逐渐淡薄起来,但完全消散,大概是在知道她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后。那时就极严峻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阿长。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长毛,不去攻城,也不放炮,更不怕炮炸,我惧惮她什么呢!
但当我哀悼隐鼠,给它复仇的时候,一面又在渴慕着画图的《山海经》①了。这渴慕是从一个远房的叔祖惹起来的。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如珠兰、茉莉之类,还有极其少见的,听说从北边带归去的马缨花。他的太太却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愤地唾骂道:“死尸!”这老人是个寂寞者,由于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制艺和试帖诗,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瞥见过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还有许多格局很生的册本。我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画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惋惜如今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我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但不美意思力逼他去探求,他是很疏懒的。问别人呢,谁也不肯真实地答复我。压岁钱还有几百文,买罢,又没有好时机。有书买的大街离我家远得很,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那时候,两家书店都牢牢地关着门。
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但一坐下,我就记得画图的《山海经》。
大概是太过于念兹在兹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向来没有和她说过的,我知道她并非学者,说了也无益;但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了。
过了十多天,或者一个月罢,我还记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一晤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高兴地说道:
“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我似乎遇着了一个轰隆,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
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乐成。她确有巨大的神力。谋害隐鼠的悔恨,今后完全消灭了。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
书的容貌,到如今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容貌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以致于险些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①;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画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图赞,绿色的画,字是红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这一部直到前年还在,是缩印的郝懿行②疏。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约莫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三月十日
《二十四孝图》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咒骂统统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纵然人死了真有魂魄,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咒骂统统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
自从所谓“文学革命”以来,供给孩子的册本,和欧、美、日本的一比力,固然很可怜,但总算有图有说,只要能读下去,就可以懂得的了。可是一班别有心肠的人们,便勉力来阻遏它,要使孩子的天下中,没有一丝爱好。北京如今常用“马虎子”这一句话来恐吓孩子们。或者说,那就是《开河记》①上所载的,给隋炀帝开河,蒸死小儿的麻叔谋;正确地写起来,须是“麻胡子”。那么,这麻叔谋乃是胡人了。但无论他是什么人,他的吃小孩毕竟也还有限,不过尽他的一生。妨害白话者的流毒却甚于洪水猛兽,非常广大,也非常长久,能使全中国化成一个麻胡,凡有孩子都死在他肚子里。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这些话,绅士们自然难免要掩住耳朵的,由于就是所谓“跳到半天空,骂得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而且文士们一定也要骂,以为大悖于“文格”,亦即大损于“品德”。岂不是“言者心声也”么?“文”和“人”当然是相干的,固然人间世原来光怪陆离,传授们中也有“不恭敬”作者的品德而不能“不说他的小说好”的特别种族。但这些我都不管,由于我幸而还没有爬上“象牙之塔”去,正无须怎样警惕。倘若偶然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来罢。然而在跌下来的中途,当还未到地之前,还要说一遍:
只要对于白话来加以谋害者,都应该灭亡!
每瞥见小门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细的《儿童天下》之类,另想到别国的儿童用书的精美,自然要以为中国儿童的可怜。但回想起我和我的同学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以为他幸福,给我们的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我们那时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图画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其时的“引导青年的先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学由于专读“人之初性本善”读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开第一叶,看那题着“文星高照”四个字的恶鬼一般的魁星像,来满意他稚子的爱美的天性。昨天看这个,今天也看这个,然而他们的眼睛里还闪出清醒和欢喜的光辉来。
在书塾之外,禁令可比力的宽了,但这是说本身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样。我能在大众面前,冠冕堂皇地阅看的,是《文昌帝君阴骘文图说》和《玉历钞传》,都画着冥冥之中赏善罚恶的故事,雷公电母站在云中,牛头马面布满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是冒犯天条的,纵然半语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当的报应。这所报的也并非“睚眦之怨”,由于那地方是鬼神为君,“公理”作宰,请酒下跪,全都无功,简直是无法可想。在中国的天地间,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艰巨极了。然而毕竟很有比阳间更好的地方:无所谓“绅士”,也没有“流言”。
阴间,倘要稳妥,是颂扬不得的。尤其是经常好弄笔墨的人,在如今的中国,流言的治下,而又大谈“言行一致”的时候。前车可鉴,听说阿而志跋绥夫曾答一个少女的诘责说:“惟有在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见,他们实在倒不如死。”于是乎有一个叫作密哈罗夫的,寄信嘲骂他道:“……所以我完全诚实地劝你自尽来祸福你本身的生命,由于这第一是合于逻辑,第二是你的言语和举动不至于背驰。”
实在这论法就是谋杀,他就这样地在他的人生中寻出欢喜来。阿尔志跋绥夫只发了一大通牢骚,没有自尽。密哈罗夫老师厥后不知道怎样,这一个欢喜失掉了,或者另外又寻到了“什么”了罢。诚然,“这些时候,大胆,是安稳的;情热,是毫无危险的”。
然而,对于阴间,我终于已经颂扬过了,无法追改;虽有“言行不符”之嫌,但确没有受过阎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贴,则差可以自解。总而言之,照旧仍然写下去罢:
我所看的那些阴间的图画,都是家藏的老书,并非我所专有。我所收得的开始的画图本子,是一位长辈的赠品:《二十四孝图》。这固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是下图上说,鬼少人多,又为我一人所独有,使我高兴极了。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便是不识字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滚滚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但是,我于高兴之余,接着就是扫兴,由于我请人讲完了二十四个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云云之难,对于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计划,完全绝望了。
“人之初,性本善”么?这并非如今要加研究的标题。但我还依稀记得,我幼小时候实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敬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敬”的做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大哥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自从得了这一本孝子的教科书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负米”,“黄香扇枕”之类。“陆绩怀橘”也并不难,只要有阔人请我吃饭。“鲁迅老师作来宾而怀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爱,欲归以遗母。”阔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稳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笋”就可疑,怕我的精诚未必会这样感动天地。但是哭不出笋来,还不过抛脸而已,到“卧冰求鲤”,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乡的天气是温和的,隆冬中,水面也只结一层薄冰,纵然孩子的重量怎样小,躺上去,也一定哗喇一声,冰破落水,鲤鱼还不及游过来。自然,必须不顾性命,这才孝感神明,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迹,但那时我还小,实在不明确这些。
其中最使我不解,以致于发生反感的,是“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两件事。
我至今还记得,一个躺在父母跟前的老头子,一个抱在母亲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样地使我发生差异的感想呵。他们一手都拿着“摇咕咚”。这玩意儿确是可爱的,北京称为小鼓,盖即鼗也,朱熹曰,“鼗,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咕咚咕咚地响起来。然而这东西是不该拿在老莱子手里的,他应该扶一枝拐杖。如今这容貌,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叶,便急速地翻已往了。
那时的《二十四孝图》,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儇所画的本子,叙老莱子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着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又常取水上堂,诈跌仆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约莫旧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诈跌”。无论忤逆,无论孝敬,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这是凡有稍稍把稳儿童生理的都知道的。
然而在较古的书上一查,却还不至于云云卖弄。师觉授《孝子传》云:“老莱子……常衣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平静御览》四百十三引)较之今说,似稍近于情面。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却一定要改得他“诈”起来,心田才能舒服。邓伯道弃子救侄,想来也不过“弃”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须说他将儿子捆在树上,使他追不上来才肯歇手。正如将“肉麻当作风趣”一般,以不情为伦纪,毁谤了古人,教坏了后人。老莱子即是一例,道学老师以为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
至于玩着“摇咕咚”的郭巨的儿子,却实在值得怜悯。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阐明云:“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曰,缺少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但是刘向《孝子传》所说,却又有些差异:巨家是富的,他都给了两弟;孩子是才生的,并没有到三岁。结末又大略相像了:“及掘坑二尺,得黄金一釜,上云: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以为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本身不敢再想做孝子,而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固然年事小,似乎也明确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
如今想起来,实在很以为傻气。这是由于如今已经知道了这些老玩意,原来谁也不实行。整饬伦纪的文电是常有的,却很少见绅士赤条条地躺在冰上面,将军跳下汽车去负米。何况如今早长大了,看过几部古书,买过几本新书,什么《平静御览》咧,《古孝子传》咧,《人口标题》咧,《节制生育》咧,《二十世纪是儿童的天下》咧,可以反抗被埋的来由多得很。不过彼一时,此一时,彼时我委实有点畏惧:掘好深坑,不见黄金,连“摇咕咚”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我想,事变固然未必实现,但我今后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瞥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以为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厥后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去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
五月十日
五猖会
孩子们所盼望的,过年过节之外,大概要数迎神赛会的时候了。但我家的地点很偏僻,待到赛会的行列颠末期,一定已在下午,仪仗之类,也减而又减,所剩的极其寥寥。往往伸着颈子等候多时,却只见十几个人抬着一个金脸或蓝酡颜脸的神像匆匆地跑已往。于是,完了。
我常存着这样的一个希望:这一次所见的赛会,比前一次繁盛些。可是效果总是一个“差不多”;也总是只留下一个怀念品,就是当神像还未抬过之前,化一文钱买下的,用一点烂泥,一点颜色纸,一枝竹签和两三枝鸡毛所做的,吹起来会发出一种难听刺耳的声音的哨子,叫作“吹都都”的,吡吡地吹它两三天。
如今看看《陶庵梦忆》①,以为那时的赛会,真是豪奢极了,固然明人的文章,怕难免有些夸大。由于祷雨而迎龙王,如今也还有的,但办法却已经很简朴,不过是十多人回旋着一条龙,以及村童们扮些海鬼。那时却还要扮故事,而且实在奇拔得可观。他记扮《水浒传》中人物云:“……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头陀,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豪杰,个个呵活,臻臻至至,人马称娖而行……”这样的白描的活古人,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惋惜这种盛举,早已和明社一同消灭了。
赛会固然不像如今上海的旗袍,北京的谈国事,为当局所禁止,然而妇孺们是不许看的,读书人即所谓士子,也大抵不肯赶去看。只有游手好闲的闲人,这才跑到庙前或衙门前往看热闹;我关于赛会的知识,多半是从他们的叙述上得来的,并非考据家所贵重的“眼学”①。然而记得有一回,也亲见过较盛的赛会。开首是一个孩子骑马先来,称为“塘报”;过了许久,“高照”到了,长竹竿揭起一条很长的旗,一个汗出如浆的胖大汉用两手托着;他高兴的时候,就肯将竿头放在头顶或牙齿上,甚而至于鼻尖。其次是所谓“高跷”,“抬阁”,“马头”了;还有扮犯人的,红衣枷锁,内中也有孩子。我那时以为这些都是有光荣的事业,与闻其事的即全是大有运气的人,——大概羡慕他们的出风头罢。我想,我为什么不生一场重病,使我的母亲也好到庙里去许下一个“扮犯人”的心愿的呢?……然而我到如今终于没有和赛会发生关系过。
要到东关看五猖会去了。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由于那会是全县中最盛的会,东关又是离我家很远的地方,出城还有六十多里水路,在那里有两座特别的庙。一是梅姑庙,就是《聊斋志异》所记,室女守节,死后成神,却篡取别人的丈夫的;如今神座上确塑着一对少年男女,眉飞色舞,殊与“礼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庙了,格局就奇特。据有考据癖的人说:这就是五通神①。然而也并无确据。神像是五个男子,也不见有什么猖獗之状;背面列坐着五位太太,却并不“分坐”,远不及北京戏园里边界之谨严。实在呢,这也是殊与“礼教”有妨的,——但他们既然是五猖,便也无法可想,而且自然也就“又作别论”了。
由于东关离城远,大清早大家就起来。昨夜预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经泊在河埠头,船椅、饭菜、茶炊、点心盒子,都在陆续搬下去了。我笑着跳着,催他们要搬得快。忽然,工人的脸色很谨肃了,我知道有些蹊跷,附近一看,父亲就站在我背后。
“去拿你的书来。”他慢慢地说。
这所谓“书”,是指我开蒙时候所读的《鉴略》。由于我再没有第二本了。我们那里上学的年事是多拣单数的,所以这使我记着我其时是七岁。
我忐忑着,拿了书来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我担着心,一句一句地读下去。
两句一行,约莫读了二三十行罢,他说:
“给我读熟。背不出,就禁绝去看会。”
他说完,便站起来,走进房里去了。
我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是读着,读着,强记着,——而且要背出来。
粤自盘古,生于太荒,
首出御世,肇开混茫。
就是这样的书,我如今只记得前四句,别的都忘却了;那时所强记的二三十行,自然也一齐忘却在里面了。记得那时听人说,读《鉴略》比读《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由于可以知道古往今来的大概。知道古往今来的大概,那当然是很好的,然而我一字也不懂。“粤自盘古”就是“粤自盘古”,读下去,记着它,“粤自盘古”呵!“生于太荒”呵!……
应用的物件已经搬完,家中由忙乱转成静肃了。朝阳照着西墙,天气很清朗。母亲、工人、长妈妈即阿长,都无法营救,只默默地静候着我读熟,而且背出来。在百静中,我似乎头里要伸出许多铁钳,将什么“生于太荒”之流夹住;也听到本身匆匆诵读的声音发着抖,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鸣叫似的。
他们都等候着;太阳也升得更高了。
我忽然似乎已经很有把握,便即站了起来,拿书走进父亲的书房,一气背将下去,梦似的就背完了。
“不错。去罢。”父亲点着头,说。
大家同时活动起来,脸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将我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贺我的乐成一般,快步走在最前头。
我却并没有他们那么高兴。开船以后,水路中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以及到了东关的五猖会的热闹,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
直到如今,别的完全忘却,不留一点痕迹了,只有背诵《鉴略》这一段,却还分明如昨日事。
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
五月二十五日
无常
迎神赛会这一天出巡的神,如果是掌握生杀之权的,——不,这生杀之权四个字不大妥,凡是神,在中国仿佛都有些随意杀人的权柄似的,倒不如说是职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罢,就如城隍和东岳大帝①之类。那么,他的卤簿中心就尚有一群特别的脚色:鬼卒、鬼王,还有活无常。
这些鬼物们,大概都是由粗人和乡下人扮演的。鬼卒和鬼王是红红绿绿的衣裳,赤着脚;蓝脸,上面又画些鱼鳞,大概是龙鳞或别的什么鳞罢,我不大清楚。鬼卒拿着钢叉,叉环振得琅琅地响,鬼王拿的是一块小小的虎头牌。据传说,鬼王是只用一只脚走路的;但他毕竟是乡下人,固然脸上已经画上些鱼鳞或者别的什么鳞,却仍然只得用了两只脚走路。所以看客对于他们不很敬畏,也不大把稳,除了念佛老妪和她的孙子们为面面圆到起见,也照例给他们一个“不胜屏营待命之至”的仪节。
至于我们——我相信:我和许多人——所最愿意看的,却在活无常。他不但生动而诙谐,单是那浑身洁白这一点,在红红绿绿中就有“鹤立鸡群”之概。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高帽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鼓起来了。
人民之于鬼物,惟独与他最为稔熟,也最为亲密,平时也经常可以遇见他。譬如城隍庙或东岳庙中,大殿背面就有一间暗室,叫作“阴司间”,在才可辨色的昏暗中,塑着各种鬼:吊死鬼、跌死鬼、虎伤鬼、科场鬼,……而一进门口所瞥见的长而白的东西就是他。我固然也曾瞻仰过一回这“阴司间”,但那时胆子小,没有看明确。听说他一手还拿着铁索,由于他是勾摄生魂的使者。相传樊江东岳庙的“阴司间”的构造,原来是极其特别的:门口是一块活板,人一进门,踏着活板的这一端,塑在那一端的他便扑过来,铁索正套在你脖子上。厥后吓死了一个人,钉实了,所以在我幼小的时候,这就已不能动。
倘使要看个分明,那么,《玉历钞传》上就画着他的像,不过《玉历钞传》也有繁简差异的本子的,倘是繁本,就一定有。身上穿的是斩衰凶服,腰间束的是草绳,脚穿草鞋,项挂纸锭;手上是破芭蕉扇、铁索、算盘;肩膀是耸起的,头发却披下来;眉眼的外梢都向下,像一个“八”字。头上一顶长方帽,下大顶小,按比例一算,该有二尺来高罢;在正面,就是遗老遗少们所戴瓜皮小帽的缀一粒珠子或一块宝石的地方,直写着四个字道:“一见有喜”。有一种本子上,却写的是“你也来了”。这四个字,是有时也见于包公殿的匾额上的,至于他的帽上是何人所写,他本身照旧阎罗王,我可没有研究出。
《玉历钞传》上还有一种和活无常相对的鬼物,装束也相仿,叫作“死有分”。这在迎神时候也有的,但名称却讹作死无常了,黑脸、黑衣,谁也不爱看。在“阴司间”里也有的,胸口靠着墙壁,阴森森地站着;那才真真是“碰钉子”。凡有进去烧香的人们,必须摩一摩他的脊梁,听说可以摆脱了倒霉;我小时也曾摩过这脊梁来,然而倒霉似乎终于没有脱,——大概那时不摩,如今的倒霉还要重罢,这一节也照旧没有研究出。我也没有研究过小乘佛教的经典,但据耳食之谈,则在印度的佛经里,焰摩天是有的,牛首阿旁也有的,都在地狱里做主任。至于勾摄生魂的使者的这无常老师,却似乎于古无征,耳所习闻的只有什么“人生无常”之类的话。大概这意思传到中国之后,人们便将他具体化了。这实在是我们中国人的创作。
然而人们一见他,为什么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鼓起来呢?
凡有一处地方,如果出了文士学者或名流,他将笔头一扭,就很容易变成“模范县”。我的故乡,在汉末虽曾经虞仲翔老师揄扬过,但是那毕竟太早了,厥后到底免不了产生所谓“绍发兵爷”,不过也并非男女老少全是“绍发兵爷”,别的“劣等人”也不少。这些“劣等人”,要他们发什么“我们如今走的是一条局促险阻的小路,左面是一个广漠无际的泥潭,右面也是一片广漠无际的浮砂,前面是遥遥茫茫荫在薄雾的里面的目的地”那样热昏似的趣话,是办不到的,可是在偶然中,看得住这“荫在薄雾的里面的目的地”的道路很明确:求婚,结婚,养孩子,死亡。但这自然是专就我的故乡而言,如果“模范县”里的人民,那当然又作别论。他们——敝同亲“劣等人”——的许多,活着,苦着,被流言,被反噬,因了积久的履历,知道阳间维持“公理”的只有一个会,而且这会的本身就是“遥遥茫茫”,于是乎势不得不发生对于阴间的神往。人是大抵自以为衔些冤抑的;活的“正直人物”们只能骗鸟,若问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考地答复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想到生的爱好,生固然可以留恋;但想到生的苦趣,无常也不一定是恶客。无论贵贱,无论贫富,其时都是“一双白手见阎王”,有冤的得伸,有罪的就得罚。然而虽说是“劣等人”,也何尝没有反省?本身做了一众人,又怎么样呢?未曾“跳到半天空”么?没有“放冷箭”么?无常的手里就拿着大算盘,你摆尽臭架子也无益。对付别人要滴水不羼的公理,对本身总还不如虽在阴司里也还能够寻到一点私情。然而那又毕竟是阴间,阎罗天子、牛首阿旁,还有中国人本身想出来的马面,都是并不兼差,真正主持公理的脚色,固然他们并没有在报上发表过什么大文章。当还未做鬼之前,有时先不欺心的人们,遥想着未来,就又不能不想在整块的公理中,来寻一点情面的末屑,这时候,我们的活无常老师便见得可酷爱了,利中取大,害中取小,我们的古哲墨翟老师谓之“小取”云。
在庙里泥塑的,在书上墨印的容貌上,是看不出他那可爱来的。最好是去看戏。但看平凡的戏也不可,必须看“大戏”或者“目连戏”。目连戏的热闹,张岱在《陶庵梦忆》上也曾浮夸过,说是要连演两三天。在我幼小时候可已经不然了,也如大戏一样,始于薄暮,到越日的天明便完结。这都是敬神禳灾的演剧,全本里一定有一个恶人,越日的快要天明便是这恶人的收场的时候,“恶贯满盈”,阎王出票来勾摄了,于是乎这活的活无常便在戏台上出现。
我还记得本身坐在这一种戏台下的船上的情形,看客的心情和平凡是两样的。寻常愈夜深愈懒散,这时却愈努力。他所戴的纸糊的高帽子,原来是挂在台角上的,这时预先拿进去了;一种特别乐器,也准备使劲地吹。这乐器似乎喇叭,细而长,可有七八尺,约莫是鬼物所爱听的罢,和鬼无关的时候就不消;吹起来,Nhatu,nhatu,nhatututuu地响,所以我们叫它“目连嗐头①”。在许多人等待着恶人的没落的凝望中,他出来了,服饰比画上还简朴,不拿铁索,也不带算盘,就是洁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着,不知道是在笑照旧在哭。但他一出台就须打一百零八个嚏,同时也放一百零八个屁,这才自述他的履历。惋惜我记不清楚了,其中有一段大概是这样:
“…………
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癞子。
问了起来呢,原来是我堂房的阿侄。
生的是什么病?伤寒,还带痢疾。
看的是什么郎中?下方桥的陈念义la儿子。
开的是怎样的药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
第一煎吃下去,冷汗发出;
第二煎吃下去,两脚笔挺。
我道nga阿嫂哭得伤心,暂放他还阳半刻。
大王道我是得钱买放,就将我捆打四十!”
这叙述里的“子”字都读作入声。陈念义是越中的名医,俞仲华曾将他写入《荡寇志》里,拟为神仙;可是一到他的令郎,似乎便不大高明白。la者“的”也;“儿”读若“倪”,倒是古音罢;nga者,“我的”或“我们的”之意也。
他口里的阎罗天子仿佛也不大高明,竟会误解他的品德,——不,鬼格。但连“还阳半刻”都知道,毕竟还不失其“聪明端正之谓神”。不过这处罚,却给了我们的活无常以不可磨灭的冤苦的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紧双眉,捏定破芭蕉扇,脸向着地,鸭子浮水似的跳舞起来。
Nhatu,nhatu,nhatu-nhatu-nhatututuu!目连嗐头也冤苦不堪似的吹着。他因此决定了:
“难是弗放者个!
那怕你,铜墙铁壁!
那怕你,皇亲国戚!
…………”
“难”者,“今”也;“者个”者“的了”之意,词之决也。“虽有忮心,不怨飘瓦”,他如今绝不留情了,然而这是受了阎罗老子的督责之故,不得已也。统统鬼众中,就是他有点情面;我们稳定鬼则已,如果要变鬼,自然就只有他可以比力的相密切。
我至今还确凿记得,在故乡时候,和“劣等人”一同,经常这样高兴地正视过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爱的无常;而且欣赏他脸上的哭或笑,口头的硬语与谐谈……。
迎神时候的无常,可和演剧上的又有些差异了。他只有动作,没有言语,跟定了一个捧着一盘饭菜的小丑似的脚色走,他要去吃;他却不给他。另外还加添了两名脚色,就是“正直人物”之所谓“老婆儿女”。凡“劣等人”,都有一种通病:常喜欢以己之所欲,施之于人。虽是对于鬼,也不肯给他孤寂,凡有鬼神,大概总要给他们一对一对地配起来。无常也不在破例。所以,一个是美丽的女人,只是很有些村妇样,大家都称她无常嫂;这样看来,无常是和我们平辈的,无怪他不摆传授老师的架子。一个是小孩子,小高帽,小白衣;固然小,两肩却已经耸起了,眉目的外梢也向下。这分明是无常少爷了,大家却叫他阿领①,对于他似乎都不很表敬意;猜起来,仿佛是无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但不知何以相貌又和无常有这么像?吁!鬼神之事,难言之矣,只得姑且置之弗论。至于无常何以没有亲儿女,到今年可很容易解释了;鬼神能前知,他怕儿女一多,爱说闲话的就要旁敲侧击地锻成他拿卢布,所以不但研究,还早已实行了“节育”了。
这捧着饭菜的一幕,就是“送无常”。由于他是勾魂使者,所以民间凡有一个人死掉之后,就得用酒饭恭送他。至于不给他吃,那是赛会时候的开顽笑,实际上并不然。但是,和无常开顽笑,是大家都有此意的,由于他爽直,爱发议论,有情面,——要寻真实的朋侪,倒照旧他妥当。
有人说,他是生人走阴,就是原是人,梦中却入冥去当差的,所以很有些情面。我还记得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小屋子里的一个男子,便自称是“走无常”,门外经常燃着香烛。但我看他脸上的鬼气反而多。岂非入冥做了鬼,倒会增加人气的么?吁!鬼神之事,难言之矣,这也只得姑且置之弗论了。
六月二十三日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我家的背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如今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附近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穷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经常拔它起来,牵连不绝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由于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勤奋,晚间,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附近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看破了构造。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固然照旧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厥后呢?厥后,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生疏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以为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经常这样想。但直到如今,总还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生疏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力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本身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可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捉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悄悄地笑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心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照旧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大概是由于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大概是由于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大概是由于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老师①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心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老师。
第二次行礼时,老师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由于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淳厚,博学的人。
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广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由于她毕竟不广博。如今得到时机了,可以问老师。
“老师,‘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门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由于他是广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事比我大的人,往往云云,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中午习字,晚上对课①。老师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厥后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
三味书屋背面也有一个园,固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学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可了,老师在书房里便大喊起来:
“人都到哪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归去;一同归去,也不可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矩,但也不常用,平凡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老师本身也读书。厥后,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困惑这是极好的文章,由于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背面拗已往,拗已往。
老师读书着迷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断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厥后,由于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学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如今本身已经做了东家,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职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九月十八日
父亲的病
约莫十多年前吧,S城①中曾经盛传过一个名医的故事:
他出诊原来是一元四角,特拔十元,深夜更加,出城又更加。有一夜,一家城外人家的闺女生急病,来请他了,由于他其时已经阔得不耐心,便非一百元不去。他们只得都依他。待去时,却只是草草地一看,说道“没关系的”,开一张方,拿了一百元就走。那病家似乎很有钱,第二天又来请了。他一到门,只见主人笑面承迎,道:“昨晚服了老师的药,好得多了,所以再请你来复诊一回。”仍旧引到房里,老妈子便将病人的手拉出帐外来。他一按,冷冰冰的,也没有脉,于是点点头道:“唔,这病我明确了。”从从容容走到桌前,取了药方纸,提笔写道:
“凭票付英洋壹百元正。”下面是署名,画押。
“老师,这病看来很不轻了,用药怕还得重一点罢。”主人在背后说。
“可以。”他说。于是另开了一张方:
“凭票付英洋贰百元正。”下面还是署名,画押。
这样,主人就收了药方,很客气地送他出来了。
我曾经和这名医周旋过两整年,由于他隔日一回,来诊我的父亲的病。那时固然已经很有名,但还不至于阔得这样不耐心;可是诊金却已经是一元四角。如今的都市上,诊金一次十元并不算奇,可是那时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张罗的了;又何况是隔日一次。他大概的确有些特别,据舆论说,用药就与众差异。我不知道药品,所以为的,就是“药引”的难过,新方一换,就得忙一大场。先买药,再寻药引。“生姜”两片,竹叶十片去尖,他是不消的了。起码是芦根,须到河边去掘;一到经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寻两三天。可是说也奇怪,约莫厥后总没有购求不到的。
据舆论说,神妙就在这地方。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待到遇见了什么叶天士①老师,只在旧方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医者,意也。”其时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其先百药不投,今以秋气动之,以气感气,所以……。我固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仙丹,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以致于还要拼了性命,跑进深山里去采呢。
这样有两年,渐渐地熟识,险些是朋侪了。父亲的水肿是逐日利害,将要不能起床;我对于经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渐失了信奉,采办药引似乎再没有先前一般踊跃了。正在这时候,他有一天来诊,问过病状,便极其诚恳地说:
“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这里还有一位陈莲河老师,本事比我高。我荐他来看一看,我可以写一封信。可是,病是没关系的,不过经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
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欢,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轿。进来时,瞥见父亲的脸色很异样,和大家评论,大意是说本身的病大概没有希望的了;他由于看了两年,毫无效验,脸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难以为情,所以比及危急时候,便荐一个生手自代,和本身完全脱了干系。但另外有什么法子呢?本城的名医,除他之外,实在也只有一个陈莲河了。来日诰日就请陈莲河。
陈莲河的诊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医的脸是圆而胖的,他却长而胖了:这一点颇差异。还有用药也差异。前回的名医是一个人还可以办的,这一回却是一个人有些办不当帖了,由于他一张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
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他就从来没有用过。最寻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但这差使在我并不为难,走进百草园,十对也容易得,将它们用线一缚,活活地掷入沸汤中完事。然而还有“平地木十株”呢,这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问药店,问乡下人,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读书人,问木匠,都只是摇摇头,临末才记起了那远房的叔祖,爱种一点花木的老人,跑去一问,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平凡都称为“老弗大”。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药引寻到了,然而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这“败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清朝的刚毅由于憎恨“洋鬼子”,预备打他们,练了些兵称作“虎神营①”,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这原理。惋惜这一种神药,全城中只有一家出售的,离我家就有五里,但这却不像平地木那样,必须暗中探索了,陈莲河老师开方之后,就恳切详细地给我们阐明。
“我有一种丹,”有一回陈莲河老师说,“点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收效。由于舌乃心之灵苗……。代价也并不贵,只要两块钱一盒……。”
我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我这样用药还会不大收效,”有一回陈莲河老师又说,“我想,可以请人看一看,可有什么冤愆……。医能医病,不能医命,对不对?自然,这大概是宿世的事……。”
我的父亲沉思了一会,摇摇头。
凡国手,都能够起死回生的,我们走过大夫的门前,常可以瞥见这样的扁额。如今是让步一点了,连大夫本身也说道:“西医长于外科,中医长于内科。”但是S城那时不但没有西医,而且谁也还没有想到天下有所谓西医,因此无论什么,都只能由轩辕岐伯的嫡派门徒包揽。轩辕时候是巫医不分的,所以直到如今,他的门徒就还见鬼,而且以为“舌乃心之灵苗”。这就是中国人的“命”,连名医也无从医治的。
不肯用灵丹点在舌头上,又想不出“冤愆”来,自然,单吃了一百多天的“败鼓皮丸”有什么用呢?依然打不破水肿,父亲终于躺在床上喘息了。还请一回陈莲河老师,这回是特拔,大洋十元。他仍旧泰然地开了一张方,但已制止败鼓皮丸不消,药引也不很神妙了,所以只消半天,药就煎好,灌下去,却从口角上回了出来。
今后我便不再和陈莲河老师周旋,只在街上有时瞥见他坐在三名轿夫的快轿里飞一般抬过;听说他如今还康健,一面行医,一面还做中医什么学报,正在和只长于外科的西医奋斗哩。
中西的头脑确乎有一点差异。听说中国的孝子们,一到将要“罪孽深重祸延父母”的时候,就买几斤人参,煎汤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几天气,纵然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医学的老师却教给我大夫的职务道: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楚。——但这老师自然是西医。
父亲的喘息颇长久,连我也听得很吃力,然而谁也不能资助他。我有时竟至于电光一闪似的想道:“照旧快一点喘完了罢……。”立刻以为这头脑就不该,就是犯了罪;但同时又以为这头脑实在是正当的,我很爱我的父亲。便是如今,也照旧这样想。
清晨,住在一门里的衍太太进来了。她是一个精通礼节的妇人,说我们不应该空等着。于是给他易服服;又将纸锭和一种什么《高王经》烧成灰,用纸包了给他捏在拳头里……。
“叫呀,你父亲要断气了。快叫呀!”衍太太说。
“父亲!父亲!”我就叫起来。
“大声!他听不见。还不快叫?!”
“父亲!父亲!!”
他已经平静下去的脸,忽然紧张了,将眼微微一睁,仿佛有一些苦痛。
“叫呀!快叫呀!”她催促说。
“父亲!!”
“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地说,又较急地喘着气,好一会,这才复了原状,平静下去了。
“父亲!!”我还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气。
我如今还听到那时的本身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以为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
十月七日
琐记
衍太太如今是早已经做了祖母,大概竟做了曾祖母了;那时却还年青,只有一个儿子比我大三四岁。她对本身的儿子固然狠,对别家的孩子却好的,无论闹出什么乱子来,也决不去告诉各人的父母,因此我们就最愿意在她家里或她家的四近玩。
举一个例说罢,冬天,水缸里结了薄冰的时候,我们大清早起一瞥见,便吃冰。有一回给沈四太太看到了,大声说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这声音又给我母亲听到了,跑出来我们都挨了一顿骂,而且有泰半天禁绝玩。我们推论祸首,认定是沈四太太,于是提起她就不消尊称了,给她另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肚子疼”。
衍太太却决不云云。如果她瞥见我们吃冰,一定和蔼地笑着说:“好,再吃一块。我记着,看谁吃得多。”
但我对于她也有不满意的地方。一回是很早的时候了,我还很小,偶然走进她家去,她正在和她的男子看书。我走近去,她便将书塞在我的眼前道:“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我看那书上画着房屋,有两个人光着身子仿佛在打架,但又不很像。正迟疑间,他们便大笑起来了。这使我很不高兴,似乎受了一个极大的侮辱,不到那里去约莫有十多天。一回是我已经十多岁了,和几个孩子角逐打旋子,看谁旋得多。她就从旁计着数,说道:“好,八十二个了!再旋一个,八十三!好,八十四!……”但正在旋着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婶母也恰恰走进来。她便接着说道:“你看,不是跌了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
固然云云,孩子们总还喜欢到她那里去。如果头上碰得肿了一大块的时候,去寻母亲去罢,好的是骂一通,再给擦一点药;坏的是没有药擦,还添几个栗凿和一通骂。衍太太却决不抱怨,立刻给你用烧酒调了水粉,搽在疙瘩上,说这不但止痛,未来还没有瘢痕。
父亲故去之后,我也还常到她家里去,不过已不是和孩子们玩耍了,却是和衍太太或她的男子谈闲天。我其时以为很有许多东西要买,看的和吃的,只是没有钱。有一天谈到这里,她便说道:“母亲的钱,你拿来用就是了,还不就是你的么?”我说母亲没有钱,她就说可以拿首饰去变卖;我说没有首饰,她却道:“大概你没有把稳。到大厨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这类东西……。”
这些话我听去似乎很异样,便又不到她那里去了,但有时又真想去打开大厨,细细地寻一寻。约莫此后不到一月,就听到一种流言,说我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这实在使我以为有如掉在冷水里。流言的泉源,我是明确的,倘是如今,只要有地方发表,我总要骂出流言家的狐狸尾巴来,但那时太年青,一遇流言,便连本身也仿佛以为真是犯了罪,怕遇见人们的眼睛,怕受到母亲的爱抚。
好。那么,走罢!
但是,哪里去呢?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云云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那时为全城所笑骂的是一个开得不久的学校,叫作中西学堂,华文之外,又教些洋文和算学。然而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熟读圣贤书的秀才们,还集了《四书》的句子,做一篇八股来嘲诮它,这名文便即传遍了全城,人人当作风趣的话柄。我只记得那“起讲”的开头是:
“徐子以告夷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今也不然:鸠舌之音,闻其声,皆雅言也……。”
以后可忘却了,大概也和现今的国粹生存大家的议论差不多。但我对于这中西学堂,却也不满意,由于那里面只教华文、算学、英文和法文。功课较为别致的,还有杭州的求是书院,然而学费贵。
无须学费的学校在南京,自然只好往南京去。第一个进去的学校,目下不知道称为什么了,光复以后,似乎有一时称为雷电学堂①,很像《封神榜》上“太极阵”“混元阵”一类的格局。总之,一进仪凤门,便可以瞥见它那二十丈高的桅杆和不知多高的烟囱。功课也简朴,一星期中,险些四整天是英文:“It is a cat.”“Is it a rat?”一整天是读华文:“君子曰,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爱其母,施及庄公。”一整天是做华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论》,《颍考叔论》,《云从龙风从虎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
初进去当然只能做三班生,卧室里是一桌一凳一床,床板只有两块。头二班门生就差异了,二桌二凳或三凳一床,床板多至三块。不但上讲堂时挟着一堆厚而且大的洋书,雄赳赳地走着,决非只有一本“泼赖妈”和四本《左传》的三班生所敢正视;便是空动手,也一定将肘弯撑开,像一只螃蟹,低一班的在背面总不能走出他之前。这一种螃蟹式的名公巨卿,如今都阔别得很久了,前四五年,竟在教诲部的破脚躺椅上,发现了这姿势,然而这位老爷却并非雷电学堂出身的,可见螃蟹态度,在中国也颇普遍。
可爱的是桅杆。但并非如“东邻”的“支那通②”所说,由于它“挺然翘然”,又是什么的象征。乃是由于它高,乌鸦喜鹊,都只能停在它的中途的木盘上。人如果爬到顶,便可以近看狮子山,远眺莫愁湖,——但毕竟是否真可以眺得那么远,我如今可委实有点记不清楚了。而且不危险,下面张着网,纵然跌下来,也不过如一条小鱼落在网子里;何况自从张网以后,听说也还没有人曾经跌下来。
原先还有一个池,给门生学游泳的,这里面却淹死了两个年幼的门生。当我进去时,早填平了,不但填平,上面还造了一所小小的关帝庙。庙旁是一座焚化字纸的砖炉,炉口上方横写着四个大字道:“敬惜字纸”。只惋惜那两个淹死鬼失了池子,难讨替换,总在左近倘佯,固然已有“伏魔大帝关圣帝君”弹压着。办学的人大概是好心肠的,所以每年七月十五,总请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场来放焰口,一个红鼻而胖的大和尚戴上毗卢帽,捏诀,念咒:“回资罗,普弥耶吽,唵吽!唵!耶!吽!!!”
我的先辈同学被关圣帝君弹压了一整年,就只在这时候得到一点好处,——固然我并不深知是怎样的好处。所以当这些时,我每每想:做门生总得本身警惕些。
总以为不大符合,可是无法形容出这不符合来。如今是发现了大致相近的字眼了,“乌烟瘴气”,庶险些其可也。只得走开。近来是单是走开也就不容易,“正直人物”者流会说你骂人骂到聘书,或者是发“名士”脾气,给你几句正经的俏皮话。不过那时还不打紧,门生所得的津贴,第一年不过二两银子,最初三个月的试习期内是零用五百文。于是毫无标题,去考矿路学堂去了,大概是矿路学堂,已经有些记不真,文凭又不在手头,更无从查考。试验并不难,录取的。
这回不是It is a cat了,是Der Mann,Die Weib,Das Kind ①。华文仍旧是“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但外加《小学集注》。论文标题也小有差异,譬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是先前没有做过的。
此外还有所谓格致,地学,金石学,……都非常新鲜。但是还得声明:后两项,就是如今之所谓地质学和矿物学,并非讲舆地和钟鼎碑版的。只是画铁轨横断面图却有些麻烦,平行线尤其讨厌。但第二年的总办是一个新党,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考华文也本身出标题,和教员出的很差异。有一次是《华盛顿论》,华文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我们道:“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
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我也知道了中国有一部书叫《天演论》。星期日跑到城南去买了来,白纸石印的一厚本,价五百文正。翻开一看,是写得很好的字,开首便道: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机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撒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来天下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吻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第、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葛也出来了。学堂里又设立了一个阅报处,《时务报》不待言,还有《译学汇编》,那书面上的张廉卿一流的四个字,就蓝得很可爱。
“你这孩子有点不对了,拿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来去看去。”一位本家的老辈严厉地对我说,而且递过一张报纸来。接来看时,“臣许应骙跪奏……”,那文章如今是一句也不记得了,总之是参康有为变法的,也不记得可曾抄了没有。
仍然本身不以为有什么“不对”,一有闲空,就照例地吃侉饼、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论》。
但我们也曾经有过一个很不平安的时期。那是第二年,听说学校就要裁撤了。这也无怪,这学堂的设立,原是由于两江总督(约莫是刘坤一罢)听到青龙山的煤矿出息好,所以开手的。待到开学时,煤矿那面却已将原先的技师辞退,换了一个不甚了然的人了。来由是:一,先前的技师薪水太贵;二,他们以为开煤矿并不难。于是不到一年,就连煤在那里也不甚了然起来,终于是所得的煤,只能供烧那两架抽水机之用,就是抽了水掘煤,掘出煤来抽水,结一笔出入两清的账。既然开矿无利,矿路学堂自然也就无须乎开了,但是不知怎的,却又并不裁撤。到第三年我们下矿洞去看的时候,情形实在颇悲凉,抽水机当然还在转动,矿洞里积水却有半尺深,上面也点滴而下,几个矿工便在这里面鬼一般工作着。
毕业,自然大家都盼望的,但一到毕业,却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几次桅,不消说不配做半个水兵;听了几年讲,下了几回矿洞,就能掘出金、银、铜、铁、锡来么?实在连本身也茫无把握,没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的那么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钻下地面二十丈,效果照旧一无所能,学问是“上穷碧落下鬼域,两处茫茫皆不见”了。所余的还只有一条路:到外国去。
留学的事,官僚大概可了,派定五名到日本去。其中的一个由于祖母哭得死去活来,不去了,只剩了四个。日本是同中国很两样的,我们应该怎样准备呢?有一个先辈同学在,比我们早一年毕业,曾经游历过日本,应该知道些情形。跑去请教之后,他郑重地说:
“日本的袜是万不能穿的,要多带些中国袜。我看纸票也不好,你们带去的钱不如都换了他们的现银。”
四个人都说遵命。别人不知其详,我是将钱都在上海换了日本的银元,还带了十双中国袜——白袜。
厥后呢?厥后,要穿制服和皮鞋,中国袜完全无用;一元的银元日本早已废置不消了,又赔钱换了半元的银元和纸票。
十月八日
藤野老师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三五成群的“清国留门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门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驱逐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中国留门生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薄暮,有一间的地板便常难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势的人,答道:“那是在学跳舞。”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怎样呢?
我就往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去。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如今还记得这格局。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老师客死的地方。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利害;还没有中国的门生。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费心。我先是住在牢狱旁边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厥后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拷■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一位老师却以为这客店也包揽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固然以为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美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到别一家,离牢狱也很远,惋惜天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
今后就瞥见许多生疏的老师,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学是两个传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老师,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叠大巨微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门生先容本身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背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报告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巨微小的书,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早先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
那坐在背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门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传授的历史。这藤野老师,听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困惑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大家警惕些。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过了一星期,约莫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中心,——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厥后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而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惋惜我那时太不消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老师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地说道:
“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力的悦目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如今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田却想道:
“图照旧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田自然记得的。”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炎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百余人之中,我在中心,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藤野老师所担任的功课,是解剖练习和局部解剖学。
解剖练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
“我由于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遗体。如今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毕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级的门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
“你改悔罢!”
这是《新约》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役,托老老师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标题,是藤野老师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末端是匿名。
我这才回想到前几天的一件事。由于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请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其时固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绝不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讥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标题。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老师;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问干事托辞查抄的无礼,而且要求他们将查抄的效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勉力活动,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本身的本事了:也无怪他们迷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势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克服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捉,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难听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瞥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到第二学年的终结,我便去寻藤野老师,告诉他我将不学医学,而且离开这仙台。他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语言,但竟没有说。
“我想去门生物学,老师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实在我并没有决意要门生物学,由于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个慰安他的谎话。
“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也没有什么大资助。”他叹息说。
将走的前几天,他叫我到他家里去,交给我一张照相,背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说希望将我的也送他。但我这时适值没有照相了;他便嘱咐我未来照了寄给他,而且时时通信告诉他此后的状况。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由于状况也无聊,提及来无非使他扫兴,便连信也怕敢写了。颠末的年代一多,话更无从提及,所以固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如今,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
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经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导,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田是巨大的,固然他的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
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怀念。不幸七年前迁居的时候,中途粉碎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责成运送局去找寻,寂无复书。只有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目,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本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支烟,再继续写些为“正直人物”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
十月十二日
范爱农
在东京的客店里,我们大抵一起来就看报。门生所看的多是《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专爱打听社会上琐事的就看《二六新闻》。一天清晨,辟头就瞥见一条从中国来的电报,大概是:
“安徽巡抚恩铭被Jo Shiki Rin刺杀,刺客就擒。”
大家一怔之后,便容光抖擞地互相告语,而且研究这刺客是谁,汉字是怎样三个字。但只要是绍兴人,又不专看教科书的,却早已明确了。这是徐锡麟,他留学返国之后,在做安徽候补道,办着巡警事物,正合于刺杀巡抚的职位。
大家接着就预测他将被极刑,眷属将被牵连。不久,秋瑾姑娘在绍兴被杀的消息也传来了,徐锡麟是被挖了心,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民气很愤怒。有几个人便秘密地开一个会,筹集川资;这时用得着日本浪人了,撕乌贼鱼下酒,慷慨一通之后,他便登程去接徐伯荪的眷属去。
照例还有一个同亲会,吊义士,骂满洲;此后便有人主张打电报到北京,痛斥满政府的无人道。会众即刻分成两派:一派要发电,一派不要发。我是主张发电的,但当我说出之后,即有一种钝滞的声音跟着起来:
“杀的杀掉了,死的死掉了,还发什么屁电报呢。”
这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在渺视。他蹲在席子上,我发言大抵就反对;我早以为奇怪,注意着他的了,到这时才打听别人:说这话的是谁呢,有那么冷?认识的人告诉我说:他叫范爱农,是徐伯荪的门生。
我非常愤怒了,以为他简直不是人,本身的老师被杀了,连打一个电报还畏惧,于是便坚执田主张要发电,同他争起来。效果是主张发电的居多数,他屈服了。其次要推出人来拟电稿。
“何必推举呢?自然是主张发电的人罗——。”他说。
我以为他的话又在针对我,无理倒也并非无理的。但我便主张这一篇悲壮的文章必须深知义士生平的人做,由于他比别人关系更密切,心田更悲愤,做出来就一定更动人。于是又争起来。效果是他不做,我也不做,不知谁承认做去了;其次是大家走散,只留下一个拟稿的和一两个干事,等候做好之后去拍发。今后我总以为这范爱农古怪,而且很可恶。天下可恶的人,当初以为是满人,这时才知道还在其次;第一倒是范爱农。中国不革命则已,要革命,首先就必须将范爱农撤除。
然而这意见厥后似乎逐渐淡薄,到底忘却了,我们今后也没有再晤面。直到革命的前一年,我在故乡做教员,大概是春末时候罢,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瞥见了一个人,互相熟视了不过两三秒钟,我们便同时说:
“哦哦,你是范爱农!”
“哦哦,你是鲁迅!”
不知怎地我们便都笑了起来,是互相的讽刺和悲哀。他眼睛照旧那样,然而奇怪,只这几年,头上却有了白发了,但大概原来就有,我先前没有把稳到。他穿着很旧的布马褂,破布鞋,显得很寒素。谈起本身的经历来,他说他厥后没有了学费,不能再留学,便回来了。回到故乡之后,又受着轻蔑,排挤,迫害,险些无地可容。如今是躲在乡下,教着几个小门生糊口。但由于有时以为很气闷,所以也趁了航船进城来。
他又告诉我如今爱喝酒,于是我们便喝酒。今后他每一进城,必定来访我,非常相熟了。我们醉后常谈些愚不可及的疯话,连母亲偶然听到了也发笑。一天我忽而记起在东京开同亲会时的往事,便问他:
“那一天你专门反对我,而且故意似的,毕竟是什么缘故呢?”
“你还不知道?我一直就讨厌你的,——不但我,我们。”
“你那时之前,早知道我是谁么?”
“怎么不知道。我们到横滨,来接的不就是子英和你么?你看不起我们,摇摇头,你本身还记得么?”
我略略一想,记得的,固然是七八年前的事。那时是子英来约我的,说到横滨去接新来留学的同亲。汽船一到,瞥见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将行李放到税关上去候查检,关吏在衣箱中翻来翻去,忽然翻出一双绣花的弓鞋来,便放下公事,拿着过细地看。我很不满,心田想,这些鸟男子,怎么带这东西来呢。本身不注意,那时大概就摇了摇头。查验完毕,在客店小坐之后,即须上火车。不意这一群读书人又在客车上让起坐位来了,甲要乙坐在这位子,乙要丙去坐,揖让未终,火车已开,车身一摇,即刻跌倒了三四个。我那时也很不满,暗地里想:连火车上的坐位,他们也要分出尊卑来……。本身不注意,大概又摇了摇头。然而那群雍容揖让的人物中就有范爱农,却直到这一天才想到。岂但他呢,提及来也惭愧,这一群里,还有厥后在安徽战死的陈伯平义士,被害的马宗汉义士;被囚在黑狱里,到革命后才见天日而身上永带着匪刑的伤痕的也还有一两人。而我都茫无所知,摇着头将他们一并运上东京了。徐伯荪固然和他们同船来,却不在这车上,由于他在神户就和他的夫人坐车走了陆路了。
我想我那时摇头约莫有两回,他们瞥见的不知道是那一回。让坐时喧闹,查抄时幽静,一定是在税关上的那一回了,试问爱农,果然是的。
“我真不懂你们带这东西做什么?是谁的?”
“还不是我们师母的?”他瞪着他多白的眼。
“到东京就要冒充大脚,又何必带这东西呢?”
“谁知道呢?你问她去。”
到冬初,我们的境况更窘迫了,然而还喝酒,讲笑话。忽然是武昌叛逆,接着是绍兴光复。第二天爱农就上城来,戴着农夫常用的毡帽,那笑容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老迅,我们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光复的绍兴。我们同去。”
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云云,内骨子是仍旧的,由于照旧几个旧乡绅所构造的军政府,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柜是军械司长……。这军政府也到底不长久,几个少年一嚷,王金发带兵从杭州进来了,但纵然不嚷或者也会来。他进来以后,也就被许多闲汉和新进的革命党所困绕,大做王都督。在衙门里的人物,穿布衣来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子了,天气还并不冷。
我被摆在师范学校校长的饭碗旁边,王都督给了我校款二百元。爱农做监学,照旧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谈闲天。他办事,兼教书,实在勤快得可以。
“情形照旧不可,王金发他们。”一个客岁听过我的讲义的少年来访我,慷慨地说,“我们要办一种报来监视他们。不过发起人要借用老师的名字。还有一个是子英老师,一个是德清老师。为社会,我们知道你决不推却的。”
我答应他了。两天后便瞥见出报的传单,发起人诚然是三个。五天后便见报,开首便骂军政府和那里面的职员;此后是骂都督,都督的亲戚、同亲、姨太太……。
这样地骂了十多天,就有一种消息传到我的家里来,说都督由于你们诈取了他的钱,还骂他,要派人用手枪来打死你们了。
别人倒还不打紧,第一个着急的是我的母亲,嘱咐我不要再出去。但我照旧照常走,而且阐明,王金发是不来打死我们的,他固然绿林大学出身,而杀人却不很容易。何况我拿的是校款,这一点他还能明确的,不过说说罢了。
果然没有来杀。写信去要经费,又取了二百元。但仿佛有些怒意,同时传令道:再来要,没有了!
不过爱农得到了一种新消息,却使我很为难。原来所谓“诈取”者,并非指学校经费而言,是指尚有送给报馆的一笔款。报纸上骂了几天之后,王金发便叫人送去了五百元。于是乎我们的少年们便开起会议来,第一个标题是:收不收?决定曰:收。第二个标题是:收了之后骂不骂?决定曰:骂。来由是:收钱之后,他是股东;股东不好,自然要骂。
我即刻到报馆去问这事的真假。都是真的。略说了几句不该收他钱的话,一个名为管帐的便不高兴了,诘责我道:
“报馆为什么不收股本?”
“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么?”
我就不再说下去了,这一点世故是早已知道的,倘我再说出牵连我们的话来,他就碰面斥我太爱惜不值钱的生命,不肯为社会捐躯,或者来日诰日在报上就可以瞥见我怎样怕死发抖的记录。
然而事变很凑巧,季茀写信来催我往南京了。爱农也很赞成,但颇悲凉,说:
“这里又是那样,住不得。你快去罢……。”
我懂得他无声的话,决计往南京。先到都督府去辞职,自然照准,派来了一个拖鼻涕的吸收员,我交出账目和余款一角又两铜元,不是校长了。后任是孔教会会长傅力臣。
报馆案是我到南京后两三个星期了结的,被一群兵们捣毁。子英在乡下,没有事;德清适值在城里,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他震怒了。自然,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他震怒之后,脱下衣服,照了一张照片,以显示一寸来宽的刀伤,而且做一篇文章叙述情形,向各处分送,宣传军政府的横暴。我想,这种照片如今是约莫未必还有人收藏着了,尺寸太小,刀伤缩小到险些等于无,如果不加阐明,瞥见的人一定以为是带些疯气的风流人物的裸体照片,倘遇见孙传芳大帅,还怕要被禁止的。
我从南京移到北京的时候,爱农的学监也被孔教会会长的校长设法去掉了。他又成烈?命前的爱农。我想为他在北京寻一点小事做,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没有时机。他厥后便到一个熟人的家里去寄食,也时时给我信,境况愈困穷,言辞也愈凄苦。终于又非走出这熟人的家不可,便在各处飘浮。不久,忽然从同亲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掉在水里,淹死了。
我困惑他是自尽。由于他是浮水的妙手,不容易淹死的。
夜间独坐在会馆里,十分悲凉,又困惑这消息并不确,但无端又以为这是极其可靠的,固然并无证据。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做了四首诗,厥后曾在一种日报上发表,如今是将要忘记完了。只记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论天下,老师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合沉沦。”中心忘记两句,末了是:“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
厥后我回故乡去,才知道一些较为详细的事。爱农先是什么事也没得做,由于大家讨厌他。他很困难,但还喝酒,是朋侪请他的。他已经很少和人们来往,常见的只剩下几个厥后认识的较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们似乎也不愿意多听他的牢骚,以为不如讲笑话风趣。
“大概来日诰日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一看,是鲁迅来叫我的。”他时常这样说。
一天,几个新的朋侪约他坐船去看戏,回来已过夜半,又是大风雨,他醉着,却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劝阻他,也不听,本身说是不会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固然能浮水,却今后不起来。
第二天打捞遗体,是在菱荡里找到的,竖立着。
我至今不明确他毕竟是出错照旧自尽。
他死后空空如也,遗下一个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几个人想集一点钱作他女孩未来的学费的基金,由于一经发起,即有族人来争这笔款的保管权,——实在还没有这笔款,大家以为无聊,便无形消散了。
如今不知他唯一的女儿境况怎样?倘在上学,中学已该毕业了罢。
十一月十八日
后记
我在第三篇讲《二十四孝》的开头,说北京恐吓小孩的“马虎子”应作“麻胡子”,是指麻叔谋,而且以他为胡人。如今知道是错了,“胡”应作“祜”,是叔谋之名,见唐人李济翁做的《资暇集》卷下,题云《非麻胡》。原文如次:
俗怖婴儿曰:麻胡来!不知其源者,以为多髯之神而验刺者,非也。隋将军麻祜,性酷虐,炀帝令开汴河,威棱既盛,至稚童望风而畏,互相恐吓曰:麻祜来!稚童语不正,转祜为胡。只如宪宗朝泾将郝玭,蕃中皆畏惮,其国婴儿啼者,以玭怖之则止。又,武宗朝,闾阎孩孺相胁云:薛尹来!咸类此也。况《魏志》载张文远辽来之明证乎?(原注:麻祜庙在睢阳。鄜方节度李丕即其后。丕为重修碑。)
原来我的识见,就正和唐朝的“不知其源者”类似,贻讥于千载之前,真是咎有应得,只好苦笑。但又不知麻祜庙碑或碑文,如今尚在睢阳或存于方志中否?倘在,我们当可以瞥见和小说《开河记》所载相反的他的功业。
由于想寻几张插画,常维钧兄给我在北京搜集了许多质料,有几种是为我所未曾见过的。如光绪己卯(1879)肃州胡文炳作的《二百卌孝图》——原书有注云:“卌读如习。”我真不解他何以不直称四十,而必须云云麻烦——即其一。我所反对的“郭巨埋儿”,他于我还未出世的前几年,已经删去了。序有云:
……坊间所刻《二十四孝》,善矣。然其中郭巨埋儿一事,揆之天理情面,殊不可以训。……炳窃不自量,妄为编辑。凡矫枉过正而刻意求名者,概从割爱;惟择其事之不诡于正,而人人可为者,类为六门。……
这位肃州胡老老师的勇决,委实令我佩服了。但这种意见,恐怕是怀抱者不乏其人,而且由来已久的,不过大抵不敢毅然删改,笔之于书。如同治十一年(1872)刻的《百孝图》,前有纪常郑绩序,就说:
……况迩来世风日下,沿习浇漓,不知孝出天性自然,反以孝作另成一事。且择古人投炉埋儿为忍心害理,指割股抽肠为损亲遗体。殊未审孝只在乎心,不在乎迹。尽孝无定形,行孝无定事。古之孝者非在今所宜,今之孝者难泥古之事。因此时此地差异,而其人其事各异,求其所以尽孝之心则一也。子夏曰:事父母能竭其力。故孔门问孝,所答何尝有同然乎?……
则同治年间就有人以埋儿等事为“忍心害理”,灼然可知。至于这一位“纪常郑绩”老师的意思,我却照旧不大懂,或者像是说:这些事如今可以不必学,但也不必说他错。
这部《百孝图》的劈头有点特别,是由于见了“粤东颜子”的《百美新咏》而作的。人重色而己重孝,卫道之盛心可谓至矣。固然是“会稽俞葆真兰浦编辑”,与不佞有同亲之谊,——但我还只得老实说:不大高明。例如木兰从军的出典,他注云“隋史”。这样格局的书,现今是没有的;倘是《隋书》,那里面又没有木兰从军的事。
而中华民国九年(1920),上海的书店却偏偏将它用石印翻印了,书名的前后各添了两个字:《男女百孝图全传》。第一叶上还有一行小字道:家庭教诲的好模范。又加了一篇“吴下大错王鼎谨识”的序,开首先发同治年间“纪常郑绩”老师一流的感慨:
慨自欧化东渐,国内承学之士,嚣嚣然侈谈自由平等之说,致道德日就沦胥,民气日益浇漓,寡廉鲜耻,无所不为,荣幸行险,人思幸进,求所谓砥砺廉隅,束身自爱者,世不多睹焉。……起观斯世之忍心害理,几全如陈叔宝之无心肝。长此滚滚,伊何底止?……
实在陈叔宝模胡到似乎“全无心肝”,或者有之,若拉他来配“忍心害理”,却未免有些冤枉。这是有几个人以评“郭巨埋儿”和“李娥投炉”的事的。
至于民气,有几点确也似乎正在浇漓起来。自从《男女之秘密》,《男女交合新论》出现后,上海就很有些书名喜欢用“男女”二字冠首。如今是连“以正民气而厚风俗”的《百孝图》上也加上了。这大概为因不满于《百美新咏》而教孝的“会稽俞葆真兰浦”老师所不及料的罢。
从说“百行之先”的孝而忽然拉到“男女”上去,仿佛也近乎不庄重,——浇漓。但我总还想趁便说几句,——自然勉力来减省。
我们中国人纵然对于“百行之先”,我敢说,也未必就不想到男女上去的。平静无事,闲人很多,偶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本人大概忙得不暇检点,而活着的旁观者总会加以绵密的研究。曹娥的投江觅父,淹死后抱父尸出,是载在正史,很有许多人知道的。但这一个“抱”字却发生干涉题。
我幼小时候,在故乡曾经听到老年人这样讲:
“……死了的曹娥,和她父亲的遗体,最初是面临面抱着浮上来的。然而过往行人瞥见的都发笑了,说:哈哈!这么一个年青姑娘抱着这么一个老头子!于是那两个死尸又沉下去了;停了一刻又浮起来,这回是背对背地负着。”
好!在礼义之邦里,连一个年幼——呜呼,“娥年十四”而已——的死孝女要和死父亲一同浮出,也有这么艰巨!
我查抄《百孝图》和《二百卌孝图》,画师都很聪明,所画的是曹娥还未跳入江中,只在江干啼哭。但吴友如画的《女二十四孝图》(1892)却正是两尸一同浮出的这一幕,而且也正画作“背对背”,如第一图的上方。我想,他约莫也知道我所听到的那故事的。还有《后二十四孝图说》,也是吴友如画,也有曹娥,则画作正在投江的情状,如第一图下。就我现今所见的教孝的图说而言,古今颇有许多遇盗,遇虎,遇火,遇风的孝子,那应付的方法,十之九是“哭”和“拜”。
中国的哭和拜,什么时候才完呢?
至于画法,我以为最简古的倒要算日本的小田海仙本,这本子早已印入《点石斋丛画》里,变成国货,很容易入手的了。吴友如画得最细巧,也最能引动人。但他于历史画实在是不大相宜的;他久居上海的租界里,耳濡目染,最善于的倒在作“恶鸨虐妓”,“流氓拆梢”一类的时势画,那真是勃勃有气愤,令人在纸上看出上海的洋场来。但影响殊不佳,近来许多小说和儿童读物的插画中,往往将统统女性画成妓女样,统统孩童都画得像一个小流氓,泰半就由于太看了他的画本的缘故。
而孝子的事迹也比力地更难画,由于总是惨苦的多。譬如“郭巨埋儿”,无论怎样总难以画到引得孩子眉飞色舞,自愿躺到坑里去。还有“尝粪心忧”,也不容易引人入胜。还有老莱子的“戏彩娱亲”,题诗上虽说“喜色满庭帏”,而图画上却绝少有风趣的家庭的气味。
我如今选取了三种差异的标本,合成第二图。上方的是《百孝图》中的一部分,“陈村何云梯”画的,画的是“取水上堂诈跌卧地作婴儿啼”这一段。也带出“双亲开口笑”来。中心的一小块是我从“直北李锡彤”画的《二十四孝图诗合刊》上描下来的,画的是“着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这一段;手里捏着“摇咕咚”,就是“婴儿戏”这三个字的点题。但约莫李老师以为一个高大的老头子玩这样的把戏毕竟不像样,将他的身子勉力紧缩,画成一个有胡子的小孩子了。然而仍然无趣。至于线的错误和缺少,那是不能怪作者的,也不能抱怨我,只能去骂刻工。查这刻工当前清同治十二年(1873)慎独山房刻本,无画人姓名,但是双料画法,一面“诈跌卧地”,一面“为婴儿戏”,将两件事合起来,而将“斑斓之衣”忘却了。吴友如画的一本,也合两事为一,也忘了斑斓之衣,只是老莱子比力的胖一些,且绾着双丫髻,——不过照旧无趣味。
人说,讽刺和冷嘲只隔一张纸,我以为风趣和肉麻也一样。孩子对父母撒娇可以看得风趣,如果成人,便未免有些不顺眼。放达的夫妻在人面前的互相爱怜的态度,有时略一跨出风趣的界限,也容易变为肉麻。老莱子的作态的图,正无怪谁也画不好。像这些图画上似的家庭里,我是一天也住不舒服的,你看这样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爷整年假惺惺地玩着一个“摇咕咚”。
汉朝人在宫殿和墓前的石室里,多喜欢绘画和雕刻古来的帝王、孔子门生、列士、列女、孝子之类的图。宫殿当然一椽不存了;石室却偶然还有,而最完全的是山东嘉祥县的武氏石室。我仿佛记得那上面就刻着老莱子的故事。但如今手头既没有拓本,也没有《金石萃编》,不能查考了;否则,将现时的和约一千八百年前的图画比力起来,也是一种颇风趣味的事。
关于老莱子的,《百孝图》上还有这样的一段:
……莱子又有弄雏娱亲之事:尝弄雏于双亲之侧,欲亲之喜。(原注:《高士传》。)
谁做的《高士传》呢?嵇康的,照旧皇甫谧的?也照旧手头没有书,无从查考。只在新近由于白得了一个月的薪水,这才发狠买来的《平静御览》上查了一通,到底查不着,倘不是我粗心,那就是出于别的唐宋人的类书里的了。但这也没有什么大关系。我所以为特别的,是文中的那“雏”字。
我想,这“雏”未必一定是小禽鸟。孩子们喜欢弄来玩耍的,用泥和绸或布做成的人形,日本也叫Hina,写作“雏”。他们那里往往存留中国的古语;而老莱子在父母面前弄孩子的玩具,也比弄小禽鸟更自然。所以英语的doll,即我们如今称为“洋囡囡”或“泥人儿”,而文字上只好写作“傀儡”的,说不定古人就称“雏”,厥后中绝,便只残存于日本了。但这不过是我一时的臆测,此外也并无什么坚实的凭证。
这弄雏的事,似乎也还没有画过图。
我所搜集的另一批,是内有“无常”的画像的册本。一曰《玉历钞传警世》(或无下二字),一曰《玉历至宝钞》(或作编)。实在是两种都差不多的。关于搜集的事,我首先仍要感谢常维钧兄,他寄给我北京龙光斋本,又鉴光斋本;天津思过斋本,又石印局本;南京李光明庄本。其次是章矛尘兄,给我杭州玛瑙经房本,绍兴许广记本,最近石印本。又其次是我本身,得到广州宝经阁本,又翰元楼本。
这些《玉历》,有繁简两种,是和我的媒介相符的。但我观察了统统无常的画像之后,却恐慌起来了。由于书上的“活无常”是花袍、纱帽、背后插刀;而拿算盘,戴高帽子的却是“死有分”!固然面目有凶恶和和善之别,脚下有草鞋和布(?)鞋之殊,也不过画工偶然的任意,而最关紧要的题字,则全体一致,曰:“死有分”。呜呼,这明明是专在和我为难。
然而我还不能心折。一者由于这些书都不是我幼小时候所见的那一部,二者由于我还确信我的影象并没有错。不过撕下一叶来做插画的企图,却被无声无臭地打得粉碎了。只得选取标本各一——南京本的死有分和广州本的活无常——之外,还本身动手,添画一个我所记得的目连戏或迎神赛会中的“活无常”来塞责,如第三图上方。幸亏我并非画家,固然太不高明,读者大概不至于嗔责罢。先前想不到厥后,曾经对于吴友如老师辈颇说过几句蹊跷话,不意曾多少时,即须本身出丑了,如今就预先辩解几句在这里存案。但是,如果无效,那也只好直抄徐(印世昌)大总统的哲学:听其自然。
还有不能心折的事,是我以为虽是宣传《玉历》的诸公,于阴间的事变实在也不大了然。例如一个人初死时的情状,那图像就分成两派。一派是只来一位手执钢叉的鬼卒,叫作“勾魂使者”,此外什么都没有;一派是一个马面,两个无常——阳无常和阴无常——而并非活无常和死有分。倘说,那两个就是活无常和死有分罢,则和单个的画像又不一致。如第四图版上的A,阳无常何尝是花袍纱帽?只有阴无常却和单画的死有分颇相像的,但也放下算盘拿了扇。这还可以说约莫由于其时是炎天,然而怎么又长了那么长的络腮胡子了呢?岂非炎天时疫多,他竟忙得连修刮的工夫都没有了么?这图的泉源是天津思过斋的本子,合并声明;还有北京和广州本上的,也相差无几。
B是从南京的李光明庄刻本上取来的,图画和A类似,而题字则正相反了:天津本指为阴无常者,它却道是阳无常。但和我的主张是一致的。那么,倘有一个素衣高帽的东西,不问他胡子之有无,北京人、天津人、广州人只管去称为阴无常或死有分,我和南京人则叫他活无常,各随本身的便罢。“名者,实之宾也”,不关什么紧要的。
不过我还要添上一点C图,是绍兴许广记刻本中的一部分,上面并无题字,不知宣传者于意云何。我幼小时经常走过许广记的门前,也闲看他们刻图画,是专爱用弧线和直线,不大肯作曲线的,所以无常老师的真相,在这里也难以判然。只是他身边尚有一个小高帽,却还能分明看出,为别的本子上所无。这就是我所说过的在赛会时候出现的阿领。他连办公时间也带着儿子(?)走,我想,大概是在叫他跟随学习,预备长大之后,可以“无改于父之道”的。
除勾摄人魂外,十殿阎罗王中第四殿五官王的案桌旁边,也什九站着一个高帽脚色。如D图,1取自天津的思过斋本,容貌颇美丽;2是南京本,舌头拖出来了,不知何以;3是广州的宝经阁本,扇子破了;4是北京龙光斋本,无扇,下巴之下一条黑,我看不透它是胡子照旧舌头;5是天津石印局本,也颇美丽,然而站到第七殿泰山王的公案桌边去了:这是很特别的。
又,老虎噬人的图上,也一定画有一个高帽的脚色,拿着纸扇子暗地里在指挥。不知道这也就是无常呢,照旧所谓“伥鬼”?但我乡戏文上的伥鬼都不戴高帽子。
研究这一类三魂渺渺,七魄茫茫,“死无对证”的学问,是很新颖,也极占便宜的。假使征集质料,开始讨论,将各种往来的信件都编印起来,恐怕也可以出三四本颇厚的书,而且因此升为“学者”。但是,“活无常学者”,名称不大冠冕,我不想干下去了,只在这里下一个武断:
《玉历》式的头脑是很粗浅的:“活无常”和“死有分”,合起来是人生的象征。人将死时,本只须死有分来到。由于他一到,这时候,也就可见“活无常”。
但民间又有一种自称“走阴”或“阴差”的,是生人临时入冥,帮办公事的脚色。由于他帮同勾魂摄魄,大家也就称之为“无常”;又以其本是生魂也,则别之曰“阳”,但今后便和“活无常”隐然相混了。如第四图版之A,题为“阳无常”的,是寻常人的平凡装束,足见明明是阴差,他的职务只在领鬼卒进门,所以站在阶下。
既有了生魂入冥的“阳无常”,便以“阴无常”来称职务相似而并非生魂的死有分了。做目连戏和迎神赛会虽说是祷祈,同时也等于娱乐,扮演出来的应该是阴差,而平凡状态太无趣,——无所谓扮演,——不如奇特些好,于是就将“那一个无常”的衣装给他穿上了;——自然原也没有知道得很清楚。然而今后也更传讹下去。所以南京人和我之所谓活无常,是阴差而穿着死有分的衣冠,顶着真的活无常的名号,大背经典,荒谬得很的。
不知国内博雅君子,以为怎样?
我原来并禁绝备做什么后记,只想寻几张旧画像来做插图,不意目的不达,便变成一面比力,剪贴,一面乱发议论了。那一点本文或作或辍地险些做了一年,这一点后记也或作或辍地险些做了两个月。天热云云,汗出如浆,是亦不可以已乎:爰为结。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一日,写完于广州东堤寓楼之西窗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