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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朱以撒:无 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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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你大刚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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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9-20 15:57
标题:
散文 | 朱以撒:无 定
无 定
文 | 朱以撒
父母在的时候,我有时想一些家属的问题,譬如上一辈又上一辈的某些琐事,完全可以讨教他们。但那时没在意,也没问,时间就已往了。后来动笔时又想到这些,已经问不到了,成为机密,他们给带走了。这类现象只能怪我自己没抓紧,原来可以解开,如今成了死结,无从解了。世上的大事小情都有两种效果,弄清楚了,弄不清楚了。那些弄不清楚的,主要是细节没了,只好自己去胡乱推测。其实父母也有如我这般的困惑,也有很多不明确的,一代一代的事积到最后都是糊涂账一大本——上几代先辈的尊姓台甫都不知晓,更不说还原当时的生存履历。这方面我很钦佩传记的写手,他们写的好像自己亲历一般,写到云云之细。后来才知道他们首先是史料查找的好手,东鳞西爪地找,终极串成长龙一条。贫民是无史料留存这一说的,当时就是蝼蚁一般地生存,卑微之至,没有进入纸本的资格。后来我就囫囵一团去写,绝不细说。文章出来了,也没有人说正误,不清楚带来的机密反倒更让人去猜度,世道、人情大抵都是云云。
后来的人以为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已经远逝的那些父老去了另一个天下,根本不会分辨这些与他们有关的文字是否严丝合缝。我读《京华烟云》时,觉得这名字取得好,所谓“烟云”,就是很多人事在烟云背后。烟云弥漫,永远地把机密隔离了,让人在看不透中不由得琢磨不休,争论不止,尤其是细节,永远无法叠合。这里边生出的许多毛病,反倒是个人化的标志,足以让个人珍惜。
雅集的时候,这位从外地返来的学生也到了。我让他坐下来,谈谈外边的事。他总是在外边走,出国潮鼓起时他去了日本,边挣钱边习练书法,两方面都没有耽误。返来后又往北方走,继续挣钱与习练书法,算得上有艺术情怀的人。我以为他会不绝在这个喧闹的城市里,结交朋友,开拓事业,和这个城市融为一体——他的禀性中有坚固不拔和柔软如丝的特点,对于提升俗世生存无疑是很良好的品格,但是却回到这个小小的县城来了,不再出走。他的眸子不再像以往那么清澈了,笔下的书法也有点沉闷,没有舒展开来。快到聚餐的时候他突然要走,说奉了道,也吃素了。后来又相遇了几次,他谈了到几个闻名的道观拜师,自己读的一些道家经典,他给我看的书法就是临写褚遂良《阴符经》的。我觉得他说了不少,都是可以量化的,那些不能量化的没有说出来,诸如,如何由很入世而奉道,谢却肥厚之味?我想他是很想告诉我的,但这些关捩难以言传,是当时的一种感觉,就成现在这样了。真要努力说出来,反而离传神更远。相信每个人都会有表达的艰难时刻,这样的时刻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很多次。和二十世纪相比,人的自主身分要大得多了,组织与个人,个人与个人,没有谁一定要向谁谈心,从前时兴谈心,真能表达成功吗?我不绝怀疑人是不太可能有这个本领的,真能倾诉出来的可能都是皮毛,甚至就是伪情怀。那种冲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使人看到一种穷追不舍的粗暴,我相信这类的等候,终了都是徒劳。在人的心田深处,有些东西是永远掏不出来的,只能自守。
红木家具大行其道时,名贵树种的经济价值进一步让人感到了高贵的分量。如果是一位善感的文士,他会惊叹树种的独特以及剖开来那曼妙的纹路,寻常树种何尝有过。尤其是它须要大量的时间,等候生长。树要等候,人更要等候,美感随时日过往而递增。而云云精于计算,则会发现它的实用价值,宛如神木。每个人都可以从自己的识见生发,得到很多联想。简直,这些老木头都从远方来,甚至是偶然中扒老屋时在梁上发现的。当时的人以为寻常,不知它们的内部云云异常,便做寻常之用。现在,根据材质大小,随类赋形,做成一些明式的八仙桌、太师椅、博古架、平头案。在这些佳构眼前,每位欣赏者都不吝伸脱手来,抚抚那犹如小儿肌肤一般的精致。素形素工,线条清畅婉转,延展中暴暴露优雅。木料自身具有的坚固奇崛的风骨,让人觉得疏朗中绝对可以承载重量。这个天下上,复杂的玩意儿好弄,简单就难,轻巧就更难了。一棵棵的紫檀、红酸枝、海南黄花梨在能工巧匠的设计、裁斫下,成了大大小小品相不一的制品。每一件都有同样风雅的标签,表明材质、器物名称,还有清楚的出售数字,这些使观者心知肚明,决定了是否拥有。我提出看看仓库里的原木,看看未被细致裁斫的容貌。这个要求是多出来的,幸亏主人乐意,照旧叫人打开了仓库。劈面而来的就是这些风雅家具的前身,蓬头垢面抱朴守素,尽是寒瘦凄凉之色。尤其几截金丝楠的树头,突兀奇峭,让人想到一棵树不死不甘的表情。不识者绝对想不到绝不起眼的外表下,包裹着多么的品格。
记得刚才两张金丝楠圈椅进入视线时,小店员一下子抽掉垫子,让灯光照在上边,椅面上顿时黄金波涛一般地浮动追逐,使人以为贵重之至。现在面临带着泥屑的树头,锁在仓库里,无大巧而有大质,无大饰而有大气,不囿于大抵,不馁于天时,只是无声长去,穿过百年、数百年时日。如果就此放着,也就无用,不能进入千家万户,被人夸耀。如果是追求无用,就这么放着也好,它们未被雕琢,被称为原木,比起完成的家具更有生命感,还有许许多多的可能性在前面。从这里开始,想到一棵棵活生生的树、一片茂密的森林,平庸的、高贵的种类,各有空间,仰承雨露。内里万千生物,无数声响,湿润高温,生机勃发。密林深处的那些秘密,绝不会比一个人世稀疏。不外,仓库的门很快关上了——主人照旧希望我们回到原来的欣赏的轨迹上,沿着他既定的思路走。
不外,比起刚才见过的那些风雅精致的美丽,我照旧放不下这些未曾修饰过的容颜。
寻常我会读一些古人文论、书论,觉得六朝人所论,还真和其他人不同。除了诗化、生疏化,就是朦胧、暗昧,不是一刀一刀切成条缕的,而是云形的雾状的。这和宋人米南宫的表达大有不同,米南宫的表达关注俗常人的智商,以某一种惯常的食品来作喻,使读者舌齿相应,大抵知道怎么一回事了。譬如,他在不长的书论里几次云云说:“勾勒侧收笔锋,笔笔如蒸饼。”“作圆笔头如蒸饼大可鄙笑。”“今见其本,乃如柰重儿握蒸饼势。”啊,蒸饼,照旧蒸饼。我想,这是很贴近生存的一种比喻了,黏滞于实物,可抚可食,一读可知。六朝人异于米南宫的是不云云落在实处,而迥出意表别有幽怀。梁武帝说:“徐怀南书如南冈士大夫,徒尚风轨,殊不卑寒。袁崧书如深山羽士,见人便欲退缩。张融书如辩士对扬,独语不困,行必会理。”与他同时的袁昂也说:“曹喜书如经纶道人,言不可绝。梁鹄书如太祖忘寝,观之丧目。卫恒书如插花玉人,舞笑镜台。”这般比喻云云之多,使人觉得离蒸饼远了,挑战人的情商又近了——它瓦解了我们阅读时的自大,不知道自己能否弄清楚他们所指出的一个大致。喻体自己就是难以言说的——六朝人多么聪明,明知对一个人的书法艺术难以直陈其美,或不美,便启用了比喻,以一种生命比喻另一种生命。我总是以为一件书法作品是一个生命体,不管是刻于龟甲铸于青铜,照旧写在竹片、布帛上,生命就隐匿于其中了,甚至它要长过写下它的誊写者的生命千年百年。就像有人问我敦煌的那些经卷残破不堪还能传多久。我只能说永久。这些无名氏如晨露早已消散得了无影踪,写下的经书还让后人礼拜,这就是不灭的生命。
世上没有两种生命是相同的,六朝人找了这个人、那个人来比喻,全然是凌空蹈虚,落实不下来,在一个广大的时空里,像潮水一样地漫过,像湿气一样地弥漫,让人感觉到了,却不能确定二者就严丝合缝。时下常听人说到位,到位肯定是抵达了量化的要求,从而得到赞赏。六朝人的本意就是不想到位,生命与生命的相互留恋不是靠准确的对应关系来维持的,而是仿佛云云,约略云云。生机云云丰富,一个人在誊写时,他杂糅了自己此时的配景、文化、履历、情性多重的秘密力气,就像传为苏东坡写的《功甫帖》,九个字,也融入一个人的全部信息。支持着人运用感性和抒情,做出一些诗意的阐释,即使离题万里,也颇有一种不受羁囿的快意——在这些云云简短的书论句子眼前,我看到的是无边的广阔,任个人理解纵横,夸张了、虚饰了,大概扭曲了、错舛了,说起来都是个人很有自由度的恣意延伸。
有人来,带了一卷大笔纵横的草书,让我一幅幅看去。我看了几幅,叫他收起来,说:“不错,不错。”来者显然不满足,以为我搪塞他,最好是掰开揉碎了细说,说说用笔、结体、章法,最好再说说墨法、字组、字群。我看着他,觉得他正挑战我最薄弱的那个部分。如果是楷隶篆书,我还能勉强从一幅之中挑几个字出来解读,究竟这几个书体都是块状的。而草书则是一道瀑布飞流直下,一以贯之,谁也不适宜抽刀断流取出其中片段。有人把《兰亭序》里的二十个“之”字挑出来细说,可以说上好几堂课,我是觉得行书云云说道,已经伤害。行书如人之漫步,笔下已有穿行之意,更不待说草书闪电雷霆一般。当年大唐的酒徒在老历八月九月气候凉下来的时候,聚在一起看怀素书壁,除了节奏骤雨旋风,还应和着他的怪叫连连,真把在场的人镇住了。云云乘意气而疾行之作,又如何可以从中挑出一点一画、一字数字来品评其所得所失。《廊桥遗梦》里的罗伯特?金凯德说得透彻:“分析粉碎完整性。有些事物,有魔力的事物,就是得保持完整性。如果你把它一个部件分开来看,它就消散了。”一个外国人有云云高妙的审美意识,真可以来高校当书法教授了。我和罗伯特的见解是同等的,这也使我在给人看草书作品时,执着于气长气短、势强势弱这些大处,而不涉其琐屑。世上有不少不可说之事物,只宜于意会,草书算一种吧。草书的誊写使人袒露了自己状似癫狂的时刻,如清人马荣祖说:“突兀潮来,千起千落,欲觅一隙,不容捉摸。势如飘风,翻舞秋箨。我闻公孙,浑脱挥霍。颠倒古怪,吞吐喷薄。一起落耳,万怪竞作。”
一个很斯文徐缓的人,衣袂飘飘,婉约平和,如果不是草书,他突兀惊乍的那一面,永远都是深藏,看不到的。
在我长居的城市,真正的秋日景致也是看不到的——从我楼上书房看不远的那座山,永远是草木葳蕤,绿意连云。如果碰得巧,在晚秋的北方开会,我会分出一些精神,为秋日腾出一方审美的空间。人在斜阳的余晖里,看到秋风吹落了最后一片黄叶唯留枝丫,突然觉得春夏是可说的,而秋冬则不可说。春夏的极力扩张,把所有的欲念都挤到外边了,视觉是充盈的,听觉是嘈杂的,犹朝歌暮舞弦管填溢,少矜持和蕴藉了。北方的秋日是一年的下沉阶段,什么都是往下沉的——黄色落下来了,寒气降下来了,阳光的热度被秋风吹瘦了,暗下来的时候一天比一天提前了。在没有深秋到北方的日子里,我主要照旧通过读古人的秋山秋水图来寄远。优秀的作品往往都是这样,笔墨不必很多,更非浓墨重彩。画家把难言之意隐藏着,在荒寒、萧疏、空幽、岑寂的画面里,让观者永远吃不透在暗示什么、象征什么。我说的是元人倪元镇,总是有点染不完的秋色、痴迷不尽的秋意、发散无休的秋愁。山枯石瘦、枝叶苦涩、空亭夕照、断桥无声,浮动着怀抱自伤惘惘不甘的气味。这些情绪从画面大量留白的空间里飘散出来,淡如丝缕。倪元镇就是这样,那些不动笔墨处大量地空着、白着,无穷广大,似无所有,也就在每一位欣赏者眼前展示了一个不可确定的被页粳足以隐藏无穷的感觉,安放无尽的情思——一个人在纸上描绘,却不愿多施以丹青,痛惜地省着用,宁肯虚,不使实;宁肯无,不使有。一个人云云爱画秋日,在这个下坠的韶光里,他的机密很妥帖地放了进去。秋日过了是冬日,这就要说到朱耷了,在寒冷的冬日里读他的画,也就更生出冬日的寒气来。世道衰微人生衰微,尽管不能与绘画牵扯到一起,但我照旧相信一幅画、一幅书法都是情性的储存器。朱耷一定是透心寒彻,才下笔云云——总是有一批不正常的禽鸟出现,缩颈的、拱背的、单足而立的、翻白眼的、瞪眼的、眯眼的、闭眼的,冷漠孤傲。后人以朱耷为范,固然可以,但我揣测学好估计都没有什么可能,皮相而已。
我这么揣测可能让人不快。常人在冬日里都会落入俗套地想起春天还会远吗,但是对一个没有春天可以等候的人来说,朱耷无从知道春天来时的优美,正如他无从告诉你,一个人多年浸泡在冬日里,寒冷有多么深刻。
人的智力在不绝发展着,开始是写实的,后来就写意了;开始是敞开的,后来就敛藏了;开始是付诸言语的,后来则须感悟了。小学读本里的古诗大抵属于前者,以量化情势让懵懂孩童尽快明确——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云云这般转达,可以欣然接受。而越往后,人长大了,识见多了,意义就要由符号来转达了。符号有表明的潜力,谁掌握了符号,谁就可能对意义追寻——一个人和符号距离远近,完全可以感觉到不同的归属感和疏离感。譬如没有掌握草书符号的人,面临一幅黄山谷的狂草,不是在解读时掉进坑里,就是一脸无奈,像在一堵玻璃墙外,看得见里边的动静,就是进不去。如果符号升级,成为密码,那更是人与人智力的绝高博弈了。很高的数学天分,很孤独的破解信念,此时我已经视他们如同超人了。简直有这么一些超人,面临不可言说之状,就连晚间做梦,也都是连缀一团的数字。就算我们有一个朋友在大学里研究密码,和我们是同事,他可以和你谈天下事,大到图王定霸,小到巷说里谈,却绝口不谈密码。他无从说起,你也无从明确,这样的事,文科理科都会有。我在给学生讲书法语言的感悟时,顺便提到了李义山的《锦瑟》,除了头两句可以放在低年阅读外,是一些可以算计的数字,而后六句则可视为密码,奇幻、灵性、意识、潜意识交织,阅读的体验永远是生疏的,还有无可究诘的隐喻和象征,尤其晚间读来,颇觉机密。我想通报给学生的,就是书法语言也当云云具有密码性质。可以是很抽象的,但置身于一个私人的影象场域又是感性诡谲的。就是说,可以重组。
接下来我开始以板书,重组《锦瑟》:
“此情追忆,一弦一柱,只是惘然。思当时,锦瑟华年,五十弦已。晓梦春心,迷蝴蝶,托杜鹃,庄生、望帝成无故。珠有泪,玉生烟,可待沧海月明,蓝田日暖。”
很巧,下课铃响了。我说:没什么可说的了,下课。
朱以撒,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字画院副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研究员。2014年被省委、省当局评为福建省文化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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