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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以本身为主 [打印本页]

作者: 好奇的赵二叔 时间: 2023-7-18 06:54
标题: 以本身为主
除夕那天，我一个人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被追来的妈妈堵在候诊厅。
气疯的妈妈一耳光重重扇在我脸上：「你是不是出去乱搞了？你老公那么好的男子不知道爱惜，真是个破鞋！」
丈夫赶来将我抱在怀里。我高烧烧得浑身滚烫，喃喃着问妈妈：「妈妈，你为什么要生下我？」
当她理解这句话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1
我第一次知道游戏，是看比我小两岁的弟弟玩「拳皇」。
在谁人缺少娱乐的年代，电子产物并没有像现在一样流行起来，家里拥有一台小霸王游戏机，对于孩子来说，着实是太光荣、太值得炫耀了。
我深深地着迷于那彩色的画面，那上下跳动的人物、时髦的「哔哔」声。
每次，三年级的弟弟带着一大群朋侪，仿佛嗷嗷待哺的雏鸟般呼啦啦地涌入客堂时，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刻。
因为我终于可以假借着扫地的借口，迟迟地赖在客堂里，把垃圾从东赶到西，再从南赶到北，时不时地偷瞄一眼屏幕。
看着那积分的一点点上涨，在怦怦的心跳声中，我多么快乐啊。
我喜好能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事物，似乎我手上的日记本，只要一页页地记下去，终会有通关完成的一天。
我想象我的人生也像通关游戏一样，只要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经验条拉满，笑容和鲜花组成的大礼包就会在终点处迎接我。
妈妈会说：「我爱你，最最。」
爸爸会说：「去吃零食吧，最最。」
可是那天，在我又一次把垃圾在脚下赶来赶去时妈妈夺下了我手里的扫把，淡淡地看着我。「许最最，回你本身的房间去。」
在大人面前，我的小聪明不堪一击。
我羞愧地回到房间，把我的机密说给日记听。「我想玩一次小霸王。」我写道。
如果我能玩小霸王，就也会有一群人乐意跟着我呼啦啦地涌入房间。
他们会和我谈天，讲笑话，我就有了朋侪。有了朋侪，我就不再是爸妈嘴里「阴暗的小孩」。
这样，他们就会爱我。
这就是那份终极大礼包里被鲜花簇拥的奖赏。
他们会爱我的，只要我是一个足够努力的玩家。
2
妈妈在生我时候难产，一度被诊断为无法再次怀孕。她和爸爸看到我时，眼中的失望是不加粉饰的。
但木已成舟。爸爸抽了两支烟，说：「就给她取名叫「最最」吧。」
没有更好，只有最好。既然生不出谁人更好的选项，就只能在这个身上拼尽尽力。
他们在只有 0 岁的我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绘画班、音乐课、语言表达培训。
在我无法回想的时刻，我享受了父母全部的爱。
直到两年后弟弟出生。
课程没有被停掉，还变得更加丰富，只不过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除了保姆阿姨，不再有人会把目光投向我。
所幸，我没有那段被爱的影象。我捡着弟弟不要的书看看，捡弟弟不要的零食吃吃，生存有滋有味，我觉得本身过得挺好。
只是我也学会了看家里全部人的心情。我知道吃零食只能在夜里，作业要第一时间写完，书包一天检查两次，因为如果忘带了东西，不会有人来学校给你送。
我的经验值在一点点上涨。我知道回家不同的公交线路，弟弟不知道，因为爸爸会开车接送；我知道食堂的包子一块二毛，弟弟不知道，因为他在家吃早餐；我知道怎么扫地拖地，怎么洗碗择菜，怎么泡方便面，弟弟不知道，他们没有给他知道的机会。
我更加努力地干着这些。我在日记里写道：「爸爸妈妈，你们看，我会比弟弟知道得还多。」
3
第一次出门寻死，是在小升初出结果那天。
也是妈妈第一次到场我的家长会的日子。
我和弟弟念同一所小学的不同年级，家长会时间也是重合的。妈妈只会给弟弟开家长会，爸爸偶尔工作不忙，也会去弟弟的班级。
小学第一课就学了加法。对我来说，爸爸、妈妈和弟弟，他们三个是牢牢贴合的「1」，1+1+1＞2，爸妈常说，有了弟弟，他们才体会到幸福。
我是一个小小的零蛋，骨碌碌在操场上滚啊滚。同班的男孩子指着我笑，说我是没妈的孩子。
我总是咬着牙不哭。我知道，这只是闯关路上的考验。就像拳皇得一次次抵挡对手的掌风，经验才可以唰唰上涨。
到通关那一天，大家都会爱我。
小升初的结果决定了将来学校的分配。也许是老师的反复叮咛，妈妈终于允许去我的家长会。
在走进班级的那一刻，我感受到平常欺负我的几个男孩的视线齐刷刷看向我妈妈。
我小跑着跟在妈妈后面，快乐的心险些要跳出胸膛。
妈妈是个漂亮的美女，身上散发着香香的气味，化装镜前摆满了她的瓶瓶罐罐，那是连弟弟也不能碰的宝物。
有这么一个美女妈妈，我多自满啊。
我盼望妈妈能等一等我，牵着我的手进班。可她只是冷淡地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没关系，我的结果很好。等妈妈知道了，她会为我自满的。
结果公布了。老师满面笑容地告诉妈妈，我的结果不仅能上最好初中的尖子班，还可以额外得到学校的奖学金。
我想起每次要早餐钱时妈妈的眼神，赶忙说：「妈妈，我有奖学金，以后就不消问你要钱了！」
妈妈紧绷的嘴角终于放松下来。她接受着四周家长艳羡的凝视，满面春风地和老师讲话。
她的手虚虚地抚在我的头发上，说：「考得不错。」
那一刻，全世界只剩下了这句话和她手上的温度。
妈妈摸了我。
不是推，不是拽，不是为了从我手上拿走什么东西，是她摸了我。
我有多久没被妈妈这样触碰了，除了婴儿期间？
接连的快乐像一连串美梦将我砸晕。我看见终点线近在咫尺，掌声与鲜花翩翩起舞，谁人一直以来的愿望在朝我招手。
「我想玩一次小霸王。」
我看着台下的同砚，他们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友善。
我也可以拥有朋侪，大家都会爱我。
我看着妈妈，颤动着开口：「妈妈……」
拜托了，爱我，爱我，爱我，爱我。
我可以不要吃早饭，我会拿全优，会炒菜、打扫卫生、走路去上学。
爱我，爱我，妈妈，把我拆开，拼成你喜好的形状，只要你乐意爱我。
「我想……」我说，「我能不能……」
热度一点点点燃我的脸，我的脖子，再下移到我的小腹。
一位男生惊叫起来：「血！血！」
「许最最屁股上有血！」
老师开始反应过来是什么。她想替我遮挡，但妈妈比她动作更快，一把抓起我的手，朝班门外冲去。
血渍在淡色裤子上非常显眼，周围人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詈骂开端盖脸地砸来。
愤怒的妈妈有着冰锥一样的声音：「你故意让我丢人是不是？」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不长眼的孩子？没有一刻能让我消停！」
她一把把我推进女茅厕，吼道：「裤子弄成那样看谁给你洗！给你洗！」
我哭着把裤子褪下，用水反复冲着那块血渍，双手冻得通红。
我搞砸了一切。我是个丢人的孩子。
保洁大婶看不下去，过来拍拍我。
「娃儿不哭哦，这是身上来事儿啦，不怕。」
看着我疑惑的心情，大婶叹了口吻。
「先拿纸垫着屁股，等会让你妈给你买卫生巾……唉，作孽哦……」
我听她的话垫好了纸，把湿湿的裤子穿上，内心发怵。
妈妈还在气愤……又要问她要钱了。
走出茅厕，妈妈却不在那边。
走廊，课堂，办公室……妈妈哪里都不在。
泪水滚滚落下，巨大的恐惊攥紧了我。
我得了绝症吗？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不是弟弟，家里会拿钱给我治病吗？
我想起了妈妈看我的眼神，那几句话还回荡在耳边：「你故意让我丢人是不是」、「你这个不长眼的孩子」……
妈妈，对不起。
我不会再给你添贫苦了。
与其回家要钱，接受父母的求全谴责与冷眼。我更想找一个地方，静静静地等死。
十二岁那年我决定去死。公交车背离家的方向一站站驶向终点，我想要死得越远越好。
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姐姐上了车，用肩膀和面颊夹着电话，手里用竹签子扎着鸡柳，忙不迭往嘴里送。
她用含混却娇俏的声音打电话：「老爸，你今天做什么错事啦……哼，还装，妈妈早就告诉我了！」
「什么叫打小报告呀！让你少抽是为了你好，把肺抽得脏不溜秋你看谁还要你。」
「我？嘻嘻，在吃学校后门的炸鸡柳呀。才不是垃圾食品呢……好吧好吧，那你给我做烧牛肉油焖虾松仁玉米再要一个前次谁人汤。」
「吃得下吃得下，我是小猪哼哼～」
她用鼻音学了两声猪叫，周围有人笑了起来，看着她的目光温和而友善。
这是一个被爱浸泡长大的女孩，她的笑容发自心田，快活而幸福。
我的视线渐渐含糊，泪水不争气地从眼眶流下来。
我知道我远远比不上她。我没有讨喜的举止，老师曾说我缺少孩子的活力；我没有好听的嗓音，爸爸从不愿和我多说一句话；我甚至也没有她那样漂亮的马尾，我从小到大都理着短短的活动头，妈妈觉得这样最省事。
可是，我只是……我只是……
我也好想好想吃到妈妈做的营养餐，想骑在爸爸肩膀上在大街上逛，想吃一次没有被潮气泡软的零食，过年的时候我和弟弟坐在中间，爸爸妈妈一边一个围着我们，而不是我一个人坐在斜对角，感觉世界离我好远好远。
我就像一颗小小的零蛋，蜷缩在公交车的座位上，哭得肩膀颤动。
我活了十二年，以为幸福就是爸爸顺手给我的零钱，幸福就是放学的公交车上有位置，幸福就是保姆阿姨专程留了我的饭，幸福就是弟弟打游戏的时候，我可以留在客堂扫地。
我十二年来积攒起来的小小幸福，在一辆通向死亡的公交车上，被一个陌生女孩随口的几句话，击得粉身碎骨。
我把脸埋在掌心，抽噎着，大口呼吸。
原谅我吧，爸爸妈妈，我是个自私的孩子。
我不想死了。求求你们，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去死？
我才十二岁，还没有幸福过。妈妈，我想用饭，我想好好活。
4
我并没有死在十二岁的谁人夜晚。
我知道了卫生巾的用法，也知道了影象中那耻辱的一天，只是证明白我在长大。
我在长大。纵然学校离家并不远，妈妈照旧要求我去学校住宿。
在这个家住了十几年，我的东西也不过一个手提袋的巨细。
我提着袋子，在公交车上随着人群晃悠，就这样来到了学校。
很多年之后，我结了婚，终于有勇气向丈夫开口形容这个场景：一个比同龄人矮那么一些的小女孩，有着一张蜡黄的脸和斗大的眼睛。袋子细细的绳勒在她手上，嵌进她的肉里。
这个袋子就像我的生存一样。我感觉疼，可那疼是可以忍耐的。当我忍不下去的时候，车已经到站了，于是我便拖着极重的脚步，逐步地走，往前走。
我变成了一个可以原谅一切的人。
上了初中，我最等待就是每一次的月考。
学校的奖金丰厚。按照排名，结果好的考生可以得到 50 到 500 的奖金。
这就意味着，只要我拔得头筹，就最少有两个月不消发愁吃喝。偶尔，我还能去小卖部买一盒牛奶、几支香蕉给本身加餐。
我用全部的时间疯狂地学习。我没有朋侪，没有社交，只有优劣的题海和账本上的一厘一毫。
在我眼里，每一分钟时间都能变换成游戏里的积分，变成妈妈的笑容，爸爸的夸奖，弟弟的友善。
有时候，它们还会变成食堂里的荤菜和花花绿绿的零食饮料。
有一次，在我去办公室问问题时，隔着门，我听见我最喜好的语文老师对其他人说：
「我不喜好许最最，她太阴沉了，找不到一点孩子的活力。」
内里有嘻嘻哈哈的笑声，是几个结果远不如我的同砚。
我静静地站在门口，等发言声已往，才轻轻敲了打门。
那天之后，我加倍努力地学习，结果稳定在了年级前三名。
只要用功一点，就能提高一分。只要提高一分，就能多拿些钱。
我狂热地爱着一切付出了就有回报的东西。
当时，言情小说正在大火，偶尔传阅到我座位上，我翻了两下，嗤之以鼻。
你喜好别人，别人就会喜好你吗？我觉得世界上的变乱没有这么容易。
初三上半学期的期末测验，我连着几个夜晚在走廊背书。
北风不绝灌进我的领子。我把外衣裹得再紧，照旧感到彻骨的寒意。
这件毛衣是小时候亲戚送来的旧衣服，针脚粗大，袖子只到我小臂，四面进风。我一穿就是四年。
测验当天，我发烧了。
这一次的发烧来得天昏地暗。我不得不一边答题，一边趁着课间休息跑去茅厕吐逆。
我晕倒在了科场上。
醒来的时候在校医院。医生为我打了点滴。烧已经退下去了，我的心情却没有半点轻松。
钱怎么办？
这次的结果是无法拿到奖学金的。医务室的钱、下学期的学费、住宿费……
就算加上我全部的积蓄，那也是我无法承担的一笔巨款。
犹豫再三，我趁医生不留意，一把将手上的针头扯下，夺门而出。
对不起，医生。
学校辅导我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可是善良太贵，我买不起它们。
那一年的寒假，我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从玻璃窗里发现本身的脸。
我想告诉全部人，我是就那条咬人的蛇，是丑陋的怪物。
回抵家里，劈面而来的是浓浓的暖锅香。
圆桌上摆着剩菜和几叠空盘，暖锅的红油已经呆滞，仍旧香气扑鼻。
爸爸已经回房，弟弟坐在沙发上打 PS3，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有些惊诧，似乎忘记了我会出现。
「回来啦，」她招呼一声，「家里另有挂面，你用汤底下点。」
我没应声，换好鞋，犹豫地走到厨房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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