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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赠君人间离别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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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森焱垚
时间:
2023-7-5 09:24
标题:
赠君人间离别苦(1)
一
全部的原形终究会被揭露,而真正的罪人永久不值得宽恕。
天幕黑沉,密布的乌云自远处压下来,薛宁跪在方家祠堂前,垂目笑着想。
藤条已经打断三四根,脊背上衣衫褴褛暴露底下模糊的血肉。他面上没什么多余模样形状,两颊透着青白,身子挺得笔挺,只在戒鞭抽下来时将指甲抠进掌心,但这仅有的能为他并非麻痹僵痹无知无觉而作证的动作也尽然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旁人瞧不出来。
“是你将逾明推下山崖,可认吗?”
跪着的人并无反驳,以致连那声充斥着愤恨笃定的诘问还未散干净,已吐出非常清楚的字句:“我认。”声线安稳,毫无愧疚。
方成珅未推测他会认得这般干脆利落,手下的动作僵了一僵,又被他语气当中的平庸与满不在乎激得打着力道更大的一鞭。
这回薛宁的身子终于晃了一下,可也执偾一下,他眼神略略分散,极快地捉住神智,自始至终未吭出半声。
“是你心生歹念顶替逾明欺瞒方家老少,可认吗?”
愤怒的骂声忽远忽近,还是传到耳朵里,令他见不得光的全部恶毒阴险都无处躲藏。
怎么会那么冷呢?薛宁不禁开始迷惑,才初秋,他已受不住这铺天盖地彻骨的寒意,四肢百骸都冻僵了似的,冷得他想要立马昏死已往。
他用牙齿将舌尖咬破,得以恢复残余的明朗。眼前数座排列整洁的牌位逐渐变得清楚,字迹酷寒锋利,仿佛也在谴责他这个狼心狗肺不忠不孝的逆子,他不禁扯着嘴角笑起来,两个字说得刀切斧砍:“我认。”
方成珅怒目圆睁,胡子气得一抖一抖,有些可笑,手下动作愈发狠厉,像要恨不能将眼前之人活活打死。
“畜牲!畜牲!那是你的兄长!”
薛宁嘴边笑意更深,摸不清感情的眸底被敛下的长睫遮住,隐隐暴露些讽刺。背后的戒鞭愈来愈快绝不留情地抽下来,他犹嫌不敷,喉结翻滚着勉力咽下嗓子里汹涌腥气,似惋惜遗憾般叹气道:“父亲母亲这般喜爱兄长,还不是一样没有认清我与兄长的不同之处么?”
他声音不大,然而在此等境况之下,如此不在乎的讥嘲挖苦,和在火堆里浇上一锅滚油没什么分别。方父震怒之余多出几分被戳破的难堪羞恼,皱纹横生的脸上渐渐变得狰狞,顾不恰当家主的面皮,牢牢攥住戒鞭挥下,扬声恶骂道:“你这逆子,孽畜!当年就该将你掐死,是我与你母亲犯糊涂蒙了心,才会将你留到今日!”
豆大的汗珠自薛宁额角滚下,他面色愈发灰败,然而闷哼也未有半声,嘴角笑意不减,仿佛被打的不是他而是块不晓得疼痛为何物的石头。
全部人都以为他今日要被打死在祠堂前。
直到有个面色恐慌的小丫鬟急匆匆跑过来,礼都来不及行,就带着哭腔喊道:“老爷快些归去,夫人正急着找您,说是大少爷又不好了!”
方成珅这才面色大变,立即什么也顾不得,甩了鞭子就随那小丫鬟去往少爷院里,剩下的仆从下人见状,再不敢多说什么,皆乌泱泱跟着一并脱离。有三两个好事的不忘转头看那跪着的身影,直挺挺的,背后一片血肉模糊,竟单薄得可怜,然而没人肯同情他,他们恨不得这个能狠下心来毒害胞兄的怪物早些脱离,固然假如他死了,是件更加民怨沸腾永绝后患的幸事。杂乱火急的脚步声越行越远直至不见,薛宁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他低垂的眼睫微微抖动,眼下压出两抹青影,早将掌心掐出血的手指颤得厉害,好像想要抬起手,可半晌都没什么动作。过了好一会儿,他勉力压下的呕意终于不由得,喉结滚动两下,偏头呕出蓬红艳的血来。
这口血噗一口吐出来,强撑着从骨头缝里砸出来的力气突然散尽,笔挺的身子像被蓦地抽走了脊柱,不可克制地摇摆两下,终于喘气着歪倒在冷硬的地砖上。
薛宁意识并未散尽,只是眼远景象颠倒模糊什么也瞧不清,流转明灭当中,耳朵里也堵了团棉花似的嗡嗡作响,依稀听得到天际乍然响起惊雷,将他闷窒庞杂的心口震得跳动不止。
他皱着眉头要发迹,手脚却软绵绵提不起力气,勉强支起的腕骨突出,抖得像个患了重症的病人,撑不起半分又摔归去,好半天也没能缓过来。
因脱力而伏在地上的人脊背颤抖,自狰狞伤口处淌出的猩红浸得衣衫濡湿,瞧不出原来的颜色,假如凡人见了,怕要连碰一碰都不敢,然而只在下一瞬瓢泼大雨遽然倾盆落下,伴着阵阵闷雷,霎时间便将他浇了个透。
秋雨一场凉过一场,水珠子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得人五脏六腑都冒冷气。头顶上连块遮雨的破瓦都没有,受过伤的身子如今自然受不住,却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身上冷热瓜代,薛宁脑浆都要被烧得冒烟,神思昏沉,混沌一片,已然分辨不身世在那边。
他幼时在外乞讨时,也淋过雨。
有时在街角有时在桥边,那年战乱他随灾黎逃进城外的土地庙,因为年纪小没少受欺负,幸亏他脑筋还算活泛不至于被活活饿死,整日里窝在破庙漏风的墙角,下了雹子都要蜷起来生生受着。
有几次淋雨生了病,表面乱得一塌糊涂,那边有药可卖,即便有,他也买不起,只能咬着牙熬。若非遇见美意人照料,他恐怕就要将小命交接在庙里。
不外倘若当时就没了命,说禁绝也并非什么祸事。
薛宁想到这里,不禁愣了愣,慌忙咽下嘴里翻涌的血腥气,抽着气哂笑自己真是被雨给浇疯魔了,什么怪诞动机都能冒出来。
若真稀里糊涂死在战乱里,可怎么再遇着小丫头呢?
他到现在都记得,那么一丁点儿大的雪团子被他从马车上抱下来时,哭得眼睛都肿起来,畏惧极了般抽噎着窝在他怀里要娘,闷闷发出的几声呜咽将他心尖戳得都要疼烂了。
他当时也不外是个少年,头回抱小娃娃,难免手忙脚乱,一面不知所措地轻拍她的背,一面学着大人样子哄她,由着她将鼻涕眼泪都蹭在自己的衣服领子上。动作虽陌生,却是将她稳稳抱着,一刻也不忍丢下。
她被抱走时,还怯怯地拽着他的小指头不肯松开,大眼睛里含了包泪晃啊晃,直勾勾地望着他,委曲极了的容貌。
他揉了揉她的发顶,笑着同她道:“蓁蓁乖,和姨姨去睡觉,我明日再来陪你,好不好?”
哄了很久,小丫头才抽着鼻子放开手,乖软所在头,由着方母将她抱进卧房。
到了第二日……
到了第二日怎么了呢?
薛宁此时有些想不起来了。他背后被水泡得肿痛麻痹,伤口旁皮肉抽搐着发疼,好像另有一根筋连着额角,震得他头痛欲裂,险些想要拿斧子将脑袋凿开才好。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雨声未歇,地上的人昏已往又醒来,骨头散了架似的酸疼得厉害,连手指头动一下都非常费劲。他正攒着力气要爬起来,模糊间那些砸在身上的雨滴竟倏地消失不见。他垂着头闭目忍住晕眩,待掀开眼皮去看,一双沾了泥点的小巧绣鞋犹豫着向前迈了半步,再往上,是藕色绣花裙裾,扣得规整的斜襟衣领,松疏松散的披风带子,小半截洁白颈子,和紧绷的纤细下颌。薛宁瞬目,落在眼睫上的水珠子抖落下来,这才看清了少女紧抿嘴角拧眉的容貌,她手里举着一把伞,胳膊略向前倾,恰恰将落下的雨水尽数替他遮住。
然而此时他兀地抬起脸来,面目面貌憔悴双眼猩红的容貌着实不算好看,竟将她骇得不自主想要退却,倒是胳膊仍不忘举着,反把自己淋了个半湿。
薛宁几不可闻地叹了口吻,开口嗓子嘶哑得厉害,非常刺耳,“小丫头,你也怕我了?”梁景被他顶着方逾明的身份诓了一年多,未曾察觉出半分不当,她年纪小纯稚不通世故是一层缘由,而薛宁城府深沉心思阴险更是怎么也推脱不开的究竟。
有谁能够在亲手将自己的胞兄推下山崖以后,还能笑着冒充兄长安心生存,全然掉臂哥哥的死活呢?
方家众人皆说他是讨命的恶鬼,她虽心底存了些许犹疑,如今再见时,到底还是比之从前添了很多畏惧惊怕。
可她见着趴伏在地上的人着实狼狈万状的样子,先前难免藏起的恐惊厌恶便怎么也聚不起来了。
薛宁现下险些可称得上遍体鳞伤,面上死气沉沉,头发衣衫湿得能拧出半桶水,血水还未被大雨冲散,晕在泛白外翻的皮肉上,样子着实狼狈万状。即使到这样的地步,仍仰着脸用一双遍布血丝的眼睛灼灼盯着她,里头以致藏了狡黠的戏谑。
梁景被他盯得发麻,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才蹙着眉尖道:“下雨了,柳姨让我来同你说,不必再继续跪着了。”
而薛宁听告终并不动作,没有丝毫要发迹的意思,他稍稍偏头好像非常认真地想了半晌,嘴角徐徐勾起个分外柔软的弧度,了然道:“原来蓁蓁不是怕我,而是心疼我了。”他说这些话时,断断续续的咳嗽,非常费力,跟口漏风的破锣一样,眼里的捉弄调笑却更甚。
怎么会有人在受罚后还能说出这般讨厌的话来,梁景耳根腾的红起来,险些想要将伞一扔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薛宁看她气得面颊鼓鼓又发不出性情的容貌,笑得愈发开心。直到小丫头终于不由得将近发作,他才闹够了似的慢吞吞发迹,方支起半点儿腿还没站起来又脱力地跌跪下去,抿得死死的唇瓣溢作声薄弱的痛哼。
梁景惊愕地看他膝盖直直落在地上磕出砰的闷响,人也粗喘着闭紧双目满身发抖,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发急地半弯下身子,连伞都打不稳了,下意识一个劲儿往他那边倾生怕再淋着他。她心中火急,却怎么也不敢伸手动他。
正焦急间,疼得快昏已往的人已死命按着额角摇了摇头费力睁开双眼。薛宁意识散得有些厉害,这会儿能维持明朗已是很不易,模糊中见她呆愣错愕失措的模样形状,难免有些无奈,于是又叹了口吻笑起来,他咽下喉中腥甜,闷咳两声朝她伸脱手哑声道:“蓁蓁,扶我一下,我没力气了,着实站不起来。”
二
薛宁由着梁景给他半扶到卧房门口,却说什么都不肯再让她送进去。他满身淋得湿透,连伤口都给冻麻了,离得近了以致能瞧出他身上一阵阵打的战栗。
倘若在昔日,他必定要欺负小丫头心软,故意作出没有力气的容貌倚着她不肯起来。然而现下他一身雨水,整个人凉得像根在雪地里头冻坏的硬萝卜直往外冒冷气,真正站着都费劲,反倒撑着不肯离梁景太近,生怕过了病气给她。几次踉跄着就要栽倒,还执拗的推开她硬是自己摇摇摆晃稳住体态。
梁景甚少见他这般别扭。
先前他扮作方逾明时,可并不会作此类矜持形容。因逾明生来身子骨不如凡人康健,心肺也要更弱些,即使一年到头汤药不断,心口依旧时常泛疼,他一疼梁景便比他更疼,往往逾明还未语言,梁景已发急地红着眼眶拽着他袖子喊哥哥。后来让方宁拿捏住这处,没少从她这里讨自制。有时装作头昏有时又说自己心口绞着疼了,更是非要她一勺勺悉心将药喂到嘴里,直把她闹得脸都烧烫起来才肯罢休。
故而当这个翻天搅地总恨不得把方府捅个窟窿的祖宗真正消停下来时,梁景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乘着这会儿雨小,你快些归去,”薛宁喘气着侧身避开她要来搀他的动作,待看到她微湿的小半边儿身子,又缓了一会儿强打起精力道:“记得将衣衫换下来,擦干净头发,否则要抱病……”
他嗓子哑得不成样,佝偻着体态一手掩住嘴,一手撑在紧闭的房门,话音未落,自己先不由得重重咳嗽起来。冻得发青的指骨已被雨水冲干净血迹,随着他的咳嗽渐渐收紧,险些要抠尽木头里。
薛宁住的偏院并不大,饶是在晴日里也显得有些灰扑扑不甚起眼,比之于梁景与方逾明的住处,以致修得过于小气。他十四岁才被接回方府,院子也是临时辟出来的。
一年前他瞒过方家众人顶替方逾明活下来,谎称自己葬身崖底,丧事办得草草。他的身份本就是府里提不得的禁事,若死了倒还干净,从前住的院子自然荒下来无人打理。如今再返来住,因未曾给他分过仆从,里头积了很多杂物还未来得及扫除,非常脏乱不堪。
薛宁自小在街市商人讨生存,给性子养出几分混不吝的无赖地痞。虽近年来收敛很多,更因要扮成逾明的容貌刻意将那些讨人嫌的乖张油滑都藏得非常严实,可大抵幼时冷眼嘲笑受得多了,风俗养成后并不好改,脸皮依旧比旁人厚上几层。
由此可见,他从不是个要面子的人,往往为了拿到想要的物什撒娇装痴卖可怜,耍尽心机使尽手段。此时却破天荒地,拦住梁景不肯让她进去瞧见里头的可怜样,属实是桩罕见的稀奇事。
他咳得一发不可摒挡,怎么也不肯让她再碰,自个儿撑在门板跟杆破竹竿似的支楞着发抖,待好轻易缓过一口吻来,抬眼便是小丫头略有些惊愕的模样形状。他轻轻皱起眉头,顺着她的眼光用手指在唇边一抹,指尖赫然是艳得让人发慌的红色。
方宁愣了愣,转瞬间端倪已舒睁开,胡乱将血迹蹭在衣服上,瞎话张口就来:“不妨事,不外是方才把舌头咬破了。”
好端端的咬自己做什么?梁景怀疑地看着他,不肯信赖。
薛宁压下胸口翻涌的腥气,眼前已然昏花一片,偷摸着狠狠掐了掐手心才寻得片刻明朗,声音也更足了些,“老头子打人手下不留情,不吐口血怎么唬得住他?”
他从前确实常装病来博取同情,这也是惯用的技俩。梁景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见他面色虽灰败,上面却果然有得逞的快意,不禁皱着鼻子摇头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胡闹。”
她年纪小,面庞更看着稚嫩,作出这样一副无可怎样的老成容貌非常有趣。薛宁乘她没反应过来,已又将手在衣衫上蹭了蹭,而后飞快抬起捏住她的面颊,笑起来,“我竟不知,蓁蓁这么关心我啊……”她皮肤生得嫩,让方宁没多大力大肆气就掐出红痕来,可怜兮兮地印在颊上,又委曲又可爱。
“薛宁!”梁景拍掉他的手,小声抱怨。
她年纪比薛宁小很多,却从来未曾啼声兄长,像是吃准了他不会在意。可对着与薛宁同胞双生的方逾明,她又哥哥长哥哥短叫个不停,恭敬里带着撒娇的粘腻,另有小姑外家藏不住的警惕思。
薛宁被她拍掉的手并未收归去,转而落向她领前疏松的披风带子。梁景愣怔怔眨了眨眼,待那青白消瘦的手指替她将带子拢好非常娴熟地打了个结后,才后知后觉地退却几步。
薛宁见状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将颤抖得厉害的手落下静静藏在袖子里,整个人倚在门板上呛咳着打趣道:“小丫头想的忒多,我还能对你做什么不成?”
这话说的,倒不是吃人家自制的时候了。
梁景被他这无赖行径恼得耳根发烫,只是气冲冲抬头对上他充血的眼睛和惨白的面目面貌后,好半天积攒出来的火气倏地被浇灭,没出息地连烟也不剩。她支吾了半天说不出句狠话,羞得抬脚就走,没走两步又兀地转返来,扭着头嘱咐他记得上药,余光一个劲儿往廊下瞥,待望见他失笑的点了头,才华不外般瞪了他一眼转身匆匆离去。薛宁见她身影终于消失不见,作出的从容再挂不住,偏头呕出一大口血来。他已忍了许久,这会儿终于吐出来,满身上下竟轻松很多,轻飘飘如踩在云端。他垂下眼睛瞧了眼地上的一滩血迹,便非常厌恶地别开眼光不肯再看,仿佛恶心极了的容貌。
他明白自己行径有多无赖,仗着和小丫头心上人一样的面目面貌,欺负人家惯会心软,讨得几分在意关心。
但世上的事物不都是这样么?得不到就骗、就偷、就抢,总能攥到自己手里,这是他自小同野狗抢食时就习得的道理,无耻得要命。
薛宁低笑一声,抬手重重擦去唇角残留的血水。他手上没力气,抖得筛糠一样,颤巍巍沾满血迹非常难看,于是眸底讽刺不屑更甚, 带着不加粉饰的厌恨与憎恶。
老头说得对,他可不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牲么……
人性毕竟是个什么容貌?
十四岁的薛宁说不大出来。这一年他还是来春楼的伙计,穿一身短打端着盘子楼上楼下的跑,运气好了能收到两串赏钱,偷摸藏起来跑到街东头铺子里买糖面蒸的五香糕吃。
他极爱吃甜,坏了牙也不怕,着实早过了孩子年纪,只是总戒不掉。
糕点拿油纸包着,他咬一半儿,剩下掰了扔给墙根巴巴看着吞口水的小乞丐。他算不得善人,自个儿日子都没过明白呢,哪有闲心当滥好人,不外通常对上小乞丐脏兮兮的脸,就心烦,烦得糕都咽不下去。
他也做过乞儿。
仗打到瑜州来,家给抄得干干净净。阿爹被砍了脑袋,阿娘才把他藏到米缸里头,转身就让人一刀捅穿了肚子,连带着他还没出世的小弟弟。他捂着嘴不敢作声,天黑透了才抖索着僵麻的手脚翻出来,落地的时候没站稳,头磕在缸沿肿了个大包,他向来怕疼,这回破天荒没喊,哭都不敢。
阿娘满身都是血,眼睛没闭上,躺在地上死死瞪着他,就是不肯同他发言。薛宁憋着声儿从嗓子里挤出一句阿娘,半天听不着回应,四五岁的孩子没见过死人,想不清楚为何白日里还边拧他肉边骂他讨债鬼的女人这会儿却在他把新衣裳都刮烂后也没起来打他。
后来他才明白,一家子没了命,独剩他一个没人要的野孩子,阿娘讲得不错,他真是来讨债的。
他就那么躲在屋子里和遗体待了两天。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将他冲得直泛恶心,不知所措地把酸水吐出来以后,又抱着肚子蜷在墙角缩起来。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阿爹头颅咕溜溜滚出去的景象,到了夜里表面野猫叫魂似的打不住,近得同趴在肩头一般,小薛宁茫然睁着眼睛捂住耳朵,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眼眶干了又湿,许是时间已往了太久,眼泪都哭干,到最后即便把胳膊掐紫也流不出来了。
寻常孩子遇上这样的状况,铁定要疯。大约薛宁自小就同凡人不大一样,他不仅没疯,还在第三日乘乱逃出来后撑着饿得打飘的瘦小身子逃进了城外的破庙里。
自此便做了三五年乞儿,少有几个知晓他过往的人总要问,那几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听了就不屑地笑笑。
怎么熬呢?着实换谁都能熬下来,不外只他一个被逼到这个地步了而已。
新帝登基天下安定,时日长了,瑜州城渐渐如往昔热闹起来,薛宁便跑到各个铺子里去当学徒。他年纪小,又不要工钱,只讨口饭就能打发,非常受掌柜们喜欢,虽日子过得窘迫,总算不消太过为吃住发愁。又辗转几年,他进了城里最大的酒楼来春楼当伙计。
他做乞丐时虽要同恶狗抢食,也常被人用冷眼睨过,可若说好人,并非没遇到过,有至心把他当自家孙儿疼的老乞丐,也有自己瘸着腿却还把省下来的干粮喂给他的哑巴;做杂役时,运气不好能撞见欺负他不知事拿他当苦力使还聚敛掉工钱的黑心小人,却也能遇见痛惜他年纪小管吃管住多给些赏钱的好掌柜。
不外老乞丐让人拿石头砸死了,哑巴被抢光了钱财连病都瞧不起,黑心掌柜的生意越做越大,好掌柜太过老实被人压了货连祖产都赔进去……
薛宁亲眼眼见这些,见得多了自然比同年纪的少年看得更透。他再明白不外,于他们这些在烂泥里打滚讨生存的人来讲,善良这一物什最是无用。可他倒不会真正把本心抛掉,毕竟他抱病时被老乞丐抱在怀里照顾过,也吃下了哑巴一点儿一点儿喂到他嘴里的干饼。
当时他心中没多少悔恨不平,命途崎岖亦或平顺于他来讲着实并无太大差别,横竖命都是一家子换来的,还在世就成。
直到一日掌柜静静把他拉到一旁,说他有位亲戚找上门来。
薛宁愣呆呆看着对面眼睛也不眨就将来春楼最好的厢房包下来的少年,他有着与自己千篇同等的面貌,就像放在眼前的一面镜子。只是镜中的他谦恭温润举止有礼,从发丝到鞋尖没有一处不敷妥帖合宜,连衣襟边上滚的丝线都规整熨帖,满身上下透着逼人的贵气。
少年见到他,模样形状先是做了预备也藏不住的惊愕,而后眼底溢出心疼的痛惜,伸手要来抚他的发。薛宁不惯与人亲近,下意识向后一躲,少年摸了个空,并不恼,面上心疼之色更甚,他放下手,踌躇半晌,扯起嘴角温声道:“阿宁,你不要怕,我是你哥哥,”他顿了顿,眼眶有点儿发红,好像被哽住,又局促的笑了笑,才接着道:“我来接你回家……”这个自称是他哥哥的少年叫做方逾明,是薛宁一母同胞的兄长。他说薛宁本该和他一块儿在浔州方府长大,惋惜方家势大树敌也多,他们才出生时族中有场小的内乱?,竟有被利欲迷了眼的家仆乘机把还是婴孩的方宁抱出了府偷着卖掉。
“阿宁,是我对不住你。”马车上,方逾明裹在厚厚的狐裘里,一面咳嗽一面叹气。
薛宁也被哥哥硬生生披了件厚裘皮,他身材好又受冻惯了,热出一头汗来,正静静攥着袖摆给自己扇风,闻言把头扭开不在乎道:“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跟我那么像,当时估计就跟俩面团子似的放一块儿,谁能分的出来?”他挪了挪身子,有些别扭地把透过门帘缝吹进来的寒风挡住,小声哼唧道:“估摸着就算现下也分不出来。”
方逾明被他的小动作逗得笑作声来,一口吻呛住咳得更厉害了,怎么都停不下来,薛宁忙皱着眉头上前替他拍背,火急道:“你到底生了什么病?他们不给你瞧医生吗?”
逾明听到他的抱怨,唇边笑意更大了,他咳得没有力气了,把薛宁的手拉下来,拍了拍道:“我这是胎里带的病,治不好,如今我见到你比我康健很多,心中庆幸不少……”
话音未落,已被薛宁打断,“你说什么胡话?哪有治不好的病。”他好像很听不得这样的丧气话,眉头拧成个疙瘩,黝黑的眼底也有很多不耐。
方逾明便不再多言,任由薛宁把暖炉塞到他手里,又把领口给他掖得严严实实才肯罢休。来春楼的掌柜说,薛宁是个很聪明又有点儿油滑的孩子,以致因为幼时受苦太多性子也变得不近情面并不讨人喜欢,可他看着方宁,以为那掌柜说得不对,他的弟弟,着实是个傻得不得了的好孩子。
浔州同瑜州隔得并不近,薛宁长那么大头一回出远门,见着什么都挺新颖,又不体现出来,倒是逾明能瞧出他心思,但凡他看了第二眼的东西都给他买下来,搞得他竟也有不美意思的时候。
他一起上吃得好睡得好,好像真的没心没肺,临到浔州城时,终于绷不住了。他坐在马车上静静掀开帘子的一角,外头寒风咆哮冰刀子一样刮在他脸上,吹得他鼻尖都发红,郊野草长得盛,枯黄杂乱铺的随处都是,晃得他直眼晕。
薛宁揉了揉眼睛,放下帘子,垂着头犹豫了很久,才抬起脸望向逾明轻声问道:“他们……会喜欢我么?”声音小得要命,以致像在喃喃自语。
方逾明不防他会这么问,抱着暖炉的手兀地僵住,不可克制地颤了颤。他在那希冀又胆怯的眼光中败下阵来,艰巨所在了颔首,接着生怕方宁瞧出什么不对,增补道:“这些年来,但凡什么东西母亲都会备下两份,一份给我,一份收起来替你留着……她心里不停都挂念着你。”
薛宁眨了眨眼,似是不敢信赖,他飞快低下头粉饰般抬手揉搓泛红的眼圈儿,牢牢抿起的嘴角向上轻轻扬了一下,这是一个少年很别扭笨拙的欣喜。
本该袒露的言语噎在喉间,方逾明捏着暖炉的手指泛了白。陡然腾起的酸楚在胸腔翻涌险些将他沉没,他这很多日来头回怀疑自己,把阿宁带回方家,到底是不是个准确的决定。
三
想来方逾明掉臂父母反对执意将胞弟接回方家时,并未料得有朝一日胞弟会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能够弃他于艰险危境掉臂。
大抵上天有眼,怜他今生仁厚良善并无做过一桩坏事,竟真让他捡回条命。然而到底还是肉体凡胎,摔断了半身骨头,养了将近半年才勉强能下地。
意识刚清醒的时候,床边立着个娇艳妖冶的小姑娘,眸色深碧,长发卷曲,穿着妆扮也与本朝大相径庭,隐隐有前朝边疆异族遗风。待他问起,小姑娘只称自己叫做阿依娜,是救了他的人,再追究下去便支支吾吾闪烁其辞,反倒转着眼珠迂回半天想要套出他的名姓身份。
他本无意遮盖,虽见她小小年纪习得一身极老练古怪的医术非常罕见,却并不多言,她想要问什么也都顺着答出,全然将她当作倾尽家财也无以为报的救命恩人。
阿依娜从祭祀大典逃出来后,一起东躲西藏来到这里,她对本朝语言文字都不认识,更是怕因惹到贫困而被族中长老捉到,很少往闹市街上走。
但看到被自己救了的男人那张美丽面皮,她心头就像被泼了火油噌的燃起来,硬是咬咬牙大着胆量要替他去寻家里人,哪成想好轻易磕磕绊绊找到方府,竟连大门都没能进去。
“你猜怎么着?他们竟说方逾明在府里好好待着,还把我赶出来了,”少女扬弃用以掩藏面目面貌的灰旧长袍,忿忿道:“可你不停同我在一起!”
男人闻言怔住,待再听得阿依娜讲了几句,思忖片刻似想到了什么,他名顿开,倚在床栏不可置信般摇了摇头。
“喂!”少女特长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逾明愣愣地盯着她,不外须臾,他回过神松睁开端倪,渐渐笑起来,同她道:“抱歉,阿依娜,我同你说了谎,”他叹了口吻,语气极其歉疚,“我并非是方逾明……”
少女瞪大双眼,好半天没转过弯,碧色眸底感情汹涌,良久,她微偏着头狠狠捏住男人没多少肉的面颊,气愤道:“你是不是把我当作没长脑筋的蠢货!”
她说完这句话就松开手,气呼呼发迹出了房门,才过一会儿又折返来,烦躁地在屋里转了两圈,最后跺了跺脚快步走到男人身旁,俯身就把手抄到他的膝弯,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肩膀。
逾明被她吓了一跳,忙按住她的手,“你要做什么?”
阿依娜见他极快地躲过自己的动作,不耐地将一头长卷发撩到耳后,没好气道:“我带你归去,”她翻了个白眼,“省省那些骗小孩子的把戏,你就是方逾明,有什么不敢归去的?你在怕谁?”
她行事大胆热烈,作势要把男人抱起来,可怜逾明这一从小规规矩矩养起来的端方君子未曾遇到过这般境况,羞恼得伤口都崩开,险些又吐出口血。
最后自然没能让她如愿,而方逾明更是拦着她不肯让她再回方府报信。
她几番奉劝无果,虽心中替他委曲,转念想到能将这样的大美人儿留在身旁着实并不算亏,于是不再勉强。她假借照顾之名,常装作不警惕对方逾明动手动脚,惹得逾明通常啼笑皆非,待对上她无辜澄澈的眼神后,只能摇摇头作罢。
“你现下无钱无财,连家都不敢回,若肯定要报答我,只能把自己许给我了,唔……我这个人好语言,虽然你年纪有点儿大,又摔残了腿,但若你执意,我也是可以勉为其难收下的。”
方逾明无奈地看她自顾自说了一大堆,末了还任她将自己当作花楼里的小倌挑起下巴。时日久了,他并不同初始那般轻易酡颜,已能平静自如地听完这番不着调的胡话,再替少女改正几处口音的偏差。
重伤之下难免遭受病痛折磨,但这样的生存还算有趣可爱。直到一年后他的病情忽然急转直下,以致没有任何预兆,整个人时昏时醒衰弱得厉害。
孱弱的身子经不住太多煎熬,新伤旧疾一齐发作,饶是阿依娜用尽方法也不得替他续命。他神智已不甚明朗,一直寡言持重的人竟絮絮叨叨同她说了很多,她听不太明白,费力将那些破碎颠倒的句子拼在一起,也没能摸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
但他常念叨一个人的名字,她起先以为所谓的“阿宁”是个姑娘,后来才晓得那是他放心不下的弟弟。
可他费心牵挂的人,却任他一个人在表面自生自灭苦苦挣扎,连他快死了都不肯来找他。
阿依娜红着眼眶擦干净昏睡中人唇边的药渍,他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终日昏昏沉沉,岑寂的面色透着死灰,气味都很弱。
她下定刻意,不再顾及先前他的恳求,执意要将他带回方家去。横竖他已昏已往,她若执意如此,他也阻拦不得。
方府大门前,驾车的少女在周遭人群骇怪惊奇的议论中随意将手中鞭子一卷翻身而下,落地时洁白腰肢从火红的半短上衫大喇喇伸出,套在脚腕上的金铃铛碰在一起发出串串响亮的叮当声,裙摆艳丽如天际烧烫的一团云。她绝不避讳的踏步上前,砸得大门哐哐作响,不待开门的仆人反应过来,就把手中玉佩狠狠摔进他的怀里,“让你们当家的出来,告诉他若慢了可就见不到亲儿子最后一眼了!”
见一群人瞧疯子似的瞧她,她不屑地哼了声扭着其中一个小厮的耳朵将其拖拽到马车前,掀开帘子,里面赫然是本该好好儿待在府里的府里的大少爷,此时却双目紧闭气味奄奄。
几个家仆对视片刻,立即变了脸色,连滚带爬进去转达。不一会儿府里便匆匆出来了一群人,打头的男人蓄着髯毛年逾四十,铁青着脸模样形状阴郁,大步朝着马车走去,带了身隐忍的肝火,将死后小厮仆从吓得警惕翼翼不敢吭声。
阿依娜并不畏惧,嗤笑一声瞥了眼他与身旁的妇人就不再看,反而径自走到那个和方逾明长相千篇同等的年轻男人眼前,微微歪了歪头,笑着轻声问道:“你应该就是,逾明所说的'阿宁'了吧?”
薛宁僵住,他身子不可克制的晃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愕然又被掩下,正要张口,不远处的马车旁忽而一阵骚乱,那边围了一大群人看不清里面情形,却能听到方夫人悲切的一声“明儿”,紧接着是几个丫鬟惶恐的喊道夫人晕倒了。
薛宁双眸不自觉睁大,抬脚就要上前,被一只嫩生生的胳膊拦住,阿依娜攥动手里的鞭柄,正轻蔑地看着他,问道:“你急什么?你不是最盼着他死了么?这回可如你的意了?”
她说罢,掉臂薛宁脸色如何,抖了抖手腕啪的将鞭子甩到他身上,她用力极大,华贵的衣袍立即裂开道口子,渗出鲜红的血丝。
“这一鞭,我替那个傻子打,打的是你不知恩义蛇蝎心肠!”
薛宁蓦地被抽了一鞭,连躲都不躲。阿依娜见他这副假惺惺的容貌更是来气,攥紧骨节不由分说朝着他又是一鞭,“这一下,打的是兄长满身病痛挣扎于生死之间而你却心安理得拿他的性命当垫脚石!”
鞕尾挟着劲风扫过薛宁的颊侧,在他脖颈处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他微垂的眼睫略抖了抖。
“疼么?”阿依娜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升沉,恨声道:“可你晓得那个傻子把全身骨头都摔断有多疼吗?你晓得他日日受病痛折磨伤口崩裂又有多疼吗!”
“但饶是这样,他也没说过你一句不是。”
“你又做了什么?你把他从崖上推下去,你把他一个人留在那样的险境问都不问,你占了他的名字逼他去死,你让他有家不得回,连死都要一个人孤苦孤独的死!”
“你知道他昏已往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他竟然还在念叨着天冷了小宁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她眼圈儿通红,声音当中逐渐带了哽咽,到最后整个人都在发抖,瞪着这个同方逾明容貌相同的人凄声诘责道:“你是他弟弟啊!你为什么……为什么可以那么欺负他啊!”
薛宁混沌木然的眼底似是没有任何感情,惨白的嘴唇嗫嚅两下终究没说出什么来。他着实并不疼,伤口像长在别人身上,于他没有丝毫关系。可心口却血肉模糊,漏了风一样的冷。
他听到醒来的母亲不住的哭喊“我的明儿”,听到蓁蓁一句句错愕失措的“逾明哥哥”,听到阿依娜声声带着哭腔的诘问……
仿佛这世间统统都与他无关,但又分明皆因他貌寝至极的贪念贪图而起。
他做错了一件事,怪诞离谱,自私狠毒,再无增补改正的时机与余地。即使拿命来偿也不敷……
(下接第二段积极码字中关注点赞如催更谢谢因本故事太虐心自备纸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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