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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行走人间 [打印本页]

作者: 胜利你大刚哥啊    时间: 2022-12-17 04:55
标题: 行走人间
从《白鹿原》到烟火人间,他来过,付出过,喜好过,也足够深情过。好的坏的,都是人生风景。
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在孤独的磨砺中塑造一颗坚毅的心。
晶莹的泪珠
我手里捏着一张休学申请书朝教务处走着。我要求休学一年。我写了一张要求休学的申请书。我在把书面申请交给班主任的同时,又口头申述了休学的因由,发觉口头申述由于穷而休学的来由比书面申述更加难过。好在班主任对我口头和书面申述的同一因由表现理解,没有经历太多的询问便在申请书下边空缺的地方签写了“同意该生休学一年”的意见,天然也签上了他的名字和时间。他随之让我等一等,就拿着我写的申请书出门去了,返来时那申请书上就增长了校长的一行具名,比班主任的字签得少天然也更简洁,只有“同意”二字,连姓名也简洁到只有一个姓,名字略去了。班主任对我说:“你现在到教务处去办手续,开一张休学证书。”
我敲响了教务处的门板。获准以后便推开了门,一位年轻的女老师正伏在米黄色的办公桌上,手里捉着长杆蘸水笔
在一厚本表册上填写着什么,并不仰面。我知道开学报名时教务处最忙,忙就忙在许多要填写的各式表格上。我走到她的办公桌前鞠了一躬:“老师,给我开一张休学证书。”然后就把那张签着班主任和校长姓名和他们意见的申请递放到桌子上。
她抬起头来,诧异地瞅了我一眼,拎起我的申请书来看着,长杆蘸水笔还夹在指缝之间。她很快看完了,又专注地把眼光留滞在纸页下端班主任签写的一行意见和校长更为简洁的意见上面,似乎两个人连姓名在内的十来个字的意见指挥,看去比我泰半页的申请书还要费时更多。她终于抬起头来问:
“就是你写的这些来由吗?”
“就是的。”
“不休学不可吗?”
“不可。”
“亲戚全都帮不上忙吗?”
“亲戚……也都穷。”
“但是……你休学一年,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见得能改变,一年后你怎么能保证复学呢?”
于是我就信心十足地告诉她我父亲的精确安排筹划:待到来岁我哥哥初中毕业,父亲筹谋着让他投考师范学校,师
范生的学杂费和炊事费全由国家供给,据说还发3块钱零费钱。其时候我就可以复学接着念初中了。我拿父亲的话给她解释,计划消除她对我可否复学的疑虑:“我伯伯说来,他只能供得住一个中学生。俺兄弟俩同时念中学,他供不住。”
我没有做更多的解释。我爱体面的弱点早在此前已经形成。我不想再向任何人重复叙述我们家庭的困顿。父亲是个纯粹的农夫,供着两个同时在中学念书的儿子。哥哥在距家40多里远的县城中学,我在离家50多里的西安一所新建的中学就读。在家里,我和哥哥可以合盖一条被子,破点旧点也关系不大。先是哥哥接着是我要离家到县城和省垣的投止学校去念中学,每人就得有一套被褥行头,学费杂费炊事费和种种花销都空前增长了。实际上轮到我考上初中时已不再是考中秀才般的荣耀和喜庆,反而变成了一团浓重的愁云忧雾笼罩在家室屋院的上空。我的行装已不能像哥哥那样有一套新被子新褥子和新床单,被简化到只能有一条旧被子卷成小卷儿背进城市里的学校。我的那一绺床板终日裸露着缝隙宽大的木质板面,晚上就把被子铺一半再盖上一半。我也不能像哥哥那样由父亲把一整袋面粉送交给学生灶,而只能是每周六回家来背一袋杂面馍馍到学校去,由于学校灶上的管理制度规定一律交麦子面,而我们家总是短缺麦子而包谷面还算宽裕。这样的生存我并未意识到有什么欠好。由于背馍
上学的学生远远凌驾能搭得起灶的学生人数,每到三顿饭时,背馍的学生便在开水灶的一排供水龙头前排起五六列长队,把掰碎的各色馍块装进各自的大号搪瓷缸子里,用开水浸泡后,便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围在乒乓球台的四周进餐,佐菜大都是费钱买的竹篓咸菜或家制的腌辣椒,谈笑和争论的声浪甚至压制了那些从灶房领取炒菜和热饭的“贵族阶层”。
这样的念书生存终于难以为继。父亲供给两个中学生的经济支柱,一是卖粮,一是卖树,而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卖树。父亲自青年时就喜好栽树,我们家四五块滩地地头的灌渠渠沿上,是纯一色的生长最快的小叶杨树,稠密到不足一步就是一棵,粗的可作檩条,细的能当椽子。父亲卖树早已打破了先大后小先粗后细的普通法则,一切都是随买家的必要而定,必要檩条就任其选择粗的,必要椽子就让他们砍伐细的。所得的票子全都经由哥哥和我的手交给了学校,或是换来书籍课本和作业本以及哥哥的菜票我的开水费。
树卖掉后,父亲便迫不及待地刨挖树根,指头粗细的毛根也不容易舍弃,把树根劈成小块晒干,然后装到两只大竹条笼里挑起来去赶集,卖给集镇上那些饭馆药铺或供销社单元。100斤劈柴的最高时价为1.5元,得来的块把钱也都经由上述的雷同渠道花掉了。直到滩地上的小叶杨树在短短的三四年间全部砍伐一空,地下的树根也掏挖干净,渠岸上留
下一排新插的白杨枝条或手腕粗细的小树……
我上完初一第一学期,寒假回抵家中便预感到要发生告急变故了。新年佳节弥漫在整个村巷里的喜庆氛围与我父亲眉宇间的那种根深蒂固的忧虑形成猛烈的反差,直到大年初一刚刚过去的当天晚上,父亲便说出来筹谋已久的决议:“你得休一年学,一年。”他夸大了一年这个时限。我没有感到太大的惊讶。在整个一个学期里,我渴盼星期六回家又惧怕星期六回家。我那年刚刚13岁,从未出过远门,而一旦出门便是50多里远的陌生的城市,只有星期六才气回家一趟去背馍,且不要说一周里一天三顿开水泡馍所造成的对一碗面条的迫切渴望了。然而每个周六在吃罢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后便进入感情危机,我必须说出明天返校时要拿的钱数儿,1元班会费或5角集体买理发工具的款项。我知道一根丈五长的椽子只能卖到1.5元钱,一丈长的椽子只有8角到1元的浮动区。我往往在提出要钱数目之前就折合出来这回要扛走父亲一根或两根椽子,或者是多少斤树根劈柴。我必须在周六晚上提条件出钱数,以便父亲可以从容地去乞贷。每当这时我就看见父亲顿时阴森下来的脸色和眼神,同时,夹杂着短促的叹息。我便低了头或扭开脸不看父亲的脸。母亲的脸色同样哀愁。父亲的脸眼一旦成了那种样子,我就不忍对看或者不敢对看。父亲生就的是一脸的豪壮气色,高眉骨大眼
睛统直的高鼻梁和鼻翼两边很有力度的两道弯沟,哀愁蒙结在这样一张脸上似乎就不堪一睹……我曾经不止一次地产生过这样的念头,为什么一定要念中学呢?村子里不是有许多同龄伙伴没有考取初中仍旧高高兴兴地给牛割草给灶里拾柴吗?我为什么要给父亲那张脸上周期性地制造哀愁呢……父亲接着就报告了他让哥哥一年后投考师范的谋略,然后可以供我复学念初中了。他怕影响一家人过年的兴头儿,以是压在内心直到过了初一才说出来。我说:“休学?”父亲安慰我说:“休学一年不要紧,你年事小。”我也不以为休学一年有多么严重,由于同班的50多名男女同学中有不少人都结过婚,既有孩子的爸爸,也有做了妈妈的,这在50年代初并不希奇,新中国建立后才得到上学时机的墟落青年不限年事。我是班里年事最小个头最矮的一个,座位排在头一张课桌上。我轻松地说:“过一年个子长高了,我就不坐头排头一张桌子咧——上课扭得人脖子疼……”父亲依然无奈地说:“钱的来路断咧!树卖完了。”
她放下夹在指缝间的木制长杆蘸水笔,合上一本很厚很长的登记簿,站起来说:“你等等,我就来。”我就坐在一张椅子上等待,总是止不住她出去干什么的料想。过了一阵儿她返来了,感情有些亢奋也有点激动,一坐到她的椅子上就说:“我去找校长了……”我明确了她的行止,似乎验证
了我刚才的几种料想中的一种,内心也怦然动了一下。她没有谈她找校长说了什么,也没有说校长给她说了什么。她现在双手扶在桌沿上低垂着眼,久久不说一句话。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扬起头来时我就发现,亢奋的感情已经隐退,温柔妩媚的气色渐渐回归到眼角和眉宇里来了,似乎有一缕淡淡的无能为力的无奈。
她又轻轻舒了口气,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公文本在桌子上翻开,从笔筒里抽出那支木杆蘸水笔,在墨水瓶里蘸上墨水后又停动手,问:“你家里就再想不出办法了?”我看着那双滋浮着担心气色的眼睛,突然联想到姐姐的眼神。这种眼神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着的心寂静下来,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得心力交瘁的灵魂得到抚慰,足以使人沉静地忍受痛苦和劫难而不至于迷恋。我突然意识到由于我的休学致使她心情欠好这个最简单的推理,而在校长班主任和她中间,她恰恰是最不应该产生这种心情的。她是教务处的一位年轻职员,平常就是在教务处做些抄誊录写的事,在黑板上写一些诸如打扫卫生的通知之类的事,我和她险些没有说过话,甚至至今也记不住她的姓名。我便说:“老师,不要紧。休学一年没啥关系,我年事小。”她说:“白白耽搁一年多惋惜!”随之又换了一种口吻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也认得你。每个班前三名的学生我都认识。”我的心情突然昏暗起来而没有
再开口。
她终于落笔填写了公文函,取出公章在下方盖了,又在切割线上盖上一枚合缝印章,吱吱吱撕下并不交给我,放在桌子上,然后把我的休学申请书抹上浆糊后贴在公文存根上。她做完这一切才重新拿起休学证书交给我说:“装好。来岁复学时拿着来找我。”我把那张硬质纸印制的休学证书折叠了两番装入口袋。她从桌子那里绕过来,又从我的口袋里掏出来塞进我的书包里,说:“来岁这阵儿你一定要来复学。”
我向她深深地鞠了躬就走出门去。我听到背后咣当一声闭门的声音,同时也听到一声“等等”。她拢了拢齐肩的整齐的头发朝我走来,和我并排在廊檐下的台阶上走着,两只手插在外衣的口袋里。走过一个又一个窗户,走过一个又一个教室的前门和后门,校园里和教室里出出进进着男女同学,有的忙着去注册去交费,有的已经抱着一摞摞新课本新作业本走进教室,还有从校门口刚刚进来的背着被卷馍袋的迟来者。我突然心情很欠好受,在争取到了休学证后心劲松了吧?我很不肯意看见同班同学的认识的面目,便低了头急忙走起来,凭感觉可以知道她也加速了脚步,险些和我同时走出学校大门。
学校门口又涌来一拨偏远地域的学生,认识的同学便连连问我:“你来得早!报过名了吧?”我暗昧地笑笑就走过
去了,想尽快远离正在欢迎新学期的洋溢着欢腾气浪的学校大门。她又喊了一声“等等”。我停住脚步。她走过来拍了拍我的书包:“甭把休学证弄丢了。”我点点头。她这时才有一句安慰我的话:“我同意你的计划,休学一年不要紧,你年事小。”
我仰面看她,猛然看见那双眼睫毛很长的眼眶里溢出泪水来,像雨雾中正在涨溢的湖水,泪珠在眼里打着旋儿,晶莹透亮。我瞬即垂下头避开眼光。要是再在她的眼睛里多驻留一秒,我肯定就会号啕大哭。我低着头咬着嘴唇,脚下盲目地拨弄着一颗碎瓦片来克制感情,感觉到有一股热辣辣的酸流从鼻腔倒灌进喉咙里去。我厥后的整个生命历程中发生过多次这种酸水倒流的事,而倒流的渠道却是从14岁刚来到的这个生命年轮上第一次疏通的。第一次疏通的倒流的酸水的渠道肯定局促,蒙受不下那么多的酸水,因而还是有一小股从眼睛里冒出来,含糊了双眼,顺手就用袖头揩掉了。我终于扬起头鼓起劲儿说:“老师……我走咧……”
她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头:“记着,来岁的今天来报到复学。”
我看见两滴晶莹的泪珠从眼睫毛上滑落下来,掉在脸鼻之间的谷地上,徐徐流过一段就在鼻翼两边挂住。我再一次虔诚地深深鞠躬,然后就转过身走掉了。
25年后,卖树卖树根(劈柴)供我念书的父亲在癌病垂危之际,对坐在他身边的我说:“我有一件事对不住你……”
我惊讶得不知所措。
“我不该让你休那一年学!”
我浑身战栗,久久无言。我像被一吨烈性“梯恩梯”炸成碎块细末儿飞向天空,又似乎跌入千年冰窖而冻僵四肢冻僵躯体也冻僵了心脏。在我高中毕业名落孙山回到墟落的无边无际的彷徨苦闷中,我曾经猴急似的怨天恨地:“全都倒霉在休那一年学……”我1962年毕业恰逢中国经济最困难的年代,高校招生使命大大缩小,我们班里剃了光头,四个班也仅仅只考取了一个个位数,而在上一年的毕业生里我们这所不属重点的学校也有50%的学生考取了大学。我如果不是休学一年当是1961年毕业……父亲说:“错过一年……让你错过了20年……而今你还算熬出点名堂了……”
我感觉到炸飞的碎块细末儿又归结成了原来的我,冻僵的四肢自若了冻僵的躯体灵便了冻僵的心又嘡嘡嘡跳起来的时候,猛然想起休学出门时那位女老师溢满眼眶又流挂在鼻翼上的晶莹的泪珠儿。我对已经跨进黄泉路上半步的依然向我悔恨的父亲讲了那一串的泪珠的经历,我称谓伯伯的父亲便安然合上了眼睛,喃喃地说:“可你……怎么……不早点给我……说这女老师哩……”
我今天终于把几近40年前的这一段经历写出来的时候,对自己算是一种虔诚祈祷,当各种欲望膨胀成一股强盛的浊流打击全部大门窗户和每一个心扉的当今,我便盼望自己如女老师那种泪珠的泪泉不致堵塞更不敢枯竭,那是滋养生命灵魂的泉源,也是润泽民族精力的泉源哦……
原下的日子

新世纪到来的第一个夏历春节事后,我买了二十多袋无烟煤和吃食,回到墟落祖居的老屋。我站在门口对着送我返来的妻女挥手告别,看着汽车转过沟口那座塌檐倾壁残颓不堪的关帝庙,折回身走进大门进入刚刚排除过隔年落叶的小院,内心竟然有点酸酸的感觉。已经摸上六十岁的人了,何苦又回到这个空寂了近十年的老窝里来。
从窗框伸出的铁皮烟筒悠悠地冒出一缕缕淡灰的煤烟,火炉正在烘除屋子里整个一个冬天积攒的冷气。我从前院穿过前屋过堂走到小院,南窗前的丁香和东西围墙根下的三株枣树苗子,枝头尚不见任何动静,倒是三五丛月季的枝梢上暴出小小的紫红的压?,显然是春天的讯息。然而整个小院里太过寂静太过阴冷的氛围,还是让我很难转换出回归乡土的欢愉来。
我站在院子里,抽我的雪茄。东邻的屋院差不多成了一个荒园,兄弟两个都选了新宅基地建了新房搬出许多年了。西邻曾经是这个村子有名的八家院,拥挤犹如鸡笼,先后也都搬迁到村子里新辟的宅基地上安居了。我的这个屋院,曾经是父亲和两位堂弟三分天下的“三国”,最鼎盛的年代,有祖孙三代十六人进收付出在七八个或宽或窄的门洞里。在我尚属昏黄混沌的生命区段里,看着村人把装着奶奶和被叫作厦屋爷的黑色棺材,先后抬出这个屋院,再在街门外用粗大的抬杠捆绑起来,在儿孙们此起彼伏的哭嚎声浪里抬出村子,抬上原坡,沉入刚刚挖好的墓坑。我厥后也沿袭这种大致雷同的仪程,亲手操办我的父亲和母亲从屋院到墓地这个末了驿站的归结过程。许多年来,无论有怎样紧要的事项,我都没有缺席由堂弟们操办的两位叔父一位婶娘最终走出屋院走出村子走进原坡某个角落的墓坑的过程。现在,我的兄弟姊妹和堂弟堂妹及我的儿女,相继走出这个屋院,或在天之一方,或在村子的另一个角落,以各自的方式过着自己的日子。眼下的景象是,这个给我留下拥挤也留下热闹印象的祖居的小院,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原坡上漫下来寒冷的风。从未有过的空旷。从未有过的空落。从未有过的空洞。
我的脚下是祖宗们反复踩踏过的地皮。我现在又站在这
方小小的留着许多代人脚迹的小院里。我不会问自己也不会向谁解释为了什么又为了什么重新返来,由于这已经是行为之前的决计了。丰富的汉语言文字里有一个词儿叫龌龊。我在一段时日里充分地体味到这个词儿的不尽的内蕴。
我闻声架在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噗噗噗”的响声。我沏下一杯上好的陕南绿茶。我坐在曾经坐过近20年的那把藤条已经变灰的藤椅上,抿一口清香的茶水,瞅着火炉炉膛里炽红的炭块,耳际似乎萦绕着见过面以致根本未见过面的老祖宗们的声音:嗨!你早该返来了。
第二天微明,我搞不清是被鸟叫声惊醒的,还是醒来后听到了一种鸟的叫声。我的第一反应是斑鸠。这肯定是鸟类庞大的族群里最单调最平实的叫声,却也是我生命磁带上最敏感的叫声。我慌忙披衣坐起,隔着窗玻璃望去,后屋屋脊上有两只灰褐色的斑鸠。在朝晨凛冽的北风里,一只斑鸠围着另一只斑鸠团团转悠,一点头,一翘尾,发出一连的“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声。哦!催发生命活动的春的旋律,在寒冷依然裹盖着的斑鸠的躁动中转达出来了。
我竟然泪眼含糊。

傍晚时分,我走上灞河长堤。堤上是颠末雨雪浸淫沤泡变成黑色的枯蒿枯草。沉落到西原坡顶的蛋黄似的太阳绵软无力。对岸成片的白杨树林,在蒙蒙灰雾里依然不失其肃然和庄重。河水清亮到令人忍不住又不忍心用手撩拨。一只雪白的鹭鸶,从卑鄙悠悠然飘落在我眼前的浅水边。我偶尔间发现,斜对岸的那片沙地上,有个男子挑着两只装满石头的铁丝笼走出一个偌大的沙坑,把笼里的石头倒在石头垛子上,又挑起空笼走回谁人低陷的沙坑。那儿用三脚架撑着一张钢丝箩筛。他把刨下的沙石一锨一锨抛向箩筛,发出一连不停千篇一律的声响,石头和沙子就在箩筛两边分流了。
我久久地站在河堤上,看着谁人男子走出沙坑又返回沙坑。这儿距离西安不足三十公里。都市里的霓虹此刻该当缤纷,各种休闲娱乐的场合开始进入高兴期。暮霭渐渐四合的沙滩上,谁人男子还在沙坑与石头垛子之间来回来回。这个男子以这样的姿态存在于天下的这个角落。
我突发联想,印成一格一框的稿纸犹如那张箩筛。他在他的箩筛上筛出的是一粒一粒石子。我在我的“箩筛”上筛出的是一个一个方块汉字。现行的稿酬标准无论高了低了贵了贱了,肯定是那位农夫男子的石子无法比对的。我自发尚
未无聊到滥生矫情,不外是较为透彻地意识到构成社会总体坐标的这一极。这一极与另外一极的粗细强弱的差异。
这是新世纪的第一个早春。这是我回到原下祖屋的第二天傍晚。这是我的家乡那条曾为无数诗家墨客提供柳枝,却总也拜托不尽情思离愁的灞河河滩。此刻,三十公里外的西安城里的霓虹灯,与灞河两岸或大或小墟落里隐现的窗户亮光;豪华或普通轿车壅塞的街道,与田间小道上悠悠移动的架子车;出入大饭店小酒吧的俊男靓女打蜡的头发涂红(或紫)的嘴唇,与拽着牛羊缰绳背着柴火的墟落男女;全主动或半主动化的生产流水线,与谁人在沙坑在箩筛前挑衅贫困的男子……构成当代社会的大坐标。我知道我不会再回到挖沙筛石这一极中去,却在这个坐标中找到了心理平衡的支点,也无法从这一极上移开眼睛。

墟落背靠白鹿原北坡。遍布原坡的大巨细小的沟梁奇形怪状。在一条阴沟里该是末了一坨尚未化释的残雪下,有三两株露头的绿色,淡淡的绿,嫩嫩的黄,那是茵陈,长高了就是蒿草,或卑称臭蒿子。嫩黄淡绿的茵陈,不在乎那坨既残又脏经年未化的雪,宣示了春天的气象。
桃花开了,原坡上和河川里,这儿那儿浮起一片一片粉红的似乎流动的云。杏花接着开了,那儿这儿又幻化出似走似住的粉白的云。泡桐花开了,无论大村小庄都被猛然暴出的紫红的花帐笼罩起来了。洋槐花开的时候,首先闻到的是一种令人总也忍不住深呼吸的香味,然后惊异庄前屋后和坡坎上已经敷了一层白雪似的脂粉。小麦扬花时节,原坡和河川铺天盖地的青葱葱的麦子,把来自地皮最诱人的香味,开释到整个墟落的田野和墟落,灌进庄稼院的围墙和窗户。椿树的花儿在庞大的树冠和浓密的枝叶里,只能看到绣成一团一串的粉黄,毫不起眼,险些没有任何观赏价值,然而香味却令人久久难以忘怀。中国槐大约是墟落树族中最晚开花的一家,时令已进入伏天,燥热难耐的热浪里,闻一缕中国槐花的香气,顿然会使焦躁的心绪沉静下来。从夏历二月二龙仰面迎春花开伊始,直到大雪漫地,墟落、原坡和河川里的花儿便接连开放,各种奇特的香味便一波迭过一波。且不说那些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各色野草和野花,以及秋来整个原坡都覆盖着的金黄灿亮的野菊。
五月是最好的时月,这当然是指景致。整个河川和原坡都被麦子的深绿装扮起来,险些看不到巴掌大一块裸露的地皮。一夜之间,那令人着迷的绿野变成满眼金黄,犹如一只魔掌在翻手之瞬间创造出来神奇。一年里最红火最繁忙的麦
收开始了,把从客岁秋末以来的缓慢悠闲的墟落节奏猛然改变了。红苕是秋收的末了一料庄稼,通常是待头一场浓霜降至,苕叶变黑之后才开挖。湿漉漉的希奇泥土的垄畦里,分列着一行行刚刚出土的红艳艳的红苕,常常使我的心发生悸动。被文人们称为弱柳的叶子,居然在这河川里末了卸下艳服,居然是最耐得霜冷的树。柳叶由绿变青,由青渐变浅黄,直到几番浓霜击打,通身变成灿灿金黄,宣扬在河堤上河湾里,或一片或一株,令人钦佩生命的坚强和生命的尊严。小雪从灰蒙蒙的天空飘下来时,我在乡下感觉不到隆冬的到临,却体味到一缕圣洁的温柔,本能地仰起脸来,让雪片在脸颊上在鼻梁上在眼窝里飘落、融化,四周是雾霭迷茫的素净的田野。
直到某一日大雪降至,原坡和河川都变成一抹银白的时候,我抑止不住某种神秘的勾引,在黎明的浅淡光色里走出门去,在连一只兽蹄鸟爪的陈迹也难觅踪的雪野里,踏出一行脚迹,听脚下的雪发出“铮铮铮”的脆响。
我常常在上述这些情景里,由衷地咏叹,我原下的墟落。

漫长的夏天。
夜幕迟迟降下来。我在小院里支开躺椅,一杯茶或一瓶啤酒,天然不可或缺一支烟。夜里依然有不泯的天光,也许是繁密的星分离发的。白鹿原刀裁一样的平顶的表面,恰如一张简洁到只有深墨和淡墨的木刻画。我索性关掉屋子里全部的电灯,感受天光和地脉的亲和,偶尔可以看到一缕鬼火飘飘忽忽擦过。
有细月或圆月的夜晚,那景象就迷人了。我坐在躺椅上,看圆圆的月亮浮到东原头上,然后渐渐升高,寂静地一步一步向我眼前移来,幻如一个轻摇莲步的仙女,再一步一步向原坡的西部挪步,直到消散在西边的屋脊背后。
某个晚上,瞅着月色下迷迷蒙蒙的原坡,我却替两千年前的刘邦操起闲心来。他从鸿门宴上脱身以后,是抄哪条捷径便道逃回我眼前这个原上的营垒的?“沛公军灞上”。灞上即指灞陵原。汉文帝就葬在白鹿原北坡坡畔,距我的村子不外十六七里路。文帝陵史称灞陵,分明是依着灞水而定名。这个地处长安东郊自周代就以白鹿得名的原,渐渐被“灞陵原”、“灞陵”、“灞上”取代了。刘邦驻军在这个原上,遥遥相对灞水北岸面山脚下的鸿门,我的祖居的小墟落恰在
当间。也许从谁人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宴会逃跑出来,在风高月黑的谁人可怕之夜,刘邦慌不择路翻过骊山涉过灞河,从我的村头某家的猪圈旁爬上原坡直到原顶,才嘘出一口气来。无论这逃跑怎样狼狈,并不影响他厥后打造汉家天下。
大唐墨客王昌龄,原为西安城里人,出道前隐居白鹿原上滋阳村,亦称芷阳村。下原到灞河垂纶,提镰在菜畦里割韭菜,与来访的文朋诗友饮酒赋诗,多以此原和原下的灞水为叙事抒怀的背景。我曾查阅资料计划求证滋阳村村址,毫无踪影。
我在读到一本《历代墨客咏灞桥》的诗集时,大为惊讶,除了人皆共知的“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所指的灞桥,灞河这条水,白鹿(或灞陵)这道原,竟有数以百计的诗圣诗王诗魁都留了绝唱和独唱。
宠辱忧欢不到情,
任他朝市自营营。
独寻秋景城东去,
白虎原头信马行。
这是白居易的一首七绝。是诸多以此原和原下的灞水为题的诗作中的一首。是最坦率的一首,也是最通俗易记的一
首。一目了然可知白墨客在长安官场被蝇营狗苟的龌龊惹烦了,闹得腻了,倒胃口了,想呕吐了,却终于说不出口呕不出喉,或许是不屑于说或吐,干脆骑马到白鹿原头逛去。
还有什么龌龊能淹没脏污这个以白鹿定名的原呢,断定不会有。我在这原下的祖屋生存了两年。自己烧水沏茶。把夫人在城里擀好切碎的面条煮熟。夏日一把躺椅冬天一抱火炉。傍晚到灞河沙滩或原坡草地去散步。一觉睡到自来醒。当然,每有一个短篇小说或一篇散文写成,那种愉悦,相信比白居易纵马原上的心境差不了多少。正是原下这两年的日子,是近八年以来写作字数最多的年份,且不说优劣。
我愈加固执一点,在原下进入写作,便进入我生命活动的最佳气场。
回家折枣
在巷子的水果摊上看到红枣摆上来,天然想到又到枣月了,也天然想到该回家折枣了。老婆肯定也知道了枣子开始上市,催促我说,抽闲回家折枣。在关中墟落,一样平常不说“摘”字,凡用“摘”字的地方,大多数时候用“折”,譬如折豆荚,折桑叶,折棉花等,摘一切水果都说折。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是鲁迅《秋夜》开篇的绝句。我已记不得什么年纪读的,却记得是一遍成诵,自此便把一缕无尽的意味绵延到现在,也把一种文字的魅力绵延到现在。在我的前院中院和后院,栽了七八种树,有南方和北方的两种白玉兰,粉红色的紫薇,黄色的蜡梅,紫荆花树有红白两株,石榴树,火晶柿子树,还有三株枣树,都是我十余年间先后栽植的。几种花树依着各自的习性在差别季候开花,柿树和
枣树也都挂果。每当花开或果熟时月,得空回到原下老屋小院,或尝花闻香,或攀枝折果,都是一种难以表达的清新和愉悦。今天又要回家折枣了。固然都是面对自家院子里的枣树,我已很难体验鲁迅老师在“风雨如磐”的“秋夜”里的那种忧思的情境了。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季候。树仍旧很绿。天空是少见的澄澈和透碧。可以看到远方影影绰绰起伏着的秦岭的表面。左手的北岭和右手的南原沉静地摆列在两边,清晰透彻,不时现出掩蔽在村树里的一角红瓦屋脊或一方净白的檐墙。路两边的樱桃园里表现着收获过的败落和冷寂。这条在我生存历程中走得最多也最认识的回家的土路,却从来都不曾发生认识里的厌倦,视力触摸到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在昨天的记忆里泛出希奇的差异性意味来。夏收后泛着白光的麦茬地,采摘樱桃时不慎攀折断了的枝条,从路边野草丛中突然蹿飞的野鸡,都会把我在城市楼房里的全部思绪排解到一丝不剩,还有乡野的风对城市的污染空气的打扫与置换。
进得我原下的村子,再踏进村子里我祖居的院子,先来到柿树下。缀满枝头的柿子,深绿渐变为浅绿,尚不到成熟的时月,似乎比往年结得稀了。穿过前屋到了中院,劈面而来就是满树的枣子了。今年的枣子结得不少了,细软的枝条
不堪负重,一条一条垂吊下来,像母亲过去挂在明柱上的蒜辫儿。且不说品尝吧,单是看见这缀满枝条的枣子,就令当初栽树的我有一种实现等待收获果实的无以名状的舒悦和幸福了。枣子已从绿色蜕变出鲜亮的乳白,果皮上有一坨一丝紫红色,尚未熟透到通体变成红色,完全可以折来品尝了。这种枣子比红透的枣子更脆更甜更有水津味儿。东墙根下一株,西墙根下两株,都把蒜瓣似的枣子展现在我的眼前,一派来自地皮结晶而成的鲜活,一派无遮无喧亦无言的丰盛,真是让莳植它的我感受体验到无与伦比的欢欣了。亲朋已搬来梯子。我听到一声吃枣子的咔嚓的脆响,还有对枣子鲜味的欢叫声。
大约七八年前,我在早春的时候回家,路过一个业已城市化了的墟落,正逢着传统的庙会,趁便到会场去溜达,那随处都摆着墟落人生产和生存的用品,庙会已无庙无神可敬,纯粹变成商品交易市场了。随处都摆着树苗,北方墟落相宜莳植的柴树果树和花树秧子成捆成捆堆放在路边,我总是忍不住在那些有树秧的摊儿前驻足停步,总是在抚摸那些树秧嫩秆的时候忍不住心动,绝不弱于面对稿纸拔开笔帽时的冲动和豪情。也许是自小跟着喜好栽树的父亲受到的影响,也许是应了一个墟落“半迷儿”卦人给我算就的木命,我确凿爱栽树。和我一起溜达的老婆更喜好那些民间编织的生存用
品,装馍用的竹篮和装筷子的箸笼儿,还有装提水果的竹编长条笼。她不时拽我并提示我,不要再买任何树苗了,屋前院内再找不到栽树的清闲了。其实我内心也明确,能容得我栽树的土地,只有故乡庄前屋后和小院里那几分庄基地了,早被我栽得满满当当的了。不经意间,碰见一位老相识,他也曾弄过文学,却仍旧在乡下种地,还在业余写着脚本。我看见他就有说不出口的话,城里有十余家专业剧团,或排场或别致的舞台整年都晾着,一年也敲响不了几回梆子锣钹,你把脚本写给鬼演呀!他的架子车厢里放着一捆打开的枣树秧子,是他培养的一种新品种,比普通枣子个儿大,口感更脆更甜,名曰梨枣,却与梨不相干。他卖得很好,满满一车只剩下半捆了。他一边给我说他正在写作的脚本,一边往我手里塞枣树秧子。他知道我乡下有屋院。再三谢辞不掉,我便拿了三株梨枣回家,下刻意把中院一株老品种的樱桃和一株太泼也太占土地的花树挖掉,给这三株枣树腾出空位。令人惊诧的是,这枣树一年就长到齐墙头高了。直到这枣树秧委实出脱成茁壮的枣树,而且挂了果,赠我枣树的朋友打电话说,他的脚本早已写完,请几位高手名家看过,都在说写得不错的同时,也都说着遗憾。不是脚本能不能排,而是专业剧团根本就不排戏演戏。他问我能不能帮助想点办法。我不仅没有办法可支,连安慰他的话都说不出口。
到新世纪到来时,我终于下刻意回到乡下久别的老宅新屋住下了。枣树是我的院子里最晚发芽的树。当那嫩芽在日出日落的日子里蓬勃出鲜绿的叶子,我发现了短短的叶柄根下的花蕾,不外小米粒巨细,绣成一堆。我在谁人早晨的心情顿然变得出奇的好。天天早晨起来,我都忍不住到枣树下站一会儿,看那小米粒似的花蕾的动静。直到有一天早晨,我刚走到屋檐下,便闻到一缕奇特的香气儿,凭直觉就判定出枣花开了。小米粒似的花苞绽放开来的花儿天然不起眼,比小米的黄色浅些,靠近于白色,香味却很浓重,枝条上稀稀拉拉的枣花,却使整个小院都弥漫着清香。蜜蜂先我绕着枣树飞舞了。枣花蜜是蜂蜜中的上品。
眼看着那枯萎的枣花里挣出一只枣子来,恰如刚落生的婴儿,似乎可以听到那进入天地之间的啼哭。小米粒大的枣子,似乎一夜或两夜之间就长到扁豆粒大了,豌豆粒大了,花生粒大了,末了就定格在乒乓球那般巨细了,个别枣子竟然有柴鸡蛋的个头。在桌子前在椅子上坐得久了,无论读着什么或写着什么,走出屋子走到枣树下,看着隐蔽在枝杈叶丛里的青枣,那正在你眼皮下丰满和长大的果实,一种蓬勃的生命的活力便向人洋溢着。枣子青绿的颜色,在我日复一日的注视下,渐渐淡了,泛出乳白色了,又浮出一丝一坨的紫红,它成熟了。我折下最先显出红色的一颗,咬了一口,
便确信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一颗枣子了。这枣子皮薄肉细,又脆,满口竟有一股蜂蜜味儿。我便不忍心再吃第二颗,留给家人品尝,也留给那些从城里跑到乡下来找我的朋友享一回口福,让他们知道还有这样好吃的枣子。我给他们公布政策,每人只能品尝一颗。无论年轻朋友,还是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都是咬下一口便不由得声地惊叹起来。我便相信我的口感不粘连栽种者的偏幸因素,也毫不动摇地拒绝要吃第二颗的申求——总共大约只结了六七十颗,该当让更多的远道来客添一分情趣……厥后几年的枣子,结得多了繁了,味道却大不如头一年。今年是前所未有的丰年,味道更差了,有点干巴。我心知肚明,肯定是干旱造成的。没有办法,我住了两年又脱离原下的院子,一年回不来几回,枣子在每年伏天的旱季能保存不落,已属幸事了。
我已经不太在意枣子的多少和品味的差别了。我只探求折枣的过程。常常庆幸自得我尚有一坨可以栽植枣树的院子,以及折枣折柿子的时机。这心理往往是瞅见城里人悬在空中阳台上盆栽的花草而生发的。他们已无可以栽一株树或一窝花的地皮,只能栽在盆里悬在楼房的阳台上。我在被晒得烫烧脚心的水泥路和被油气污染的空气里憋得透不外气时,得空逃回乡下的屋院,拔除院子疯长的草,为柴树花树和果树浇一桶水,在树阴里在屋檐下喝一瓶啤酒,与乡党说几句家长里短的话。尤其是返来折一回枣儿,内心顿然就静泊下来了。
今年回了家,折了一回枣。
来岁还回家折枣。
父亲的树
又有两个多月没有回原下的故乡了。离城不外五十里的旅程,不足一小时的行车时间,想回一趟家,往往要凌驾月里四十的时日,想来也为自己都记不清的烦乱事而丧气。终于有了回家的时机,也有了回家的轻松,更兼着昨夜一阵小雨,把燥热浮尘洗净,也把心头的腻洗去。
进门放下挎包,先蹲到院子拔草。这是我近年间每次回到原下故乡必修的功课,或者说,是每次回家事由里不可或缺的一条。春天夏天拔除院子里的杂草,给自栽的枣树柿树和花草浇水;秋末扫落叶,冬天铲除积雪,每一回都弄得满身汗水灰尘,手染满草的绿汁。温习少年时期割草以及厥后从事农活儿的感受,常常得到一种单纯和坦然,甚至连肢体的困乏都是另一番滋味的舒悦。
前院的草已铺盖了砖地,无疑都是从砖缝里冒出来的。
两月前回家已拔得干干净净,现在又罩满了,有叶子宽大的草,有秆子颇高的草,有顺地扯蔓的草,吓得孙子旦旦不敢下脚,只怕有蛇。他生在城里,至今尚未见过在墟落地皮上爬行的蛇,只是在电视上看过。他已经吓得这个样子,却不停问我打过蛇没有,被蛇咬过没有。墟落里比他小的孩子,恐怕没有谁没见过蛇的,更不会有这样可笑的问题。我的哥哥进门来,也顺势蹲下拔草,和我间间断断说着家里可有可无的话。我们兄弟向来就是这样,见面没有夸张的语言行为,也没有亲热的动作,平平庸淡里甚至会让生人产生其他料想,其实泰半生里连一句伤害的话从来都没有说过,更谈不到酡颜脖子粗的事了。凡间兄弟姊妹有种种相处的方式,我们却是于不自发里形成这种风俗性的状态。说话间不觉拔完了草,堆起偌大一堆,我用竹笼纳了五笼,倒在门前的场塄下,之后便坐在雨篷下说闲话,懒得烧水,幸好还有几瓶啤酒,当着茶饮,想到什么人什么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还有一位村子里的兄弟,也在一起喝着,扯头闲话。从雨篷下透过围墙上方往外望去,大门外场塄上的椿树直撑到天空。记不清谁先说到这棵树,是说这椿树当属村子里现存的少数几棵最大的树,却引发了我的记忆,立即脱口而出,这是咱伯栽的树。这话既是对哥说的,也是对那位弟说的。按当地习俗,
兄弟多的家属,同一辈分的老大,被下辈的儿女称伯,老二被称爸,老三老四等被称大。有的同一门族的人丁超常茂盛,竟有大伯二伯三伯大爸二爸三爸和大二大三大到八大的分列。这里的乡俗很不一样平常,对尊长的称谓只有一个字,伯、爸、大、叔、妈、娘、姨、舅、爷等,绝对没有伯伯、爸爸、大大、妈妈、娘娘、姨姨、爷爷、娘舅等的重复啰嗦……我至今也仍旧按家乡风俗称父亲为伯。父亲在他那一辈本门三兄弟里为老大,我和同辈兄弟姐妹都叫一个字:伯。云云说来,这文章的标题该当是:伯的树。
我便提及这棵椿树的由来。大约是“三年困难时期”最困难的1960年或是1961年,我正上高中,周日回抵家,父亲在生产队出早工返来,肩上扛着镢头,手里攥着一株小树苗。我在门口看见,搭眼就认出是一株椿树苗子。坡地里这种野生的椿树苗子随处都有。椿树结的荚角随风飘落,在有水分的泥土里萌芽生根,一年就可以长成半人高的树秧子。这种树秧如长在梯田塄坎的草丛中,又有幸不被砍去当柴烧,就大概长成一棵大椿树;如若生长在坡地梯田里,肯定会被连根挖除晒干当作好柴火,怕其占地影响麦子生长。父亲手里攥着的这根椿树苗子是一个幸运者,它碰到父亲,不是被扔在门前的场地上晒干了当柴烧,而是要谨慎地栽植,正经当作一棵望其成材的树了,进入谨慎的掩护禁区了;也自这
一刻起,它虽是普通不外平凡不外的一种树,却已经有主了,就是父亲。父亲给我吩咐,你去挑水。他说着就在我家门前的场塄边上挖坑。树只是个秧儿,无需大坑,三镢头两铁锨就已告成,我也就没有替父亲动手,而是按他的指令去挑水。其时候我们村里吃的是泉水,从村子背后的白鹿原北坡的东沟流下来,清凌凌的,干净无染。泉水在村子最东头,我家在村子顶西边,我挑一回水,最快也需半小时。待我挑水返来,父亲早已挖好坑儿,坐在场塄边儿上抽旱烟。他把树苗置入一个在我看来过大的土坑里。我用铁锨铲土填进坑里,他把虚土踩踏一遍,让我再填,他再踩踏。他教我在土坑外沿围一圈高出地面的土梁,再倒进水去。我遵嘱一一做好,看着土坑里的水一层一层低下去,渗入新填的希奇土坑里,树苗成活肯定毫无一丝疑义。父亲又指示我,用酸枣刺棵子顺着谁人小坑围成一圈栽起来,再用铁丝围拢固定,恰如篱笆,掩护小椿树秧子,防止猪拱牛踩羊啃娃娃掐折。我从场边的柴堆上挑选出一根一根较高的业已晒干的酸枣棵子(这是父亲平常挖坡顺手捡返来的),做着这项防护措施。父亲坐在地上吸烟,看着我做。我却想到,现在属于父亲领地的,除了住房的庄基,就是这块附属于庄基地门前的这一小片场地了,充其量有二厘地。下了这个场塄,就是统归集体的地皮了。父亲要在他可以自主掌控的二厘场地上,栽种一棵椿树。
我对父亲的一个尤为突出的记忆,就是他一生爱栽树。他是个农夫,种玉米种麦子务弄棉花是他的本职主业自不必说,而业余爱好就是栽树。我家在河川的几块水地,地头的水渠沿上都长着一排小叶杨树。水渠里泰半年都流淌着从灞河里引来的自流水,杨树柳树得了沃土好水的滋养,迎着风如手提般长粗长高。随意从杨树或柳树上折一根枝条,插到渠沿的湿泥里,当年就长得冒过人头了,正如民间说的“三年一根椽,五年长成檩”的速度。20世纪50年代中期从前,我的父亲就指靠着他在地头渠沿培植的这些杨树,供给先后考上高小、初中的哥和我的学杂费用。其时在小学高年级,我是住宿搭灶的学生。父亲把杨树齐根斫下来,卖了椽子,七八毛钱一根,再把树根刨出来,剁成小块,晒干,用两只大老笼装了,挑过灞河,到对岸的油坊镇上去卖,每百斤可卖一块至一块两毛钱。我至死都不会忘记50年代中期的这两项货物——椽子和木料的市场代价。无需解释缘故原由,它关涉我可否在高小和初中的讲堂上继承坐下去。父亲在斫了树干刨了树根的渠沿上,立即就会移栽或插下新的杨树秧或树枝,等待三年后再斫下一根椽子卖钱。父亲卖椽卖柴供两个儿子念书的活动偶尔间传开,竟成为影响范围很宽的事。直到现在,我偶尔碰到一些同里乡党,他们还要感叹几句我父亲当
年的这种劳动,甚至说“你伯总算没有白卖树卖柴”的话。不久,农村实验合作化,地皮归集体,父亲也无树根可刨了。我就是在那一年休了学,初中刚念了一个学期。不外,我其时并不以为休学有多么严重,不外晚一年毕业而已,比起班上有些完婚和得了儿女的同学,我是年事最小的一个。这是新中国建立后才得到念书时机的墟落学生的真原形况,完婚和生孩子做父母的初一学生每个班都有几个,屡见不鲜。
我在每个夏天的周日从学校回抵家中,便要给父亲的那棵椿树秧子浇一桶水。这树秧长得很好,新发出的嫩枝竟然比原来的杆子还粗,肯定是水肥富足的缘由。某一个周六下午我回家走到门口,一眼望见椿树苗新冒出的嫩枝折断了头,不禁一惊,有一种心疼的惋惜,料想是被谁撞折了,或被哪个孩子掐折了。晚上父亲收工返来吃晚饭时,说是一个七八岁的骚娃(淘气捣蛋的娃)用弹弓折断的。父亲说,娃嘛!就是个骚娃喀,用弹弓耍哩对准哩,也欠好说他啥。厥后就在断折处,从东西两边发出两枝新芽来,渐渐长起来。我曾建议父亲,小树不该过早分杈,应该去掉一枝,留下一枝才气长高长直。父亲说,先不急,都让长着,万一哪个骚娃再折掉一枝,还有一枝。父亲给骚娃们留下了再破坏的余地,我就不仅仅是服从了,还有某点感动。再说这椿树秧子刚冒
出来便遭拦头折断的打击,似乎憋了气,硬好坏要长出一番模样来,从侧旁发出的两根新芽更见茁壮,眼见着拔高,竞相角逐一样平常气愤勃勃。父亲怕那细杆负载不起茂盛的叶子,一旦刮风就大概折断,便给树干捆绑一根立竿,帮扶着它撑立不倒不折。这椿树便站立住了。偶尔间几年过去,我高考名落孙山回乡当了民办教师,为生存为出息多所妨害,似乎也不太在意它了,这椿树已长得小碗粗了。小碗粗的椿树已经在天空睁开枝杈和伞状的树冠,却仍旧是两根分枝,父亲竟没有撤除任何一根,他说越长越不忍心砍那多余的一根分枝了,就任其自由生长。这椿树得了父亲的宽容和心软,双枝分杈的形态就保持下来,直到现在都合抱不拢的大树,依然是对称平衡的双枝撑立在天空,成为一道风景,甚至成为一种标记。有找我的人向村人问路,最明了的答复就是,门口场塄有一棵双杈椿树。
到80年代初始,生存已发生巨大转机,吃饱穿暖已不再成为一个问题。好光景到来时,我已筹办拆掉老朽不堪的旧房换盖新房了,不料父亲患了绝症。他似乎在交代后事,对我说,场塄上那棵椿树,可以伐倒做门窗料。我知道椿树性硬却也质脆,不宜做檩当梁,做门窗或桌椅却是上好木料。父亲感慨地说,我栽了一辈子树,一根椽子都没给自家房子用过,都卖给旁人盖房子了,把这椿树伐下来,给咱的新房用上一回。我听了竟说不出话,喉头发哽。缓解一阵后,我对父亲说,门窗料我会想办法购买(其时木料属统购物资),让椿树长着。我说不出口的一句话是,父亲留给我的活物,就只剩下这一棵椿树了。不久,父亲去世了,椿树依然蓬勃在门外的场塄上。80年代初,我随之得到专业写作的时机,索性回到原下故乡图得寂静,读书写作,还住在碰到阴雨便摆满盆盆罐罐接漏的老屋里,还继承筹办盖房。某一天,有两三个生人到村子里来寻买合适的树,一眼便瞅中了我父亲的这棵椿树,向村人探询树的主人。村人告诉说,那主家自己准备盖房都舍不得伐它,你恐怕也难买得手。买家说可以多掏一些钱,随之找到我,说椿树做家具是好材料,盖房未必好,可以多给一些钱,让我去选购松木这些上好的盖房材料,并说明他们是做家具卖的买卖人。我天然推辞了。这是绝无探讨余地的事。我即使再不济,也不能把父亲留给我的末了一棵树砍了。这椿树就一直长着,直到现在。每隔一段时日抽闲回到故乡,到门口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棵椿树,父亲就站在我的眼前、树下或门口。我便没有任何孤独空虚,没有任何烦恼,没有任何腌臜的事可以或许把人腻死……
我和我哥坐在雨篷下聊着这棵椿树的由来。他其时候在青海工作,尚不清楚我帮父亲栽树的过程。他在“大跃进”的头一年应招到青海去了,高中只学了一年就等不得毕业了,想参加工作挣钱了。
其实,还是父亲在这时候供给着两个中学生,可以想见其艰难。我是依赖着每月八元的助学金在读书,这成为我一生铭刻国家恩情的事。“大跃进”很快变化为劫难,青海兴建的厂矿和学校纷纷下马关门,哥和许多陕西青年一样无可选择又回到故乡来,生产队新添一个社员。哥听了我的介绍,却纠正我说,这椿树还不是最老的树,父亲栽的最老的要算上场里地角边的皂荚树。那是刚刚解放的50年代初,我们家诸事不顺,我死后的两三个弟妹早夭,有一个刚生下六天得一种“四六风症”死去,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都长到三四岁了,先后都夭亡了。家养一头黄牛,也在一场畜类流行瘟疫里死了。父亲惊骇中请来一位阴阳老师,看看哪儿出了毛病。那阴阳老师果然神奇,说你家上场祖坟那块地的西北角太空了,空了就聚不住“气”,邪气就乘虚而入了。父亲吓得不知怎样是好,急问怎样应对怎样补充。阴阳老师说,栽一棵皂荚树,并且解释,皂荚树的皂荚可以除污去垢,而且树身上长满一串串又粗又硬的尖刺,更可以当保卫坟园的卫士。父亲满心诚服,到半坡的亲戚家挖来一株皂荚树秧子,栽到上场祖坟那块地的西北角上,成活了也长大了,每年都结着迎风撞响的皂角儿。这皂荚树其实补充得了多少空缺是很难说的,由于厥后家里也还出过频频病灾,任谁都不会再和阴阳老师去验证较真了。这儿却留下一棵皂荚树,父亲的树,至今还长着,仍旧是一年一树繁密的皂角,却无人摘折了,农夫已经不用皂角洗涤衣服,早已用上肥皂洗衣粉了。哥说的父亲的这棵皂荚树,我隐隐有印象,不如他清楚,我其时不太在心,也太小。现在,在祖居的宅院里,两个年过花甲的兄弟,坐在雨篷下,不说官场阛阓,不议谁肥谁瘦,也不渡水涨潮落,却于偶尔中很天然地提及父亲的两棵树。父亲去世已经整整二十五年,他经手盖的厦屋和他承继的祖宗的老房都因朽木蚀瓦而难以为继,被我拆掉换盖成水泥楼板布局的新房了,只留下他亲手栽的两棵树还气愤勃勃,一棵满枝尖锐硬刺儿的皂荚树,保卫着祖宗的坟墓陵园;一棵盼望成材做门窗的椿树,成为一种心灵感应的象征,撑立在家院门口,也撑立在儿子们内心。
每到夏历六月,麦收之后的暑天酷热,这椿树便放出一种令人停顿贪吸的清香花味,满枝上都绣集着一团团比米粒稍大的白花儿,招得半天蜜蜂,从朝晨直到入夜都嗡嗡嘤嘤的一片蜂鸣,把一片祥和轻柔的吟唱撒向墟落,也把清香的花味弥漫到整个墟落的街道和屋院。每年都在有机缘回故乡时,闻到椿树花开的清香,陶醉一番,回味一回,温习一回父亲。今年却因这事那事把花期错过了,便想,来岁一定要赶在椿树花开的时日回到原下,补充今年的亏空和缺欠。那是父亲留给这个天下也留给我的椿树,以及花的清香。
与军徽擦肩而过进入高中末了一个学期,我的心境便进入一种慌乱,说惶惶不可终日也不为过。行止的把握不定,将来职业的艰难选择,出息的光明与暗中,像一涡没有流向的浑浊漩流翻腾搅和在内心,根本无法理出一条清晰的流向。
我只觉得自己整个被谁人漩流冲撞翻搅得变轻了。
把书念到高中即将毕业,十二年的读书生存中经历的无法诉说的经济艰难,此时都被即将竣事这种艰难的高兴所淡漠。仅仅在春节前的高三第一学期竣事时,心境还是踏实的,还是一种进入末了冲刺的单纯和自信,还没有感觉到这种既无法出手又无法伸脚的惶惶和轻松。仅仅过罢春节,重新坐到自己的桌子前的末了一学期,才发觉一切都乱套了。这是高考前的末了四个月,是万米长跑的末了一百米,容不得任何杂念,只必要单纯,只必要咬紧牙关拼尽末了一丝力气冲过那条尽头线闯进大学的校门里去。然而我却乱套了,无法凝神,也难以聚力,陷入一种漩流翻搅的无法判定、无法选择,也无法驾驭自己的艰难之中。造成这种混沌心态的直接因由,竟然全都是与军徽有关的事。
刚刚开学不久,突然转达下来验招飞行员的通知。校长在应届毕业生大会上转达了上级文件,班主任接着就在本班作了动员,然后分小组讨论,均是围绕着国防建立的神圣使命和青年个人的责任为主题的。固然千篇一律,却是真诚的表明、真实的感动和心甘甘心的迫切。想想吧,驾驶飞机的飞行员,对于任何一个高中毕业生来说,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谁还会迟疑或说不呢?从切实的意义上说,全部动员和讨论都是多余的,由于这样的好事美差是争都争不来的。学校领导的用意却在于进行一次普遍的爱国主义教诲。其实学校各级领导都知道,这险些是一个只开花而不会结果的事。由于从本校汗青上看,每届高中毕业生都要验招飞行员,结果仍旧是零的纪录,从来没有从本校走出一个驾驶飞机保卫领空的学生。然而,仍旧满怀热情和忠诚地层层动员,仍旧满怀精忠报国的赤诚参加讨论和表明。参加验招的人选是由学校团委详细操办的。出身“地、富、反、坏、右”家庭的学生是没有任何希望可寄的,亲朋关系中有外洋关系的学生也是没有指望的,家庭和直系旁系支属中有被杀、被关、被管制过的成员的学生同样过不了政治检察这一关。这是谁人绷紧着阶级斗争一根弦的年代里,学生们都已风俗接受的条例,况且,驾驶飞机太了不得了。这样检察下来,一个班能参加身段查抄的学生也就是十来个人,除去女生。更进一步也更严格的政治检察还在背面,要视身段查抄的结果再定。我是这十余个经政审粗筛通过的幸运者之一,又是被各人普遍看好的几个人中的一个。我其时刚好二十岁,一年到头险些不吃一粒药,打篮球可以一连赛完两场打满八十分钟,一米七六的个头,肥瘦大要均匀,尤其视力仍旧保持在一点五,这在高三年级里是很值得自得的。尽管知道飞行员要求严格险些是千里挑一,尽管知道本校汗青上尚未出现过一个幸运儿的严峻事实,然而仍怀着一份荣幸和盼望。也许,由于挑选太过严格,对全部被挑选者都是一个未知数,于是全部有资格进行测检的人反而都可以发生荣幸。我的荣幸大约在第四项查抄时就容易地被粉碎了。
“脱掉衣服。”医生说。
“再脱。”医生坐在椅子上,歪过头瞅我一眼又说。
“脱光。”医生又转过脸再次命令。
我赤条条地站在房子中间。尽管医生是位男性,但毕竟
是陌生人,也毕竟是紧绷着阶级斗争之弦,也紧绷着道德之弦的60年代,我浑身的不自在,完全处于无助无倚的状态下,总想弯下腰去,不由自主地并拢紧夹住双腿,真想蹲下去。医生却不紧不慢地命令说:两腿叉开,站直了,双手平举。
我就照命令做出站姿。
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先走到我的背后,我感觉到那双眼睛在挑剔,在我的左肩胛骨下戳了戳,然后再走到我的前面,不看我的脸,却从脖颈一起看下去。
他仍旧不看我又走回桌前,坐下,就在谁人体检册上写起来。我慌忙穿好衣服,站到他的眼前,等待判词。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不用再查抄了。”
飞行员与普通兵身段查抄的差别之处就在这里,某一项不合格就终止查抄。我问哪儿出了问题。他说,小腿上有一块疤。这块疤不外指甲盖大,小时候碰破感染之后留下的,险些与周边皮肤无异。我的天哪,飞行员的金身原来连这么一小块疤痕都是不能容忍的。我不甘就此闭幕谁人寄存的希望,便解释说,这个小疤没有任何后遗症。医生说,当高空气压克制时,就大概冒血。我吓了一跳,完全信服了医家之言,再不敢多舌,便赶回学校去,把演算本重新摊开。尽管失败了,许多同学也和我一样破灭了飞行员之梦,然而学校却实现了验招飞行员的零的突破,一个和我同龄的学生走进了人
民解放军航空兵飞行员的队列。这个幸运儿就出在我们班里,我和他同窗整整两年半,而且联手进行班级间的乒乓球赛。他顿时成为全校师生最瞩目的人物。班主任按上级指令已经指示他停止复习功课,以掩护身段尤其是眼睛。他的两颗把上唇撑起的虎牙,现在不仅不成为缺憾,倒是平添了亮闪闪的魅力。
我的飞行员之梦破灭了,却无太大挫伤,原本就是碰碰运气的,荣幸心理罢了,而真正内心揣着较大希望的,却是炮兵。按照历届毕业生的惯例,每年都要给军事院校保送一批学生。保送就是免去考试,直奔。政治检察条例固然和飞行员一样严格,我却并不担心;学习结果也不是要求拔尖而只需中上水平,我自酌也是不成问题的;身段条件比招普通士兵稍微严格,却远远不及飞行员那么挑剔。比我高一级的学生,保送入军事院校的竟有十余名之多,他们大多数我都认识,有几个还是我的同亲,他们在各个方面的状况我是清楚的,我静静地把自己与他们比力。我早在验招飞行员之前就做着这个梦了,许多同学也在做着同一个梦。有人静静问过班主任程老师,说还没有开始这项推荐保送军校的工作,但只是迟早的事。做着同一个梦的同学,很天然地就扎到了一堆,私下里静静通报着种种有利和不利的消息。而客观的事实是,上一届军校保送学生的工作早已开始了,今年为什么迟迟不见动静?上一届保送军校的十多名同学,大都去了一所炮兵学院,据说炮兵学院院长还是我们灞桥人。传说今年仍旧是对口保送,炮兵便成为一个切实的空想,令人日夜揪着心。真应了俗谚所说的夜长梦多的话,终于等来了令我彻底丧气的消息。
程老师走进教室,急忙的样子,神色也欠好。他说校长刚转达完上边一个指示,国家正处于经济困难时期,今年高校招生的比例大减。他说到这里时,脸色顿时变青发黑了。他似乎怕同学们不能充分理解“大减”的严峻性,险些用喊的声调警示我们说,大减就是减少的比例很大!大到……很大很大的水平(上级不许说谁人比例)……今年考大学……大概比考举人……还难。整个教室里阒寂无声。我已经不敢再看程老师的脸,也不敢看任何同学的脸,微低了头,眼里什么景物人物都没有了,脑子里一片空缺。程老师一只手撑着讲桌,末了又像报丧似的说,军校保送生的使命也取消了。不单陕西,整个北方省份的军校保送生都取消了。原来我们班有几位同学是完全够保送军校条件的。现在……你们得加倍用功学习……
我不知道程老师什么时候走出教室的,走出教室的脚步和脸色是什么样子的。他走了以后,教室里许久都没有人动一动,或说一句话。最早作出反应拉开坐凳脱离讲堂走出教室的,是学习最差的几位同学,他们大约原本就没有考取高校的信心,这下反倒彻底放松了。我没有任何再去和其他同学交流的意图。程老师已经一竿子扎到民气的底层了,还有什么不明确的必要讨论吗?没有了。而停断军校保送生的决定,更是对我蓄谋已久的一个希望的破灭。我从教室走向操场,进入乱争乱抢的篮球场子。我在走出教室时,突然想起初中课本上《末了一课》里的韩默尔老师。程老师向我们公布招生大减和军校停止保送生的指示的模样形状,有点类近韩默尔老师。
厥后的结果完全注释了程老师所说的招生比例大减的内容,全校四个毕业班只考取了八名大学生,我们班竟然剃了光头。仅仅比我们早一年的毕业生,登科比例是百分之五十,而高两级的那一届毕业生,大学登科比例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这是1962年。这是新中国短短的汗青中史称“三年困难时期”的1962年。这是我对“三年困难时期”最猛烈最深刻的记忆,远远超出对于饥饿的印象。许多年后我从捂盖已久而终于公开的资料上看到,因饥饿殒命于“三年困难时期”的人数之众,完全冲淡了我的那点丧失,能活下来已属幸运了。
拜托于飞行员和炮兵的幻想彻底破灭了,全部捷径都被堵死,任何选择的时机都没有了,反而没有了选择的游移不定,反而粉碎了也廓清了一切荣幸心理,很快就进入一种别无选择的沉静和单纯。明知谁人比例减得“很大很大”,反而激起一种反弹,一种不堪就此完结的弥留挣扎。教室里险些没有杂音,从早到晚都是安静的,晚自习的灯光彻夜不熄。这个时期的学习大约是我漫长的学生期间最认真最下功夫的一段时日。
有一天,辅导处通知我和班里几位同学去开会,转达上级指示,对取消保送军校的决定补发新的决定,说保送军校的工作还要继承,仅只限于“政治保送”,考试照常参加,考生等量齐观。这项被说得颇为神秘的“政治保送”的文件,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寄义,由于考试分数才是关键。只要考分上线,能上军校最好,分配到地方院校也不赖,以是我仍旧埋头在课桌上做着末了的拼争。
这种近乎弥留的埋头心境很快又被扰乱了。本年破例在高中毕业生中征招现役军人。此前的征兵对象只是初中以下的青年,高中毕业生只作为飞行员和军校的挑选对象。道理无须解释,招生使命既然“大大减少”,正好为队伍提供了选拔较高文化兵源的机会,也为高中毕业生增长了一条新的出路。这是1962年“三年困难时期”,作出的任何破例的举措,都是能被接受的。又是校方转达文件。又是团支部、学生会层层动员。又是各班级里的各个学习小组分组讨论。又是各人表态统一认识。连不在征召范围的女生也一样要接受这一整套的动员过程,应召普通士兵的决定,远不及应召飞行员那么众口一词地踊跃。学生中显着地分成两种倾向,那些对高考根本不抱任何荣幸心理的同学,从一听到这个突然发生的不测消息,就表现出一种惊喜,一种不需任何动员说教的坚定,道理也很简单,这是一条提供了新的发展大概的人生之路。班里那些自恃学业良好的学生陷入了两难之中,既想考入大学,又怕万一落榜,反而连这一条出路也丢掉了。小组讨论中固然一样表现着“保卫边疆”的刻意,眼神和语气中却无法粉饰选择中的两难心态。
我也陷入两难中。我的两难选择不是自恃学业良好,而是纯属个人的没有普遍意义的小算盘。我在专心做着末了冒死的同时,也做好了落榜之后的准备,仿照柳青深入长安农村深入生存的路子,回到农村自修文学,开始创作。原本确定的这“两手准备”被打乱了,我既想参加高考一试,又怕落榜而丢失了投军的时机,在投军与回农村自修文学的两项对比中,农村生存条件最不占优势,甚至连饭也吃不饱。谁人时候勾引农村青年投军的一个最基本的因素,便是队伍上那白花花的米饭和白生生的馒头。我在几经衡量几度反复掂量之后,还是倾向于投军,在美好的高校和艰苦的农村的三项对照中,只有投军大概是最把稳的,由于对考取高校的畏怯,由于对农村的艰苦和自修文学的不自信,天然就倾向于投军一条路了。投军最少可以填饱肚子,出身农村的孩子天然不会在乎刻苦,又可以穿不用钱买的戎衣,说不定还可以在队伍干上个班长排长什么的。唯一让我心存叽咕的事,就是整晌整天整月的立正和稍息的走步。那种机械那种呆板那种整齐划一的没完没了的训练,我虽说不喜好,却终究是小事。
我很快倒向那些热心投军的同学一族了,天然就不能专心一致地演算数理化习题了。有人探询到接兵的军官已经到达地方武装部的消息,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追到区当局地点地纺织城,十余里的路不知不觉就到了。那位军官出面欢迎了我们这一帮年约二十的高中生,很热情,也很客气,又表现着一种胸中有数的自持。我是第一次与一位军官云云近距离地对话,他的个头高挑,英武,一种完全差别于地方干部也差别于老师的站姿和风度,令人有一种陌生的敬畏。同学们人多口杂询问种种在他看来纯属于ABC的问题,他也不烦不躁地做着解答,碰到特殊稚子的问题,他顶多淡淡一笑,作为答复。学生们最关心的问题还是有关身段查验,诸如身高、体重、视力等最表层也最容易被刷下来的项目。有同学突然提到沙眼,说许多人仅就这一项就丧失了保卫故国的时机,而北方的人十有八九都有差别水平的沙眼,末了直戳戳地问:毕竟怎样的眼睛才算你们满意的眼睛?
军官先作解释,说北方人有沙眼是不希奇的,关键看严重水平怎样,一样平常有点沙眼并无大碍,到队伍治疗一下就好了。毕竟什么样的眼睛才是军人满意的眼睛呢?军官把眼光从那位发问的同学脸上移开,在围拢着他的同学之中扫巡,瞅视完前排,又扫巡后排,突然把眼睛盯向我的脸,说:这位同志的眼睛没有问题,有点沙眼也不要紧。我在这一瞬间脑子里出现了空缺,被军官和几十位同学一齐看着,看着我的眼睛,我不知所措了。大概从来也没有被人云云近距离地注视过,大概从来也没有人称我为“同志”。我至今清楚记得第一次被称为同志,就发生在这一次。在我缓过神来以后,我才有勇气提出了第一个问题,腿上的一块指甲盖大的疤痕能不能过关?军官笑笑说不要紧。
既然眼睛被军官看好,既然那块疤痕也不再成为大碍,我想我就不会再有贫困了,这个兵就十拿九妥当上了。星期六回抵家中,我把这个过程全盘告知父亲和母亲。父亲半天不说话,许久之后才说,即使考不上大学,回家来务农嘛!天下农夫也是一层人哩!我便开始说服父亲。最基本的一个道理,如果不念高中,回乡当农夫心甘甘心,念过高中再返来吆牛犁地就有点心不甘,队伍毕竟还有比农村更多的发展时机……这种父子间的对话,与在学校小组讨论会上的表态,是我的人生中发生过的两面派的最初表现情势。公开的表态是保卫边疆的堂皇,而心田真正焦灼的是个人的人生出路。在我的讲授下,父亲稍微松了口,说让他再想想,也和亲戚探讨一下。我已经不太重视父亲末了的态度了,由于我已经明确告诉他,已经报过名了。
周日返回学校之后的第三天,上课时候发现了异常,几位和我一起报名验兵的同学的位子全部空着,便心生猜疑。好容易挨到下课,同学才告知今天体检。我直奔班主任办公室,门上挂着锁子。再问,才知班主任领着同学到医院体检去了。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单独扔下我?我便直奔十几里外的纺织城一家大医院,医生告知说我们班的几位同学已经查验完毕,跟着班主任去逛阛阓了。我又追到阛阓,果然找到了班主任,他对我只说一句话,回到学校再说。对于我仓促中的种种发问,他不急不躁,却仍旧不说底里,只是重复那一句话。我的热汗变成冷汗,双腿发软,口焦舌燥,迷茫不知所向,无论怎样也弄不清突然取消了我体检资格的缘故原由,甚至怀疑是否“政审”出了什么贫困。我不知怎样走回学校的,躺到宿舍就起不了身了,迫在眉睫的高考前告急地复习功课,于我都无任何刺激了。
班主任让班长通知我发言。
班主任很坦率也很寂静地告诉我,我的父亲昨天找过他。
我天然申述我的意愿,不能单听父亲的。班主任反而更老实地说,第一次在高中毕业生中征兵,是试验,也是困难时期的非常举措。征兵名额很少,学校的指导头脑是让那些有希望考取大学的同学保证高考,把这条出路留给那些高考基本没有多少希望的同学。班主任对我的衡量是尚有一线希望,以是不要去争有限的投军的名额。末了,班主任有点不屑地笑笑说,人家都争哩,你爸却挡驾,正好。
我便什么话也说不成了。
我又坐到课桌前,重新摊开课本和练习本的时候,似乎真有一种从战场上撤退返来的感觉。我顺理成章地名落孙山了,没有任何再选择的余地,没有人也不必要谁做任何头脑工作,回归我的墟落。
我在大学、兵营和墟落三条人生门路中最不想去的这条墟落之路上落脚了,反而把将来人生的一切荣幸心理打扫干净了,深知自修文学写作之难,却开始了。一种义无反顾的存储心底的人生理想,标记是一只用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
生命之雨
一个年过五十的人,某天傍晚突然警悟,他的生命中最敏感的竟然是雨。
秋日。傍晚。细雨如丝如缕如烟,无穷无尽的火线和已经穷尽的死后都是这种雨丝,飘飘洒洒却无声无息。他沿着家乡的河水在沙滩上走着。一旦有雨或雪降下,他就有一种欢迎雨雪的骚动而必须刻不容缓地走向雨雪迷蒙的田野。
他的腋下挟着一把黑色雨伞,除非雨点变得粗疾起来才准备打开。沙滩上的野苇子的茸毛已经飘落,蒿草的绿色无可挽救地变得灰黑而苍老了。他看见河的远处有人在渡水过河,辨不清过河的是男人还是女人,雨雾把雄性和雌性的外部特性含糊起来了。走过滩柳丛生的一道沙梁,一个看去和他年事相仿的女人伫立在沙地上,看守着七八只羊。女人的右手攥着一根希奇的柳枝儿,无疑是用来警示她的羊的武器;
她的左腋下挟着一只金黄色的草帽,而让头发也淋着雨。她的生命中也敏感雨而渴盼细雨的灌溉和润泽么?
女人满脸皱纹,皮肤皴黑而粗糙,骨骼粗硬而表现着棱角;她挽着黑色的裤脚,露出小腿犹如庄稼汉一样结实的筋骨的表面。他瞅着她,又瞅着她的羊,瞅过去是七只,倒瞅过来却成了八只;数过了羊又瞅着她。他瞅着数着羊是潜意识的行为,避免死呆呆瞅着她而引起反感。瞅了瞅她又去数羊,这回数过去是八只,再数过来又成了七只。
她却只瞅着她的羊,或者根本就没有瞅羊。她也不瞅他。他想,在她说不清是呆滞或是不屑的眼神里,他不外也是一只羊吧!他便走开了,踏上高踞沙滩的河堤。
母亲说生他的时候正是三伏天。母亲夸大说他落地的时候是三伏天的中午。母亲对他落地后的记忆十分清晰,落地后不外半个时候全身就潮起了痱子,重新顶到每一根脚指头,都覆盖着一层密密麻麻的热痱子。只有两片嘴唇破例地荣幸,却爆起包谷粒大的燎泡。母亲说整整一个夏天里,他身上的热痱子一茬尚未完全干壳,新的一茬便迫不及待地又冒了出来,褪掉的干皮天天都可以撕下小半碗。母亲说她在月子里就只是替他重新到脚撕揭干壳了的痱子皮……母亲对已经成年了的他遭遇劫难时便说:“你落生的时候太焦燥了。那天能遇着下雨就好了。”
他厥后得知,他与父亲同一个属象:马。这根本不用希奇,家属中两代人和同代人之中同一属相的现象屡见不鲜完全正常。奇特的是,他和父亲同月同日生,而且时候都是中午。只是没有人说得清,父亲出生时潮没潮起那么厉害的热痱子,父亲出生时是否荣幸碰到了三伏天的雨。
他便猜疑,在他来到这个天下时便领受到的如煎如煮的酷热焦燥,在父亲来说早已领受过了。从而并不以为什么了不得。
关于他的父亲,他想写篇小文章来悼念那位如草芥一样无声无响度过一生又寂静死去的农夫,然而终于没有形成文字。缘故原由在于,谁人念头刚一产生,如潮的记忆便把他齐头盖脑淹没了。他喘息着又合上了钢笔。父亲是一本书,不是一篇小文章。
现在,他只能说一句话,在这个天下上,他最认识最相识的是他的父亲,而最难理解的也是他的父亲。他深深地懊悔,直到父亲脱离这个天下时,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太在意过父亲。起初他剖析造成这种懊悔心理的因素,是他既不大概对父亲拜托稍大点儿的依赖,更不大概发现以至研究他有什么伟大和不平凡之处。厥后随着生命体验的不停加深,终于有一天警悟过来,便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对父亲的心理设防,是一种绝对的心理安全的天然依赖,反倒不太在意了。
父亲殒命的情景永难忘记。一个自身生长的异物堵死了食道,直到连一滴水也不能通过,那具庞大的躯体日渐一日萎缩成一株干枯的死树……
哦!生命中的雨啊!
他一个人坐在家乡的河边,天上洒下旱季里少见的细雨。他刚刚20岁,开始了永远的没有限期的暑假,从学校走向社会了。他半是豪勇半是惶惑,怀着宏大的文学梦却又怀疑自己是否具备文学的天赋,自信与自卑五十对五十折磨着他,便有了一种孤自散步的欲望,尤其是在雨雾迷茫之中。这条河不大却闻名于迢遥久长的汗青,河有多长,河边的柳林就有多长。骚客文人折柳赠别也抛撒离愁思怨的诗句,成为一代又一代文化人拜托情怀的佳作。他坐在水边,一个琴瑟般的声音不期而至:“大哥哥你饿吗?”他转过头就看见了一只小仙鹤,是的,这个大约不外10岁的女孩像河滩草地上偶尔降至的仙鹤。他苦笑一下摇摇头。处于整个民族的大饥饿年代,小孩子看天下的眼睛也是饥饿。他笑笑说:“我渴。”河堤上传下来一声笑,他看见那儿站着一位干部,这是一家大企业的党的领导干部,据说是一位出身富贾而又叛逆了地点阶级的老革命,革命胜利了他已成为企业领导,却依然必要下放墟落锻炼改造……他很忠诚,不仅自己老老实着实农夫中间生存,而且还使用暑假把小女儿也领到这炼狱里来改造了。
几十年后,在一次天下性的文学聚会会议上,有一位中年女人向他走来:
“你现在是饿还是渴?”
“还是渴。”
“还是渴?”
“是渴……生命之雨。”
她说她厥后随父亲到北方一个城市,又转过四五个城市。她现在在一家报纸主持着一个《婚姻与家庭》的专栏。她在年轻男女中名声显赫,险些家喻户晓,当然是她坦率而又真诚地解答过来自天下各地青年男女关于爱的困惑,并因此而很自信:“你比我写的书多,我比你写的信多;你只是在文学圈子里有名声,而我却在青年民气中是知音。”她的佐证是多年来收到和回复青年人的书信数以万计。她说她读过他的全部作品,当然不是由于作品好欠好,亦不是要研究他的创作,重要是由于在他未成名之前她见过他一面,其时她不足10岁。她说:“我至少给青年朋友写过20000多封信,而你的小说最多发行5000册。”
他很尴尬,随之反诘:“我也来请你解答一个过去的问题,有一对年轻夫妇在‘文化大革命’中分属对立的两派组织,老婆向自己一派的造反队司令报告了丈夫的行踪,丈夫被抓
去打断了一条腿。这位现在走路还颠着跛着的丈夫仍旧和那位告密的老婆生存在一起。他向你写过信没有?如果他有一天写信给你要求解释困惑,你怎么答复他?”她张了张口却摇摇头笑了,竟是一副不屑答复的模样外形。
半年以后,他接到她从千里之外的城市打来的远程电话,说她今天收到一封信,信中所表述的精力痛苦使她陷入深沉的无言以对的心境之中,那人的遭遇与他所说的“文化大革命”夫妇的故事大同小异,关键在于他们的故事一直一连到今天而且还有发展,雷同于被打断腿的这个跛子丈夫,居然投靠谁人抓他施刑的造反队头儿的门庭挣钱去了。造反队头儿受过几年荒凉之后,现在是一位腰里别着大哥大的公司老板了……现在反倒是雷同于谁人告密老婆的老婆陷入痛苦田地,据说是丈夫现在跟着谁人不计前嫌的老板北上南下东闯西骗,出入星级宾馆酒楼歌舞厅,既卡拉OK又桑拿浴……她在电话中向他复述了这个故事,感情很沉静,似乎没有了她写过两万余封复书的那种自信与自得,很真诚地说:“上次你讲的那对‘文化大革命’夫妇的故事我没有答复,我觉得那是你们上一代人的故事和困惑;你们上一代人所处的谁人期间是一个不正常的期间,用今天正常人的思维是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的,由于他和她都是不正常生存里的不正常的人所演绎的不正常故事。现在,当他和她在今天正常的社会
里继承演绎不正常的故事时,我竟然第一次感觉到我的肤浅,无法答复谁人雷同告密老婆的新的苦恼……”他反而宽厚地安慰她说:“是的,你不大概解除全部痛苦着的心灵痛苦,也不大概拯救全部迷恋的灵魂。”她说:“我总得给她复书呀!情急之下,我用了你的一句话回复了她,就是‘生命之雨’。”
他说:“这话太……”
她说:“我就想起你的这句话……适当不适当都不管了,天主!”
纤纤细雨依然。依然是如丝如缕如烟。依然是飘飘洒洒无声无响。他已经走到这一段河堤的止境,河堤朝南拐弯伸展过去,顶头和南岸的山崖接住了。那一段河堤从山崖下开始延伸到雨雾迷茫的无穷无尽的上游。人生其实也雷同这河堤,分作一段一段的,这一段到头了,下段又从这儿开始,一直延伸成为一个生命的河流。河堤拐弯的内堤里,就圈住了好大一片滩地。滩地里有一幢孤零零的土坯房,房子的南墙和西墙上苫着一层长长的稻草,那是防止西风和南方的下山风卷来的骤雨对泥皮土坯的冲刷的,就像一位插秧的农夫身披的蓑衣。房前有一片偌大的打谷场,场角靠近房子的地方有一个黄色的麦秸垛。他猜测这是一个地皮承包谋划者急忙修建的房子,从那简陋的修建判定,主人完满是出于一种临时的思量,不肯投注更多的财帛给这幢远离墟落的修建。
一个男人吆喝着拉犁的牛在翻耕打谷场。打谷场已完成了夏日打麦秋季打谷的用场,现在翻耕以恢复地皮的疏松和绵软,然后撒下早熟的青稞或者油菜籽,赶来岁收割小麦之前先收获了青稞或油菜,再把这块地皮碾压瓷实作打谷场。男人悠悠地吆喝着牛扶着犁,没有戴草帽,一任细雨淋着。一个女人站在麦秸垛下撕扯麦草,扯下一把便弯下腰放到一只大竹条笼里,动作也是悠悠的不急不忙的样子。只是那一件红色的衣衫像一簇火焰在迷茫的河滩上闪耀。
一男一女一低一高两个小孩在场地上追逐,他们从土屋里奔出来时就是相互追逐着的,大约是男孩抢走了霸占了女孩的吃食或玩具,争执便发生了。女孩追着男孩显然力有未逮,在滑溜的打谷场上跌倒了,顺势在场地上打滚而且号啕起来。那女人扔下柴禾笼飞跑过去,在滑溜的打麦场上跑起来闪动着两只胳膊,像是一种舞蹈。她没有扶起倒地打滚的女孩,一直冲到男孩跟前,一巴掌抽过去就把男孩打翻在地了。她随后转身走过来抱起女孩,另一只胳膊挎上柴禾笼走进土屋里去了。
他竟然大声喊起来,愚蠢你愚蠢!你是个愚蠢的妈妈!
男人喝住牛插住犁,慢腾腾走过去抱起男孩,也走进那间土屋里去了。
一头在套的牛站在打麦场上甩着尾巴。
土屋房顶的烟囱有灰色的烟冒出来。
他依然站在河堤上。几十年后,谁人扯柴禾打男孩抱女孩的愚蠢的女人肯定就变成谁人放牧着七八只羊的粗硬的老女人了吧?谁人受宠的女孩会不会发展为如谁人写过20000多封信的专栏主持人?
那土屋里爆起激烈的吵闹声,浑厚的男声和尖锐的女声。肯定那是关于应不应该打垮男孩的争执。他突然想到她,如果把这幢远离人群的河滩土屋里的争论提到她的专栏上,她还会用他的“生命之雨”这话来解释给这一对乡野夫妻吗?
我的第一次投稿
背着一周的粗粮馍馍,我从乡下跑到几十里远的城里去念书,一日三餐都是开水泡馍,不见油星儿,最奢侈的时候是买一点杂拌咸菜;穿衣天然更无从讲究了,从夏到冬,单棉衣裤以及鞋袜,全部出自母亲的双手,唯有冬天防寒的一顶单帽,是出自当代化纺织机械的棉布成品。在墟落读小学的时候,似乎于此并没有什么不大好的感觉,现在面对穿着美丽、别致的城市学生,我无法不“顾影自卑”。说实话,由此引起的心理克制,甚至比难以下咽的粗粮以及单薄的棉衣抵御不住的寒冷更使我难以忍受。
在这种到处使人感到困顿的生存里,我却喜好上了文学。而喜好文学,在一样平常同学的眼里,往往是被看作极浪漫的人的极富浪漫色彩的事。
新来了一位语文老师,姓车,刚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第一次作文课,他让我们自拟题目,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这是我从前从未碰到过的希奇事。我喜好文学,却讨厌作文。诸如《我的家庭》《寒假(或暑假)里有意义的一件事》这类题目,从小学作到中学,我是越作越烦了,越作越找不出“有意义的事”了。新来的车老师让我们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我有兴趣了,来劲了,就把过去写在小本上的两首诗翻出来,修改一番,抄到作文本上。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作文的兴趣,而不再是活受罪。
我萌生了企盼,企盼尽快发回作文原来,我自以为那两首诗是精良的,会震一下的。我的作文从来没有受过老师的表彰,更没有被当作范文在全班宣读的时机。我企盼有这样的一次时机,而且感到时机正朝我走来。
车老师抱着厚厚一摞作文本走上讲台,我的心无端地慌跳起来。然而45分钟过去,要宣读的范文都宣读过了,甚至连某个同学作文里一两句生动的句子也被摘引出来表彰了,那些令人发笑的错句病句以及由于一个错别字致使语句寄义全变的笑料也被点出来了,可终究没有提及我的那两首诗,我的内心寂寒起来。离下课只剩下几分钟时,作文本发到我的手中。我迫不及待地翻看了车老师用红墨水写下的考语,倒有不少好话,而末尾却悬下一句:“以后要自己独立写作。”
我愈想愈觉得不是味儿,愈不是味儿愈不能忍受。况且,车老师没有给我的作文打分!我觉得受了屈辱。我拒绝了同桌以及其他同学互换作文的请求。好容易挨到下课,我拿着作文本赶到车老师的办公室,喊了一声:“报告!”
获准进入后,我看见车老师正在木架上的脸盆里洗手。他偏过头问:“什么事?”
我扬起作文本:“我想问问,你给我的考语是什么意思?”
车老师扔下毛巾,坐在椅子上,点燃一支烟,说:“那意思很明确。”
我把作文本摊开在桌子上,指着考语末尾的那句话:“这‘要自己独立写作’我不明确,请你解释一下。”
“那意思很明确,就是要自己独立写作。”
“那……这诗不是我写的?是抄别人的?”
“我没有这样说。”
“可你的考语这样写了!”
他冷峻地瞅着我。冷峻的眼里有自以为是的自得,也有对我的轻视和嘲弄,更混含着被得罪了的愠怒。他喷出一口烟,终于下定刻意说:“也可以这么看。”
我急了:“凭什么说我抄别人的?”
他冷静地说:“不必要根据。”
我气得说不出话……
他悠悠地抽着烟:“我不要根据就可以这样说。你不大概写出这样的诗……”
于是,我突然想到我的粗布衣裤的丑笨,想到我和那些上不起伙的墟落学生围蹲在开水龙头旁时的窝囊,就凭这些瞧不起我吗?就凭这些判定我不能写出两首诗来吗?我失控了,一把从作文本上撕下那两首诗,再撕下他用红色墨水写下的考语。在要朝他摔出去的一刹那,我看见一双震怒得可怕的眼睛。我的心猛然一颤,就把那些纸用双手一揉,塞到衣袋里去了,然后一转身,不辞而别。
我躺在集体宿舍的床板上,属于我的那一绺床板是光的,没有褥子也没有床单,唯一不可或缺的是头下枕着的这一卷被子,晚上,我是要铺一半盖一半的。我已经做好了被开除的头脑准备。这样受罪的念书生存还要再加上屈辱,我已不再迷恋。
晚自习开始了,我摊开了书和作业本,却做不出一道习题来,捏着笔,盯着桌面,我不知做这些习题还有什么用。
由于这件事,期末时我的操行品级降到了“乙”。
打这以后,在车老师的语文课上,我对于他的提问从不举手,他也不点我的名要我答复问题,在校园里或校外碰见时,我就远远地避开。
又一次作文课,又一次自选作文。我写下一篇小说,名曰《桃园风波》,竟有三四千字,这是我一生写下的第一篇小说,取材于我们村子里果园入社时发生的一些事。随之又是作文评讲,车老师仍旧没有提到我的作文,于好于劣都不曾提及,我心底里的火又死灰复燃。作文本发下来,我揭到末尾的考语栏,连篇的好话竟然写满了两页作文纸,末了的得分栏里,有一个神采飞扬的“5”字,在“5”字的右上方,又加了一个“+”,这就是说,比满分还要高了。
既然有云云好的考语和“5+”的高分,为什么在评讲时不提我一句呢?他大约意识到小视“乡下人”的难过了,我这样料想,内心也就膨胀了愉悦和报复,这下该有根据证明前头那场说不清的冤案了吧?僵局继承着。
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是在夜间降落的,校园里一片白。早操临时取消,改为扫雪,我们班排除西边的篮球场,雪下竟是干燥的沙土。我正扫着,有人拍我的肩膀,一扬头,是车老师。他笑着,在我看来,他笑得很不天然。他说:“跟我到语文教研室去一下。”我内心疑虑重重,又有什么贫困了?
走出篮球场,车老师的一只胳膊搭到我肩上了,我的心猛地一震,慌得手足无措。那只胳膊从我的右肩绕过脖颈,就搂住我的左肩。这样一个超级亲昵友好的活动,顿然冰释了我心头的疑虑,却使我更加局促不安。
走进教研室的门,里面坐着两位老师,一男一女。车老师说:“‘二两壶’、‘钱串子’来了。”两位老师看看我,哈哈笑了。我不知以是,脸上发烧。“二两壶”和“钱串子”是最近一次作文时我的又一篇小说中两个人物的绰号。我其时顶崇拜赵树理,他的小说人物都有外号,极有趣,我总是记不住人物的名字而能记着外号。我也学着给我的人物用上了外号。
车老师从他的抽屉里取出我的作文本,告诉我,市里要搞中学生作文角逐,每个中学要选送两篇。本校已评选出两篇来,一篇是议论文,初三一位同学写的,另一篇就是我的作文《堤》了。
啊!真是大喜过望,我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已经把错别字改正了,有些句子也修改了。”车老师说,“你看看,修改得合适不合适?”说着又搂住我的肩头,搂得离他更近了,指着被他修改过的字句一一征询我的意见。我连忙点头,说修改得都很合适。其实,我连一句也没听清楚。
他说:“你如果同意我的修改,就把它另外誊录一遍,周六从前交给我。”
我点点头,准备走。
他又说:“我想把这篇作品投给《延河》。你知道吗?《延河》杂志?我看你的字儿不太硬气,学习也忙,就由我来誊录投寄。”
我其时还不知道投稿,也是第一次听说《延河》。多年以后,当我走进《延河》编辑部的大门以及在《延河》上发表作品的时候,我都不由自主地想到车老师曾为我誊录投寄的第一篇稿子。
这天傍晚,住宿的同学有的活泼在操场上,有的遛大街去了,教室里只有三五个死贪学习的女生。我破例坐在书桌前,摊开了作文本和车老师送给我的一扎稿纸,内心怎么也寂静不下来。我感到愧悔,想哭,却又说不清是什么感情。
第二天的语文课,车老师的课条件问一提出,我就举起了手,为了我的可憎的局促而举起了悔恨的手,向车老师投诚……他一眼就看见了,欣喜地指定我答复。我站起来,却说不出话来,喉头像塞了棉花似的。主动举手而又答复不出,后排的同学哄笑起来。我窘急中又涌出眼泪来……
上到初三时,我转学了。暑假办理转学手续时,车老师探家尚未回校。厥后,当我再打听车老师的地点时,只说早调回甘肃了。当我第一次在报刊上发表童贞作的时候,我想到了车老师,我想我应该寄一份报纸去,去慰藉被我得罪过的那颗美好的心!当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出书时,我在开着给朋友们赠书的名单时又想到车老师,终不得音讯,这债就依然拖欠着。
颠末多少年的动乱,我的车老师不知尚在人间否?我却始终忘不了那淳厚的陇东口音……
三九的雨
这是我村与邻村之间一片不大的空旷的台地。只有一畛地宽的平台南头开始起坡,就是白鹿原北坡根的基础了。平台往北下一道浅浅的坡塄,就是灞河河滩了。我脚下踏着的平台上的这条沙石大路,穿过一个个大巨细小的墟落,通往西安。
天明时雨止歇了。天阴冷静,云并不浓重,淡灰的颜色,估计一时半刻挤拧不出雨水来。空气很清新,湿润润的,山坡上的麦子绿莹莹的,河川里的麦子也是莹莹的绿色。原坡上沟坎里枯干的荒草被雨浇成了褐黑色,却有一种湿润的柔软。河川北岸是骊山的南麓,清晰可辨一株树一道坡一条沟,直至山岭重叠的极处。四野宁静到令人耳朵自生出纤细的音响来。
前日落了雨。小雨。通常是开春三月才有的那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腊月初二(2002年1月14日)下起,断断续续稀稀拉拉下到今天天明,让整个村子里的男女惊诧不已,该当滴水成冰冻破砖头的“三九”时月,居然是小雨缱绻。太过反常的天气给农人内心一种不祥的妖孽氛征。这是我半生里仅见的一次“三九”的雨,以及不仅不冻反而松软如酥的地皮。
我脚下这条颇为宽绰的沙石大路是1977年冬天动工拓宽的。与这条大路同时开工的是灞河河堤水利工程,由我任副总指挥详细实验的。其时,我完成这项家乡的水利工程的心态,与我厥后写作长篇小说《白鹿原》时的心境基本类同,就是尽力做成一件事。
我第一次背着馍口袋从这条路走出村子走进西安的中学时,这条路大约也就一步宽,架子车是无法通行的。我背着一周的干粮走出村子时的心情是雀跃而又高涨的,然而也是完全含糊的。我只是想念书,想上城里的中学去念书,念书干什么等抱负之类的事,完全没有。我再三追寻记忆,充其量只会有当个工人之类的宏愿,而且这重要是父母供儿女上学的原始动机。在墟落人的眼睛里,挣工资吃商品粮的工人是天下上最幸福的人。我在初中二年级却喜好文学了,这不仅大大出乎父母的意料,连我自己也感到希奇。通常情况下,爱好文学是被视为浪漫而又富于诗意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一个穿粗布衣服吃开水泡馍的人身上呢?许多年后我把自己的这种现象归结为一根对文字敏感的神经——文学的兴趣由此而发端。书香家世以及会讲故事会唱歌谣的奶奶们的熏陶,只能对具备文字敏感神经的儿孙起反应作用,反之讲了也是白讲唱了也是白唱。
背着馍口袋出村夹着空口袋回村,在这条小路上走了12年,我完成了高中学业。我记忆中最深的是16岁那年碰到过狼。天微明时,我已走出村子五里的一条深沟的顶头,做伴壮胆的父亲突然叫了一声“狼”!就在身旁不外二十步远的齐摆着谷穗的地边上,有一只狼。稍远一点,还有一只。我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害怕,尽管是我第一次看见这种吓人的动物,不是我胆大,而是身旁跟着父亲。我第一次感受父亲的力量和父亲的寄义,就是面对两只成年狼的时候,竟然没有产生恐惊。我成了一个父亲的时候,又在这条几经拓宽的墟落公路上接送我的三个念书的孩子。我比父亲优裕的是有了一辆自行车,孩子厥后也有了,比当年父亲步行送我要快捷多了。我和孩子再也没有遭遇狼的惊险故事。狼已经成为各人吊唁的珍稀宝物了。
我的一生其实都粘连在这条已经宽敞起来的沙石路上。我在专业创作之前的20年下层农村工作里,没有脱离这条路;我在取得专业创作条件之后的第一个决断,索性重新回到这条路起头的村子——我的故乡。我窝在这里的本能的心理需求,就是想认真实现自己少年期间就产生的作家之梦。从1982年冬天得到专业写作的最佳生存状态到1992年春天写完《白鹿原》,我在祖居的原下的老屋里写作和读书,整整十年。这应该是我最沉静最自在的10年。
我现在又回到原下祖居的老屋了。老屋是一种心理蕴藏。新房子在老房子原来的基础上盖成的,也是一种心理因素吧。这个祖居的屋院只有我一个人住着。父亲和他的两个堂弟共居一院的期间早已闭幕了。父亲一辈的男人先后都已脱离这个村子,在墟落后面白鹿原北坡的坡地上安息有年了。我住在这个过去三家共有的屋院里,可以想见其宽敞和清新了。我在读着欧美那些作家的书页里,偶尔竟会显现出爷爷或父亲或叔父的面目来,且不止一次。夜深人静我坐在小院里看着月亮从东原移向西原的无边无际的静谧里,耳畔会传来一声两声极重而又舒坦的呻吟。那是只有像牛马拽犁拉车一样劳作之后歇息下来的人才会发出的生命的呻唤。我在小小年纪的时候就接受着这种生命乐曲的反复熏陶,有父亲的,有叔父的,还有祖父的。他们早已在原坡上化作泥土。他们在深夜熟睡时的呻吟萦绕在这个屋院里,依然在熏陶着我。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冬天。我站在我村和邻村之间的田野里。从我第一次走出这个村子到城里念书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通常送我出家门时的眼神,都给我一个永远不变的警示:怎么出去还怎么返来,不要把龌龊带回村子带回屋院。在我变更种种社会角色的几十年里,每逢周日回家,父亲欢迎我的眼睛里仍旧是那种神色,根本不在乎我干成了什么事干错了什么事,升了或降了,根本不在乎我比他实际上丰富得多的社会阅历和完全超出他的文化水平。那是作为一个父亲的独具禀赋的眼神,这个古老屋院的主宰者的不可扰乱的眼神,依然朝我警示着,别把龌龊带回这个屋院来。
北京丰台。我从大礼堂走出来。《西安晚报》记者王亚田第一个打来电话。选举刚刚竣事。他问我当选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后首先想的是什么。
我脱口而出:作为一个作家,应该始终把聪明投入写作。
他又问:还有什么呢?
我再答:天然还有责任和任务。
我站在我村与邻村之间空旷的台地上,看“三九”的雨淋湿了的原坡和河川,绿莹莹的麦苗和褐黑色的柔软的荒草,从我身旁急忙驶过的农用拖沓机和放学回家的娃娃。粘连在这条路上倚靠着原坡的我,得到的是沉静,天然不会在意“三九”的雨有什么祥与不祥的猜疑了。
汽笛·布鞋·红腰带
一个年过五十的人,依然清晰地记得一生听到第一声火车汽笛时的情景。
他其时刚刚勒上了头一条红腰带。这是家乡人碰到本命年时避灾禳祸恳求平安福祉的吉祥物,无论男女无论长幼无论尊卑都要在本命年到来的头一天早晨穿裤子时勒上腰的。那是母亲用自纺的棉线四股合成一股,颠末浆洗颠末大红颜色的煮染再颠末蜂蜡的打磨,然后把经线绷在两个膝盖之前织成的,早在母亲搓棉花捻子和纺线的时候就不停念叨:“娃的本命年快到了,得织一条红腰带。”在标记着一年将尽的末了一个月份——腊月——到来之前,母亲已经织好了一条红腰带,只让他试着勒了一下就藏进木板柜里,直到大年三十晚上才取了出来放在枕头旁边,嘱咐他天明起来换穿新衣新裤时结上那根红腰带。他其时只是为了那条鲜红的线织腰带感到新奇而激动不已,却不能意识到生命历程的第二个十二年将从明天早晨开始……
半年以后,他勒在腰里的红带已经变成了紫黑色的了,鲜艳的红色被汗渍尿垢以及褪色的黑裤污染得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他仍旧勒着这条保命带走出了家乡小学地点的小镇,到三十里外的汗青名镇灞桥去投考中学。领着他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班主任老师,姓杜;和他一起去投考的有二十多个同学,这些小学同学中有的已经完婚,那是他们在新中国建立后才迟迟得到读书时机的缘故,他是他们当中年事最小个头最矮的一个。
这是一次真正的人生之旅。
从小镇小学校后门走出来便踏上了公路。这是一条国道,西起西安沿着灞河川道再进入秦岭,在秦岭山中盘旋蜿蜒一直通到湖北省内。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家门三公里以远的观光。他昨夜激动慌惧得险些不能成眠。他肩头挎着一只书包,包里装着课本,一支毛笔和一只墨盒,还有几个学生灶发给的混面馍馍,还有一块洗脸擦脸用的布巾,同样是母亲用织布机织下的手工布巾……口袋里却连一分钱也没有。
开始上路他和老师、同学相跟着走,大约走出十多里路也不觉得累,同学们大都是来自小镇附近墟落,谁也没出过远门,兴致很高心劲十足一起说谈笑笑叽叽嘎嘎。厥后的悲剧是从脚下发生的。他感觉脚后跟有点疼,脱下鞋来看了看,鞋底磨透了,脚后跟上磨出红色的肉丝淌着血,血浆渗湿了鞋底和鞋帮。他首先诅咒的便是砂石铺垫的国道上的砂子,全然想不到母亲纳扎的布鞋鞋底经不住砂石的磨砺,随后才意识到是一双早已磨薄了的旧布鞋的鞋底。在他没有发现鞋破脚破之前还能撑持住往前走,而当他看到脚后跟上的血肉时便怯了,步子也慢了。
似乎不单是脚后跟上出了毛病,全身都变得困乏无力,双腿连往前挪一步的勇气都没有了,每一次抬脚举步都畏怯落地之后所产生的血肉之苦。他看见杜老师在向他招手,他闻声同学在前头呼唤他。他流下眼泪来,觉得再也撵不上他们了。他盼望能撞见一位熟人吆赶的马车,瞬间又悲哀地想到,自己其实原来就不认识一位车把式。
他看见杜老师和一位结过婚的小学生大同学倒追过来,立即擦干了眼泪。老师和同学的关心鼓励丝毫也不能减轻脚下的痛楚和抬脚触地时引发的心田的畏怯。老师和大同学不能直┩禁一人而往前走了。他没有说明鞋底磨透脚跟磨烂的事,不是出于刚强而纯粹是由于爱体面,他怕那些穿起耐磨的胶质球鞋的同学笑自己的穷酸。这种爱体面的心理不知何时形成的,以至影响到他厥后的全部生存历程,不肯意在任何人眼前哭穷。老师和大同学临走时留给他的一句话是:“往前走不敢停。慢点儿要紧只是不敢停下。我们在前头等你。”
他已经看不见杜老师率领着的那支小小的赶考队列了。他盼望在路上捡到一块烂布包住脚后跟,终于没有发现哪怕是巴掌大的一块碎布而失望了。他从路边的杨树上捋下一把树叶塞进鞋窝儿,大约只舒服了两分钟走出不外十几米就竣事了短暂的美好和稚子。他终于下狠心从书包里摸出那块擦脸用的布巾,相当于课本的两倍巨细,只能包住一只脚。洗脸擦脸已经不大告急了,撩起衣襟就可以取代布巾来使用。用布巾包住的一只脚不再直接遭受砂石的蹭磨减轻了疼痛,况且可以使另一只脚踮起脚尖而避免脚后跟着地。他踮着一只脚尖就着往前赶,果然加速了行速。走过不知有多少旅程,布巾很快又磨透了,他把布巾倒过来再包到脚上,直到那块布巾被踩磨得稀烂而毫无用处。他末了从书包拿出了课本,先是算术,后是语文,一扎一扎撕下来塞进鞋窝……只要能走进科场,他自信可以不必要翻动它们就能考中;如果万一名落孙山,这些课本无论语文或是算术就都变成毫无用处的废物了。那些课本的纸张更经不住砂石的蹭磨,很快被踩踏成碎片从鞋窝里泛出来撒落到砂石国道上,像安葬死人时沿路抛撒的纸钱。直到课本被撕光,他险些完全绝望了,脚跟的疼痛逐渐加剧到每一抬足都会提心吊胆,走进科场的末了一丝勇气终于断灭了。他站起随之又坐下来,等待有一挂回程的马车,即使陌生的车夫也要恳求。他对念中学似乎也没有太明晰的目标,回家去割草拾柴也未必欠好……伟大的转机就在他完全崩溃刚刚坐下的时候发生了,他听到了一声火车汽笛的嘶鸣。
他被震得从路边的地皮上弹跳起来。他被惊吓得险些又软瘫坐下。他的耳膜长久地处于一种无知觉的空缺。他的胸腔随着铿锵铿锵的轮声起伏着颤栗着。他惊惧慌乱不知所措而茫然四顾,终于看见一股射向蓝天的白烟和一列呼啸奔驰过来的火车。他能辨识出火车依附的是语文课本上的一幅拙劣的插图。这是他一生第一次看见火车。第一次闻声火车汽笛的鸣叫。隐蔽在原坡皱褶里的家乡墟落,一年四季只有人声牛哞狗吠鸡鸣和鸟叫。列车从他眼前的原野上飞驰过去,绿色的车厢绿色的窗帘和白色的玻璃,启开的窗户晃过含糊的男人或女人的脸,还有一个把手伸出窗口的男孩的脸……直到火车消散在柳林丛中,直到柳树梢头的蓝烟渐渐淡子虚乌有,直到远处传来不再那么震慑而显得悠扬的汽笛声响,他仍旧无法理解火车以及坐在火车车厢里的人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坐在飞驰的火车上透过敞开的窗口看见的田野会是怎样的情景?坐在火车上的人瞧见一个穿着磨透了鞋底磨烂了脚后跟的墟落娃子会是怎样的眼光?尤其是谁人和他年龄相仿已经坐着火车观光的男孩?
天哪!这天下上有那么多人坐着火车跑哩而根本不用双腿走路!他用双脚赶路却穿着一双磨穿了底磨烂了脚后跟的布鞋一步一蹭血地踯躅!一时似乎有一股无形的神力从生命的谁人象征部位腾起,穿过勒着红腰带的腹部冲进胸腔又冲上脑顶,他无端地愤怒了,一切昏黄的或明晰的感觉凝结成一句,不能永远穿着没后底的破布鞋走路……他把残留在鞋窝里的烂布绺烂树叶烂纸屑腾光倒净,咬着牙在砂石国道上重新举步,腿上有劲了,脚后跟也还在淌血还疼,走过一阵儿竟然奇迹般地不疼了,似乎那越磨越烂得深的脚后跟不是属于他的,而是属于另一个胆小者脆弱鬼王八蛋的……在离科场的学校还有一二里远的地方,他终于追赶上了老师和同学,却依然不让他们看他惨不忍睹的两只脚后跟。
……
在那场历时十年的大大难发生时,他虽未被完全打翻却感到已经走到生命的止境。那一年又正好是他勒上第二条红腰带开始第三轮十二年的时候。他被划进为刘少奇门路而注定了政治生命的完结,他所钟情的文学在刚刚发出童贞作便短命了,家庭的劫难也接踵而至,不是灾患丛生而是三面伏击八方受敌。他步入社会尚无任何生存经验也无丝毫的防卫本事,很快便觉得进入绝境而看不出任何希望,不止一次于深夜走到一口水井边计划竣事完全行尸走肉的自己。没有促成他纵身一投的缘由,便是他在那末了一刻听到了发自生命内部的那一声汽笛的鸣叫……
在他勒上第三条红腰带开始生命年轮的第四个十二年的时候,恰恰又遭碰到一次重大的挫折。如果说上一次的遭遇与红腰带有无什么联系尚不意识,这一次就令他暗暗惊诧了,人类生命本身是否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周期性灾变?他不再以一个简单的无神论者的简单态度容易去判定其有无了。这一次挫折纯粹是自作自受,不能怨天不能怨地更不能怨天下任何人,自己写下一篇对生存作出简单谬误判定的小说而说明狼藉。他曾想告别政坛也告别文学,重新回到学校做一名墟落教师,与农村孩子去交朋友。在谁人人生重大抉择的告急关头,他不仅又一次听到了那声汽笛,而且想到了那双磨透了鞋底磨烂了脚跟的布鞋。有什么可畏惧的呢?原来就是穿着磨透鞋底的布鞋走进社会的,最终最糟失掉的大不了也就是又一双破烂布鞋……他走进图书馆,把莫泊桑和契诃夫的小说抱回住屋,昼夜与这两个欧洲人拥抱在一起。
他厥后成为一个作家,但不是闻名的,却终归算一个作家。这个作家已过“知天命”的年龄,回顾整个生命历程的时候,全部颠末的欢乐已不再成为欢乐,全部经历的劫难挫折引起的痛苦也不再是痛苦,变成了只有自己可以理解的生命体验,剩下的还有一声储存于生命磁带上的汽笛鸣叫和一双透了鞋底的布鞋。
他想给进入花季刚刚勒上头一条或第二条红腰带的朋友致以庆贺,无论往后的生命历程中碰到怎样的挫折怎样的委屈怎样的龌龊,不要动摇也不必辩解,走你认定了的路吧!由于任何动摇包罗辩解,都会泯灭心力泯灭时间泯灭生命,不要耽搁了自己的行程。
拥有一方绿荫
夏历十月初一是家乡的鬼节,在世的人要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送钱,好让他们在冬季到来之前备置防寒的衣物。在这种事情上我一直是处于理智和情绪的分离状态,结果却是一次又一次顺从了情绪的驱策,便急忙赶回乡下故乡,去为我的那位终身都在为吃饭穿衣愁肠百结的父亲烧一匝纸钱,让他在冥冥之域不再饥寒交困。
转过村里那座濒临坍毁的关帝庙,便瞅见我的家园。那株法桐撑开偌大的三角形树冠,昂昂扬扬侍立在大门前不外10米的街路边。每一次回归家园第一眼瞅见这株法桐,我的内心就会涌出“我的树”的欣然浩叹。缘故原由再简单不外,这株法桐是我栽的。父亲在世时喜好栽树,我们家的房前屋后现在还蓬勃着他老老师栽植的树群,场塄上的那株白椿树已经有一搂粗了。然而我每一次回乡看见自己栽下的树都要比看见父亲栽的树更密切,说穿了不外是栽树的人对那株幼苗当初所拜托的希冀将实现。是的,当我看见自己掘坑挖栽下的那株不外指头粗细的幼苗终于雄壮起来,倚立在村巷里,在浩渺的天空撑起一片绿盖的时候,我的那种感觉颇近似阅读自己刚刚写完的一部小说。
12年前的这个月,我调进陕西作协专业创作组。我其时的唯一感觉便是开始进入最理想的人生状态,专业创尴尬刁难我来说的实质性寄义只有一点,全部时间可以由我自由支配,再不要听命于谁对我的指派了。压力也同时俱来,生存、学习、创作既然全由自己支配,那么再写不出像样的作品,也就没有任何托辞可以替自己遮盖了。
我险些同时决定回归老巢。回归我父亲我爷爷我老太爷一脉相承的家园。不是由于他们都死了需得由我来承继,纯粹是为了图得一个耳根清净的情况,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读书,思考一些不单是艺术也包罗艺术的问题。深知自己知识残破不全,而生存演进的步伐又云云疾骤,很多多少很多多少问题太必要沉心静气地想一想了。
住在乡下真是令人赏心悦目,全部的骚扰和勾引都天然打扫。通常在寂静到令人寂寞的时候我便走出大门,和村巷里随意相遇的任何一个人拉拉闲话,哪怕逗小孩玩也觉得十分快活。夏天暴日当头时,走出门来就招架不住炎炎骄阳的烤炙,暴晒后我的头顶和赤臂就生出一层红红的小米粒似的斑点,奇痒难支,医生说那叫日光性皮炎。我便畏惧已构成暴力的太阳,于是便想到应该有一方绿荫做庇护。出得大门站在浓重而清凉的树荫下和农人闲谝、吸烟那真是太舒服了……便想到栽两株树。
首先是树种的选择。我要栽两株法桐。几近40年前我读初中,看过一场中国和法国合拍的儿童影戏《风筝》,巴黎街道上那高大的街树令我记忆特深,我在家乡没有见过这种树。又过20年我才知道这种树叫法桐,中国的许多城市的公路两边已经形成风景,家乡的一些农家屋院也栽植起来。
是我动手那部长篇小说写作那年的早春,我托村子里一位青年从庙会上买回两株法桐,一株一块钱。树买到了天然很遂心愿,只是遗憾着它太小太细了,仅仅只有食指那么粗。天哪!想要乘它的荫凉,想要拥有一方绿荫,得等多少年啊!
我仍旧毫不犹豫地挖了坑,给坑底垫下土肥,把它栽下了;栽下了它,也就把一种对绿荫的期盼坚定地埋下了。我拄着铁锨把儿抹着脸上的汗水,欣赏着只及我胸脯高的幼株,一缕忧虑产生了,猪可以拱断它,小孩随手可以掐折它,它太弱小了嘛!于是我便扛着镢头上山坡,挖回一捆酸枣棵子,插在幼株四周,把它严精密密地掩护起来。
令我失望的是,险些全部树木的嫩叶都变成了绿叶,我的两株法桐依然叶苞不动。我拨开酸枣棵子在那树干上掐破表皮,发现已经是干死的褐色。我想把它拔起来扬弃,就在我拽住树干准备用力的一瞬,奇迹发生了,挨近土地的地方露出来一点嫩黄的幼芽,我的心就由惊喜而微微颤抖了。这是从法桐的根部冒出的新芽,证明树根还在世。树根在世就会发出新的幼芽,生命多么坚强又多么伟大啊!那是一个尚看不出叶形的粗壮的锥形幼芽,刚刚拱破土地而崭露锋芒,嫩黄中有淡淡的嫩绿,估计也就只经受过一两回春天阳光的沐浴吧。我久久地蹲在那里而舍不得脱离,庆祝一个新的生命的诞生。我把扒掉的酸枣棵子重新插好,这幼芽不仅经不起车辇马踏人踩猪拱,鸡爪子只要一下就会轻而易举地把它刨断把它摧毁。
我一日不下八次地看那幼芽。它蹿起来了。它由嫩黄变成嫩绿了。它终于伸出一片绿叶了。它又抽出一片新叶了。它终于冒过围护着它的酸枣棵子,以一身勃勃的绿叶挺立起来,那么欢实,那么挺秀地向着天空……唯其丝毫不敢松懈,每年春天挖一捆酸枣棵子加固防护的围障,它依然还弱小,依然经不起不测的或有意的伤害。
它长到我的胳膊粗的时候,我终于享受到它的绿荫了。那树荫投射到地面上,有筛子般巨细,我站在树的荫凉下,接受它的庇护。它的尚不雄壮的枝干僧人不宽厚的绿叶,毕竟具备遮挡骄阳烈焰的本事,我想拥有的一方绿荫的愿望实现了。那一年底,我也终于完成了历时四年的长篇小说写作工程,回城里去了。临走之前,我仍旧给它的四周加固一层酸枣棵子。
客岁夏天我回去,发现那树干已经长到小碗那么粗了,不知哪家的孩子用小刀在树干上刻写下我的名字,刻刀的印迹已经愈合,颜色却是褐红色的,在树皮的灰白色中十分显眼。从客岁到这次回归,我发现那树干急遽加粗,刻着我的名字的那俩字也在长大。树下已经有偌大一片绿荫了。
法桐已经成为一株真正的树挺立在那里,巨大的伞状树冠撑持在天空。父亲在世时给我说过,树冠在天空有多大,树根在地下就会伸延多么远;树干有多粗,树的主根也就有多粗;树枝在空中往上往前伸长一尺一寸,树根在地下也就往下往四周延伸一尺一寸。我至今无法判定父亲这话有多少科学的可靠性,但确凿相信,这树的根已经扎得很深了,即使往弊端想到顶点,譬如说突然被过往的汽车撞断了,或者被几十年不遇而在某一天却碰到了雷劈电击,这天然都无法防备,但这根是不会被撞毁劈断的。它会重新冒出新芽,它的生命还会重新开始。真的发生这种情况,我将无怨无悔地再去挖酸枣棵子,重新开始对我的法桐新芽的围护。
我久久伫立在我的法桐树旁,欣赏着那已经变形却依然清晰可辨的我的名字,那刻下我名字的淘气鬼也该和这树一样长高长壮了吧?天空飘落着零星小雨,日头隐没了,固然看不到树荫,却也毫无遗憾。到来岁三伏那燥热难熬的时候,我就回家园,享受暴日烈焰下的我的那一方绿荫。
别路遥
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无论这个事实多么残酷以至至今仍不能被理智所接纳,这就是:一颗璀璨的星从中国的天宇间陨落了!
一颗聪明的头颅终止了异常活泼异常深刻也异常痛苦的思维。
这就是路遥。
他曾经是我们引以为自负的文学大省里的一员主将,又是我们这个号称陕西作家群体中的小兄弟;他的猝然离队使得这个整齐的队列出现一个大位置的空缺,也使这个气愤勃勃的群体出现寂寞。当我们——比他小的小弟和比他年长的大哥,以及更多的关注他发展的文学先辈们——看着他突然离队并为他送行,诸多痛楚因素中最难以蒙受的是物伤其类的本能的悲哀。
路遥从中国西北的一个天然情况最恶劣也最贫困的县的山村走出来,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繁荣创造了辉煌的篇章。这不单是路遥个人的凯歌。它至少给我们以这样的启迪,我们这个民族所潜存着义无反顾的进取精力和茂盛而又强盛的艺术创作力量。路遥已经形成的开阔宏大的视野,深沉睿智的穿射汗青和实际的头脑,结果大事业者的强盛的气势,为实现理想的坚忍不拔和艰苦卓绝的耐力,充分表现出这个古老而又良好的民族最良好的品质。
路遥密切地关注着生存演进的艰难进程,密切地关注着整个民族摆脱沉疴复兴复壮的汗青性变迁,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巨大痛苦和巨大欢乐。路遥并不在意个人的有幸与不幸,得了或失了,甚至包罗伴随他的整个童年时期的饥饿在内的艰辛历程。这是作为一个深刻作家的路遥与平庸文人的最本质区别。正是在这一点上,路遥成为具有独立思维和艺术品格的路遥。
路遥的精力天下是由普通劳动者构建的“平凡的天下”,他在当代作家中最能深刻地理解这个平凡的天下里的人们对中国意味着什么。他本身就是这个平凡天下里并不特殊经意而产生的一个,却成了这个天下人们精力上的执言者,他的聪明集合了这个天下的全部精华,又剔除了母胎带给他的全部腥秽,从而使他的精力一次又一次裂变和升华。他的情绪却是与之无法剥离的血肉情绪。这样,我们才气破译长篇小说《平凡的天下》里那深刻的现署理性和动民气魄的真血真情。路遥在创作那些普通人生存形态的平凡天下里,不仅不能容忍任何对这个天下的过去和现在、汗青和实际的解释的随意性,甚至连一句一词的描绘中的矫情和娇气也决不容忍。他有深切的感知和苏醒的理智,以为那些随意的解释和矫情娇气的描绘,不外是作家自身心理不健康不健全的表现,并不属于谁人平凡天下里的人们。路遥因此得到了这个天下里数以亿计的普通人的尊敬和崇拜,他沟通了这个天下的人们和地球人类的情绪。这是作为独立思维的作家路遥的最难仿效的本事。
我们无以排解的悲伤发自最深切的惋惜。43岁,一个刚刚走向成熟的作家的殒命意味着什么?原来,我们完全可以自信地等待,属于路遥的真正辉煌的历程才刚刚开始。我们深沉的惋惜正是出自对一个文学大省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学事业的无法补充的丧失。一切已不能挽回于万一,以是等待即使是自信的有把握的,也都在1992年11月17日谁人早晨被彻底粉碎了。然而,我们就路遥截至1992年11月17日早晨8时20分的整个生命历程来估价,完全可以说,他不仅是我们这个群体而在更广泛的中国当代中青年作家中,也是相当精彩相当精良的一个。就生命的历程而言,路遥是短暂的;就生命的质量而言,路遥是辉煌的。能在云云短暂的生命历程中创造云云辉煌云云栩栩如生的生命的高质量,路遥是无愧于他的整个人生的,无愧于哺育他的地皮和人民的。
以路遥的名义,我们注意于每一个年轻或年长的弟兄,积极创造,为中国文学的全面繁荣而奋争。只是在奋争的同时,万万不可太马虎了自己——这肯定也是路遥的遗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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