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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鲁迅《盼望》 [打印本页]

作者: 赫本本风    时间: 2022-12-1 00:53
标题: 鲁迅《盼望》






《盼望》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安全;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惨白,不是很明确的事么?我的手颤动着,不是很明确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手肯定也颤动着,头发也肯定惨白了。
然而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布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规复和报仇。而突然这些都空虚了,但偶然故意地填以没怎样的自欺的盼望。盼望,盼望,用这盼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芳华。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芳华已经逝去?但以为身外的芳华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惨漂渺的芳华罢,然而究竟是芳华。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芳华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盼望之盾,我听到Petofi Sandor(1823-1849)的“盼望”之歌:
盼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统统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芳华——她就扬弃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可萨克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o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首茫茫的东方了。他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盼望雷同。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惨漂渺的芳华,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芳华倘一清除,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安全。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芳华,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边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没有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安全,而我的眼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盼望雷同!


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


此文写于1925年1月1日,是作者表达新年抒怀之作。最初发表于1925年1月19日《语丝》周刊第十期。作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盼望》。”后收入《野草》。作者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中说:“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不过我却又怀疑于自己的失望,因为我所见过的人们,变乱,是有限得很的,这想头,就给了我提笔的力量。‘绝望之为虚妄,正与盼望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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