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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下半场,就是不停送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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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拉过我
时间:
2022-10-9 07:06
标题:
人生的下半场,就是不停送人走
人生的下半场,就是不停送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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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半程,死亡总是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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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年春天,沙洲下了好几场雨。飞舞的雨点,总像扫描着生存的片断。之后,又在2月4日意外地下了场雪,只是下得不大,在夜里飘洒了三四个时候。一大早,屋顶、树身、草坪披上了一件浮浅的白衣,像一幅画的留白,又像是藏着一场埋伏。不到10点,一切还原,万物安谧,以同一韵律呼吸。
在特殊的“宅假”中,老金养成了相对固定的生存习惯:早上8:30起床,早饭后,大概上超市买个菜,大概看看书、练练字。捱到11:00,给做中饭的妻子打打动手。吃完中饭,小睡半小时,然后坐电脑前,写点东西。约17:00,运动运动,举举哑铃,做做俯卧撑,接着吃晚饭、洗碗、看电视、沐浴、玩手机、睡觉。这般有规律的退休生存模式,从春节前开始,持续了半个多月。
跌荡的夕光尚未褪尽,晚风便以翅膀泼墨。老金就着一碟榨菜、两盆炒蔬,喝完一碗小米粥。晚上喝粥,能让老金患胃溃疡的胃感觉舒服些。摒挡完碗筷,老金像往常一样,在客厅踱了十来分钟,再打开电视看新闻。这一段时间,来自疫区的报道,长篇累牍,既让人揪心于持续攀升的病例,又让人感动于每天发生的故事。
“非疫区的‘宅'能算什么事啊?身处疫区那才是事呢!”老金看着新闻,不由得生发一些感慨,“你感觉无聊的家,是多少人回不去的地方。”
老金年逾半百,脸面白净,看上去比实际年龄些微年轻些。从前,他在当局任职,分管民生条线。任期满了,服从组织安排,转换到了比力安定的二线部分。老金退二线后的工作,除了开会,就是开会;除了调研,就是调研;除了督查,就是督查,尽干些“看起来好像得做,实际上毫无须要”的虚事。轻松倒是轻松了,但总以为满身上下有些不对劲,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毕竟丢了什么呢?压力。
老金以自己的切身体会,证实了“你若要毁掉一个人,就让他闲着”这句话的千真万确。在度过了晃晃悠悠、浑浑噩噩的半年后,重拾起20年前语文教师的老本行,像一个独行侠,置身寂静的午后或夜晚,在键盘上敲击些散文、随笔、诗歌之类。如今看来,这还真是一味消解乏味的灵丹仙丹,日子倒也平静、安闲。
不外,客岁例行体检,两位大夫反复查验肝区影像后的交头接耳,让老金受了回惊吓。尽管没得出什么确切的结论,但某个指标特殊高且高得离谱。后续诊断,3位专家给出了3种不同的结论,幸亏专家们开出的药方都一样,老金吃了半年入口药,又做了回增强CT,见大夫没啥新的说法,也就不再理会了。
说是不再理会,内心并非全无隐忧、了无挂念。对于自己的身体,老金一直比力爱惜的,生存极为规律,生存习惯健康,尤其是妻子年逾知天命后,愈发注意养生,既合理控制饮食,少吃或不吃油腻,又对峙跑步健身,常常要求他陪着一起“受罪”。偶尔看着29岁了还未立室的儿子,老金就想着听妻子的话,好好锻炼。
不外,每个人的生命,就像是一条小溪,随时会有断流的危险。
2
老金在退二线后的3年里,履历了3次生离死别,每一次都刻骨铭心。
先是36岁的表弟英年早逝。
表弟大学结业,在企业里打了3年工后,自主创业,开了家小型服装厂,没日没夜,苦心谋划。走的那天,因劳累过度,突发心梗。当老金急匆匆赶到医院急诊室时,人已没了生命体征,人生匆匆划上句号,卷走了全家的依赖和盼望,把所有的痛苦与遗憾留给了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儿女以及年迈的父母。
面对表弟的遗体,老金明白,再大的能量也无法挽回表弟的那一口吻。抹把眼泪,老金没有丝毫犹豫,做了平生从没做过的一件事——帮死去的表弟换上了新衣。紧接着,运送遗体回老家,帮着料理后事。
送走了表弟,老金一连几天没睡上一个囫囵觉,“死亡”一词占据了大脑的制高点。
过了泰半年,同事老曾也撒手人寰。
老曾是老金多年的同事、好友,被查出胃癌时,癌细胞已转移到了肺部。老金得知后赶赴医院探望。老曾见了老金,一下子来了精神。病房里,两人像往常一样谈天。老金不知如何安慰老曾,思虑再三,婉转表达了“坚强”的意思,盼望给老曾注入一些直面生死、当仁不让的正能量。
老曾听了,忍住咳嗽,朝老金笑道:“我待上个十来天……一出院……我……我……又能上班了。”
“你……你一直拼命,净想着工作。”老金哽咽道。
陪老曾坐了个把小时,见他咳个不停,有些累了,老金起身道别。在退出病房的那一刻,见老曾闪亮的双眼直愣愣盯着自己,老金心头一颤,不忍直视。
不到一个星期,噩耗传来,尚不满56岁的老曾走了。才几天工夫,咋说走就走了呢?老金至今都没想通。大伙儿都说老曾是累死的。
“谁说不是呢?”老金与老曾同事七八年,知根知底。老曾武士出身,在南疆某炮兵指挥学院担任军事教官,90年代初转业时,佩少校军衔。人说“不管少校还是中校,到了地方同等无效”,因营级以下军官转业不安排职务,老曾从零开始,从教研员一直干到某大学校长。55岁从领导岗位退下来后,被留在局机关,干原先分管的那一摊子事。
即便是退了二线,老曾依然拼命。凡单位遇到点难事,大伙儿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他像是一部开足马力的机器,转个不停,直至住院,戛然而止,逃也似地跳出热气腾腾的生存,把人间推到了身后。
告别仪式那天,老金推掉所有的事,送了老曾最后一程。
再然后,便是客岁堂兄憾别人世。
妻子的堂兄,退休没几年,被查出患了肝癌。在手术、化疗泰半年后,还是在人生的止境站停了下来。
堂兄贩卖员出身,退休前在国企里任部分司理。退休后,为照顾外孙,搬家女儿、女婿工作的城市。去世之前,老金没能伴随他左右。听堂嫂讲,堂兄最后一次住院时,预感此次住院的时间可能会长些,便随身带了六七包香烟。按理不能吸烟,但身体已经这样了,堂嫂没有拦着,由着他去。带的烟才抽了半包,在一个深夜,堂兄“咳、咳”几声后,声息全无。
按老家的风俗,堂兄的丧事总共办3天,老金3整夜没睡陪着。五六个一起陪着的兄弟,像是开会,讨论着老人、孩子、教导、就业、楼市……固然,也谈论堂兄,在往事的回味中,笼了一层悲哀的色彩。
堂兄为人端正,待人激情密切,能说会道,具有非凡的品德魅力,是家属的魂魄人物。但凡哪家遇到难事,都会鼎力相助,该着力则着力,该出钱则出钱,从不暗昧,从不计较。喜欢热闹的他,每逢春节,都会组织家宴,把老酒注入酒杯,把真情注入酒杯。
老金与堂兄初次晤面,是在自己30年前的婚宴上。婚后,老金夫妻俩给长辈们拜年,当拜到妻子的大伯家时,堂兄、堂嫂早已准备了酒菜,留老金两口子用饭。堂兄的热情和豪迈,让老金一见如故,少了自持,禁不住劝,三碗黄酒下肚,有了平生第一次醉酒的体验。自此以后,老金与堂兄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因喜欢老金这个堂妹夫,堂兄一有空,便邀老金喝两杯。偶尔路过老金单位,也会到办公室坐坐,聊会家常。
堂兄走后,老金魂不附体,一个月没有缓过神来。
一个人的生命之书难道都是事先写好的吗?三次生离死别,像被寒潮感化的三枚树叶,嵌在老金内心,让老金对人生有了深刻的体悟:世上的每一个拥抱,都将以松手告终。
3
在度过了一个破纪录的长假后,从2月6日开始,单位正常上班了。
退二线不等于退休,况且离退休还早着呢,老金还得上班。一上班,老金重启了以往“两点一线”的生存。
吃过晚饭,刚打开电视,茶几上的手机“突、突、突”振动起来——手机开振动,是老金长年会议多养成的习惯。“谁的电话?肯定是骗子。”老金想着,还是按了键接听,耳边传来小林的声音。小林是老金高中同砚老林的儿子,前年“五一”结婚,老金还应邀当了证婚人。
“金叔叔,欠好意思打扰您。我……我不知该怎么说……您知道我爸的事吗?”小林嗫嚅道。
“不知道啊,你爸怎么啦?什么事?”老金顿时告急起来。
“我爸春节前查出胰腺癌晚期,已住院十多天了。”
“啊!”老金如雷轰顶,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在脑中耸立,“怎么会这样?有没有手术?如今咋样?”
“大夫说,癌细胞已转移,没法手术了。”
老金一下子瘫在沙发上:“我来日诰日一早去看你爸。”
“金叔叔,你来前先给我爸打个电话,就当不知道,问他在那里,不要说我给你打了电话。他的病我们暂时瞒着。”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照顾好你爸啊!”老金挂断电话,任由额头上的汗淌着,坐着叹气。妻子听了通话,大约知道了咋回事,停了手中的活,在老金身旁,默默坐下。
老金和老林当年同班,老林兄弟姐妹多,父母体弱,家境贫寒,还好,没被剥夺上学的权利。两人骨子里都要强,不平输,只是老林身上更多些傲气。为靠读书翻身,两人学习都很受苦,成绩均压倒一切,论总分,平分秋色;论科目,一个语文见长,一个英语厉害。高考发榜,老金上了中文系,老林上了外语系。结业后,一个教语文,一个教英语。在工作后的十余年间,因各自忙于教书,忙于立室,忙于生儿育女,像陀螺似的转着,两人很少联系。
转眼,时间被表针切割成了记忆。人逾不惑,孩子大了,家庭和古迹也就这样了,两人间的来往又徐徐多了起来。每遇节沐日,只要老林没什么特殊的事,便会向老金等同砚发出约请,来自己家里打打牌,然后一起吃个饭。
每次同砚上门,老林都颇当回事,早早准备好了水果和茶水。老林妻子年轻时在企业上班,下岗后自主创业,开了家美容院,经过十多年的打拼,美容院上了档次,有了名气,成了本地的行业翘楚。6年前,老林买了套600多平的别墅,光装修就花了四五百万。客岁,又升级做了爷爷。这颇为滋润的中康生存,令同砚们艳羡不已。
大概是因为妻子夺目,老林在古迹上也就没了野心,一门心思教英语、带结业班。学校反复想提升他,都被他推辞了。他常说“一辈子做个老师,没啥欠好”。这一说法,让老金心生戚戚,感佩不已。
疫情期间,亲朋不见,同砚不会。老林与老金已有好久没碰头了。近来的一次碰头是在客岁的11月中旬,没见老林有啥异样。以往,无论谁在朋友圈发了什么,两人都会相互点赞。只是近来一段时间,不见了老林的点赞,老金虽有些纳闷,但没有往坏处想。
这无情的病魔,咋就偏偏找上了老林?
这一夜,老金无法给就寝提供真实的地址,身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控着,蜷成问号。打捞长远的记忆,冥想一些特别古怪的问题——有比蓝更蓝的天空吗?一定有比黑更黑的夜晚。
4
次日,老金早早到了办公室,并没有急着给老林打电话,以为早打不合适,晚打也不合适,一直坐着发呆。看时间已是8点半了,心想,这时候老林应该吃过了早饭,大夫或许也已经查过了病房,便端正身子,抓起手机,拨了老林的电话。
“老林啊,我是老金,好久没联系了,你近来咋样?”老金按小林的吩咐,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
“老金啊,好久没碰头了,这疫情……我,我……哎,近来生病住院呢。”听老林的声音,不像是病人,让老金有些安慰。
“怎会这样?我马上过来看你。”
“不用,不用……你不用过来,医院管得严,不让进来……”
“我马上过来,我能进来的。”老金不等老林再说什么,挂断电话,戴上口罩,急匆匆出了办公室。
以往老金上医院,要么打的去,要么叫人送。因为在白天上医院,无论什么时段,想要找到车位,比登天还难。考虑到疫情期间,医院除急诊等少数科室收治病人外,其余全都停诊,人车不会许多,老金便自己开了车。
天阴阴的,明明是上午,却像是傍晚。空旷的街道,寥寂的树木,再加上那些形单影只、不见心情的行人,让这个季节多了捏造的身分。氛围中一股冷硬的味道。透过玻璃顶棚的光,薄薄一层,洒在地面。医院所在的那条街,两旁的超市、花店同等开着,小吃店、快餐店全都关了门。与昔日相比,虽不再拥挤、不再嘈杂,但人流依然像河水那样淌着。有的急匆匆,有的慢吞吞,有的走走停停,像是丢了啥东西。
老金停好车,径直走向住院部——昨晚,小林提供了老林的病床号。
住院部入口处,拉起了几道隔离线,一大群人被挡在外貌,有两三个转来转去,试着突破防线。一位穿白大褂、戴口罩的男大夫,正声嘶力竭、含混不清地表明着什么。老金细致一听,原来,医院昨天出台了新规定,克制亲朋探视病人,只答应一位眷属陪伺。前晚在朋友圈听人说,医院又发现了新冠确诊病例,老金并不怎么信赖,如今看来,应该不是谎言。
老金不管三七二十一,挤过去凑近大夫的耳朵,悄声说:“我跟你们潘院长是朋友,来看一位同砚,你……”
大夫上下打量一番,见老金儒雅斯文,不像是撒谎,稍稍迟疑半晌,给老金测了体温。老金赶紧从他的腋下钻了过去。从电梯出来,见病房走廊也拉了警戒线,又有护士守着。
“你干嘛?”老金直往里走,被护士推了出来。
“我看病人。”老金严肃道。
“不让看病人!”女护士杏眼一瞪,更严肃。
对峙一会儿,老金换了口吻,讨好地说:“我同砚在里边,跟你们潘院长打过招呼了,你通融一下。”
女护士见老金如此低声下气,模样形状也就松弛下来:“你给内里打电话,你进去,换一个眷属出来。”老金给小林打了电话,小林出来,老金跟着进去。女护士看一眼,别过了头。走至走廊止境,一进门,便见老林躺着,两眼紧盯着门口。
“老林!”老金喊一声,快步走到病床边。“哎呀,你,你……”
老林撇嘴笑笑,试着坐起来,被老金按下:“好久没联系,不知你住院。咋会这样?”
老林没回答老金的问题,叹口吻说:“医院管得严,你怎么进来的?”
“这你不管,如今感觉怎样?”老金焦急地问。
“腹部有些疼,东西吃了就吐。”老林回答。
这时,护士进来换液,关照了几句,老林妻子一边向老金说着老林的病情,一边帮老林按揉腹部,说这样感觉会好些。
两个月没见的老林,消瘦了许多,原来就大的一双眼睛,溢满光泽,占据了小半个脸,看得老金内心着实不是个滋味。听老林妻子介绍,她妹妹在医院工作,给老林安排了单人套间。这十多天,一家人都在一起,她睡旁边的空床,儿子睡外貌的沙发。一日三餐,老林的姐妹们烧好了送来。大年夜,一家人回家住了一晚。
语言间,老林指使妻子给老金倒茶、削苹果。老金连说“不用、不用”,见老林有些急了,老林妻子说:“你就听他的。”说着背过身去,静静走出病房。
聊完病情,老金原本想说“坚强”来着,可话到嘴边,硬是被咽了回去。老金发现,“坚强”与“软弱”实在并不是一组反义词。他就这样默默看着老林,老林大概明白老金想说什么,正了正斜躺的身子,对老金说:“你……你早点回去吧。”
“不,我坐会儿,陪陪你。”老金接着跟老林聊起了小林,说看小林长大,他小时候就特懂事,如今成了家,做了父亲,有了自己的古迹,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说到这里,老林的妻子又背过了身去,只是没走出病房。一会儿,转过身来,继承帮老林按揉腹部。
与老林又聊了会儿读书时的往事,怕老林累着,老金起身告辞。
出病房那一刻,两人四目相对,老林那特殊豁亮的眼神,刀子般刻在了老金的脑中。
<hr>回到办公室,老金傻傻坐着,不知不觉,错过了食堂开饭时间。午后时分,整幢楼听不见丝毫与人相干的动静。窗外,东风与树叶交头接耳,交头接耳,你一言,我一语。“啾啾啾”“嗟嗟嗟”的鸟鸣声,格外清亮,那节奏,像是在替人类分配时间。
在沙发上躺了半个时候,老金起来。不知何时到临的阳光,滑过肩旁,洒向屋内。
原本是想写点东西的,因感觉心情烦躁,便取消了念头,找本书看。又因眼花,无法持续。起身踱会步,再伫立窗边,看池塘泛起的清波、看杨柳翠绿的枝叶、看对面马路上驶过的一辆辆汽车、看……霎时,一种莫名的孤独感袭来,由外而内,遍布满身。
实在,在这退居二线的3年中,老金早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一连两天、甚至一连三天接不到一个电话;习惯了一整天,除了送报纸的工勤职员,除了上食堂用饭,见不到其他人;习惯了外出开会、自动跟人套近乎却遭无视的尴尬;习惯了宅家。
只是本日的孤独感不同往常,尤为猛烈。
5
到第四天上午,老金正打算再去医院看看老林。突然,老林学校的校长打来电话,说老林昨夜走了,如今乡下的老房子办丧,他们上午前去吊唁。
“啊,怎么这么快?!”又一次大大出乎意外。“小林怎么不关照我呢?”老金一边想着,一边与另一位要好的同砚老袁通了电话。两人约定了前去吊唁的时间。
挂断电话,老金开车上街,在一家殡葬用品店停了下来。老板见有生意上门,脸眉舒展,笑问:“买些什么?给什么人?”老板嘻皮笑脸的样子让老金很不舒服,像是吃菜时吃到了一根毛发。因而,没好气地说:“买花圈!”
实在,老金也明白,此类用品店,开门便是死人的事,老板只图赚钱,哪管死的是谁。这些年,陪伴着生存条件的改善,丧事由简而繁、由俭而奢,大操大办,不停升级,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财产链,从业职员越来越多。诸如丧事司仪、哭丧婆、鼓乐手、扎库匠、僧人、道士以及搭棚子的、烧丧饭的、租冰棺的、租殡葬车的、生产贩卖殡葬用品的……财路茂盛,活得滋润,不再有低人一等的卑微感。
“挽联写什么?”老板见老金生气了,脸上褪了笑意,小声问道。
老金摸摸头,竟然犯了难。这并不奇怪,除几年前给去世的高中语文老师买过一个花圈外,他从未买过第二个,但凡遇到老领导、老同事、老长辈,或是同砚、同事、朋友的长辈去世,前往吊唁,仅准备一个塞了钱的信封。
“你说怎么写呢?”老金问老板。老板提了两条参考意见,都被老金否定了。最终按老金的意思,写了这样一行字:沉痛哀悼林xx老师。落款:金xx、袁xx敬挽。在老金看来,写“老师”比写“同砚”或“老师”,更为贴切,更有内涵,更显恭敬。老林忠厚善良,气质儒雅,教艺精湛,为人师表,是个令人尊敬、永世怀念的好老师。
把花圈收拢,塞进车内,斜搭在汽车椅肩上,去了老袁的单位。老袁在门口站着,招呼上车后,开了导航。
老林乡下的老家,老金曾去过一次,是在当年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期间。如今,近40年过去了,城市和乡村早已改天换地,焕然一新,除了大抵的方位,哪还有一丁点印象?
幸亏老林学校的校长发了定位,一切听导航的。
一起上,来往的车辆,屈指可数,原本络绎不绝、拥挤不堪的马路陡然宽阔起来。万物阒寂,阴冷的天色一层层裹着,让早春的花儿缩紧了身子,不敢妄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看得见的工厂都紧锁着大门。一户民房,有人推窗倒出半杯茶梗。向东,往北折;向北,往东折;向东,往……在拐了若干个弯后,隐隐听到有哀乐声从安立乡野的一排民房中心传来。
“那就是老林家。”坐后座的老袁,身子稍稍前倾,抬手指了指此中的一幢。见前面欠好掉头,老金找一空隙,停了车。老袁手持花圈,两人一前一后,朝老林家走去。
还没进入棚内,小林和老林妻子得了消息,迎出来向老金、老袁行礼,厚重的悲哀涂满脸颊。老金说一声“节哀啊”,便随娘俩往里走。面对老林面色红润、笑意殷殷、气宇轩昂、西装领带的遗像,老金禁不住鼻子一酸,有些颤抖的身子,像是被时间钉在了原地,竟忘了该做什么。
老袁见状,拉一把老金的胳膊,老金方缓过神来。两人分别给老林磕了头、上了香。老金走到白幛的背面,见老林的遗容,已完全脱离了生前的模样,又一阵悲哀,涌上心头。“老林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老林妻子禁不住嚎啕大哭。“这是没办法的事,谁都没办法……”老金的劝慰,止住了老林妻子的哭声。她尽最大的积极,把眼泪留贮在眼眶,不让它掉下来。
走出灵堂,几人坐下。
“怎么不给叔叔打电话?”老金侧脸问小林。小林带着歉意,回应道:“金叔叔,原来要告诉您的。但村里规定,疫情期间,丧事同等简办,只答应嫡亲到场,不许关照同砚、朋友和亲戚。”
“无论如何,叔叔一定要来的。”县里早就发告示了,老金知道这个规定,便小声应了一句。接着,老金问了问老林走时的环境。老林妻子说,老林临走前,镇痛泵已不起多大作用了,尽管疼得厉害,但他一声不吭,坚强而有尊严。
在旁的老林岳母,对老金哭诉道:“你知道的,我大女婿可是个好女婿啊!年龄轻轻就走了,让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天不公啊!怎不让我走,把他给留下啊!……”一番哭诉,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抹起了泪。
“您怎能这么说呢?老林走了,那是没办法的事啊!您老多保重啊!”老金赶紧劝住老人家,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正语言间,老袁手机响了,几位从老袁处得知噩耗的同砚,相约下午前来吊唁,问老袁要地图定位。老林这辈子一直在同一所学校教书,人际关系简朴,对交际往不多,除同事、同砚外,几乎没有其他朋友。
老金、老袁来时在车上说好了,来日诰日老林遗体火化,两人过来送老林最后一程。当老金把这一打算说出来时,立即遭到了老林妻子、老林哥哥的竭力反对。老林哥哥说,我家兄妹多,村书记本日一大早就跟他敲定了,来日诰日最多只能去10人。老林妻儿、亲戚等,已远超过了10人,我正为此事犯难,盼望你们一定明白。
听老林哥哥这么一说,老金、老袁只得作罢。
“哎,老林……”老金不觉心生悲凉。
时近晌午,老林、老袁起身告辞。走出棚子前,老金转头再望一眼老林的遗像。抹一把脸上的伤心,抹不去心头的伤感。心中默念道,生命竟然如此脆弱,老林才50多岁啊,说走就走了。以后,他又少了一位好友,少了一位同砚。在以后的日子里,谁会像老林一样,时不时想起他,给他打个电话呢?如果老金生病了,走了,又有几人会来看望他、给他送最后一程呢?
送老袁到单位,老金回到办公室,坐下,一支接一支吸烟。烟雾缭绕中,失神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老金在沙发上躺下,不一会儿,竟迷含糊糊睡着了,在紊乱的鼾声中,老金做了个梦。梦中,见马路对面,老林头顶稠密的黑发、身着白色的西服、斜挎蓝色的书包,急匆匆走在人行道上。老金再怎么死命召唤,老林就是听不见,越走越远,徐徐消失在了门庭若市的人群中……醒来,满身大汗。
6
那天下午,老金什么事都没做,手上拿一张报纸,翻过来又翻过去,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厚重的悲哀笼在心头,压得他喘不外气来。
放工时间到了,老金下楼,驾车出了大门,顶着落日的余晖,行驶在回家的路上。从城北到城南,需经多少条马路、多少处路口,他再认识不外——这条路走了有15年。每次停车等红绿灯时,细致观察过斑马线的男女老小,有的身手矫健,有的举措缓慢;有的模样形状轻松,有的表情凝重。老有老的烦忧,少有少的艰苦,即便是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也都背负着沉重的课业负担,难过有轻松和快乐的时光。老金曾经想写一篇题为《从城南到城北》的散文,虽酝酿许久,却一直没有动笔,连自己都说不清是何缘故原由。
刚进家门,妻子急切地迎了上来,询问老林后事办得咋样。老金把吊唁老林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述说一遍,妻子一边听着,一边不停地抹眼,接连哀叹道:“老林说走就走了,以后,他妻子咋办呢……”
见妻子这样,老金把她搂到怀里,并不吱声,在她后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正在此时,案几上的座机响了,老金走过去一看,是住乡下老家、年已八旬的老母亲打来的电话。她问老金,星期天回不回乡下老家吃午饭?
“要、要、要……”老金想着有两个星期没回老家看父母了,赶紧应和。
编辑:唐糖
题图:《桃姐》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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